长篇小说——屋角的天空（012）

天下大平

第012章

又过了些日子，叶明珠终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这一下陈家庄又闹热起来。孩子们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痛苦，他们依旧嬉戏玩耍，打打闹闹，也因有了他们的打闹，两个大人心中才少了一份思念的痛苦，多了一份生活的欢乐。

陈信见到嫂子的一刹那间居然脸红了，他兴奋地站在嫂子面前，愣愣地看着嫂子，半天不说话，叶明珠发觉他的异样，笑说：“信，我回来了。”陈信这才回过神来，接过嫂子手上的行李，抱过陈春雨说：“快进屋，快进屋里去。”

叶明珠回到陈家庄，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的，知道是陈信打扫整理的，心头对这个小叔子多了一份敬意，再看到走廊的过道上晾着几张粗皮，有几张居然是狼皮，忙问陈信：“信，你打狼了？”陈信点点头。叶明珠担忧地说：“那你受伤没有？”陈信摇摇头。叶明珠不相信似的看着他说：“你肯定受伤了，让我看看？”

陈信扭捏着说：“没有，你不用看的。”

叶明珠的手刚触到他的衣袖，陈信便跑开了，边跑边说：“嫂子，都好了，不用看了。”

叶明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更多了一层担忧。

一家五个男人现在只剩下陈信一个人了，如果他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就要毁了。作为嫂子，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孩子的婶婶，还有一个刘源要她照顾，她不能不担心陈信的安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就要落在陈信的身上了。

老公在世时，她对老公这个最小的弟弟看顾有加，像亲姐弟一样，在他面前似乎没有什么顾忌的事情，与老公不能说的话，她都要和他说，仿佛他们是好朋友，是知音。但现在老公去世了，她要怎样处理与他的关系呢？

只有两个大人，日子久了，便显出一些尴尬出来。两个人一般情况下都只和孩子们说笑，相互之间却交流得很少。有时候陈信正与孩子们闹着玩，叶明珠来了，他便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平视前方，像是期待着检阅的三军仪仗队。叶明珠觉得很别扭，也跟他说过不要这样，可他嘴上说着以后再不，但下次碰见的时候，他还是这样。他确实有什么事要和叶明珠说的时候，也站得远远的，声音很大，唯恐她听不见似的。他也学会洗衣服、缝衣服了，以前他只要衣服脏了，脱下来说声大嫂，衣服洗了，大嫂马上就会过来帮他把衣服洗干净；衣服要是破了，脱下来说声大嫂，衣服补了，大嫂马上就会过来帮他把衣服补好。而今，这些事儿他都学会自己做了，大嫂要做，他抵死不让，也只好由着他了。吃饭时，也再不与她同一个桌子吃了，每到吃饭时，他便端着碗饭夹些菜走到一边，蹲在地上吃，或者坐在门槛上吃。大哥在日，他或许还能在她面前撒撒娇，说句把笑话，但现在大哥不在了，他再这样做就不合适了，再说那时他是老幺，现在他可是老大了，他也长大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要挑起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嫂子的苦，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拿什么来安慰她呢？他啷个样才能安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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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珠可不想这样下去，老公死了，儿子也成了残疾人，她的心里很苦，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能与她对话的只有陈信。但他是她的小叔子，是陈仁的弟弟。他的心中她是嫂子，是圣洁的象征，不是谈心的对像。回来之后，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她房里睡，夜深人静时，四个孩子都睡熟了，她还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想她的少女时代，想她结婚以后，想她的老公。月光隔着窗户洒进来，落在地上霜一样白，夜风从树叶间溜过，树叶的碎影忽隐忽现，如同鬼魅，山间密林深处还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她十分惊恐。从前看到听到这些，她就将头埋在陈仁的怀里，陈仁那宽大的胸脯给她强有力的安全保障。如今再一摸身边，只有儿子瘦弱的小胸脯，这能是她的依靠么？如果说能，那也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遇到晚上下雨的时候，风在窗前呼啸着，雨在瓦上乱击着，恰如她纷乱的思绪，她更睡不着，睡着了不一会儿也从噩梦中惊醒。她明白，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她可以躺在他怀里撒娇的男人，她可以依赖的男人。至少目前她需要一个晚上睡在床上不能让她感到害怕的男人。陈信是这个男人的候选人，但他会是这样一个男人么？
“信，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他低着头，不拿眼看嫂子：“说吧？”
“我想将房子调换到中间来，住在后面我怕。”叶明珠怯怯地说。
“行。”他只是低着头。什么时候搬？
“还有……”
“说。”
“还有，我想你也搬过来。”她终于说出口了。
他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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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说，这第二重正房两边都可以住，我带孩子住一边，你住一边，相互有个照应，我也不会感到害怕。”她急急忙忙地解释。
他长吁了一口气：“行，搬。”
这天下午，叶明珠就带着四个孩子搬到第二重正房的左边两间房里，陈信搬到右边，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大厅。晚饭一过，叶明珠给孩子们洗了澡，孩子们就在大厅里玩，她自己也提了水去房里洗澡。陈信总是洗冷水澡，他去厨房后边提溪水洗去了。她嘱咐春雷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自己进房，与往日一样，只是将房门掩上，没有拴，孩子们还在厅外玩着哩，她得看着。
脚盆里的水冒着丝丝热气，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虽是到了秋天，天气还有些热，衣服也没穿多少，很快就脱得一丝不挂，脱完衣服，她伸手进盆里试试水温，不冷不凉正合适，她探脚进去，只听厅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陈信回来了。她想门没有拴有些不妥，但她的脚已经伸进水里面去了，再不好端出来的，她干脆不管，将身子浸入温水中。她听到陈信问你妈妈呢？春雷答道在洗澡。春花却跑过来，一把将房门推开：“看，大娘真的在洗澡。”她不知她的大娘洗澡的时候她的叔叔是不能看的，为了证明春雷没有说假话她还特地打开门，让叔叔看大娘是不是在洗澡。真是个可爱的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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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珠再想起来拴门却也是来不及了，不知为什么，她这个时候又猛地站起来，身子正对着房门，这一幕正被陈信刚抬起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脸顿时飞红了，他跑进自己的房间拴上门，扑到床上，拍打着自己的头，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你能看的！但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岂是他骂几句就能从脑海里消失的？骂过之后，却也忍不住在脑子里回放着那一幕，他毕竟现在是个成年男人，有些生理上的事他是没有办法抗拒的。平时，他看到嫂子晾晒的内衣内裤，血脉就直往上涌，有时候闻到嫂子身上的体香他也忍不住地冲动，不过理智赛过冲动，他也尽力压抑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嫂子的裸体，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成年女性的裸体，这一份冲动自是与平日不同。嫂子的身材真的很好，她的肌肤也很白，在袅袅升腾的雾气中婷婷玉立，像是仙女下凡。想象了一会儿，他又骂自己，她是你嫂子，你还想这些？真是无耻！骂了一会儿，他又想，想了一会儿，他又骂。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知道是嫂子，可他不敢起身去开。
“信，开门，我有话跟你说。”果然是嫂子。
他没有回应。
几个孩子也过来敲的门山响，他依然没有回应，他羞愧难当，不敢见他们。
“叔叔是不是睡着了？”孩子在外猜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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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你睡着了么？”嫂子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呢？他起了身，拉开了门栓。他们再敲的时候，门裂开了一条缝，他们推开门涌进来。
“叔叔，你没有睡着？那你为什么不起来开门呀？”是春花，这个惹事生非的小丫头还不知她惹出了祸呢？一张小嘴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信，你身体不舒服？”见他仍旧躺在床上，叶明珠问道。
他不能再躺着了，他坐了起来，“大嫂，有事吗？”
嫂子说：“刚才的事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陈信的脸更是羞得通红。好在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嫂子看不出来。
嫂子说，“房间里很暗，你咋不点灯？有蚊虫吗？我去点根蚊香来。”
腿快的春雷说我去拿蚊香，跑到那边房里拿来一叠，叶明珠盘出一根来点着了。昏暗的房间里有一点红红的火，细细的烟袅袅娜娜。两人都看着蚊香的烟火不说话。孩子们又到厅中去玩去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陈信不在自起来，却也不好说要赶嫂子走，好半天才站起来说我去和他们玩。
叶明珠摆摆手，“你休息吧，孩子们也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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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珠带着孩子回房睡觉了，陈信却睡不着。躺在床上也只是躺着，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便出现嫂子沐浴时的丽影，他只好睁开眼睛。他向左边侧着睡，向左边侧着时左胳膊压得酸痛，他便向右侧，侧得久了，右胳膊也压得酸痛了，他就仰躺着，仰躺得久了也不舒服，他找不到舒服的姿势，于是坐起来，坐起来时正见月亮圆盘似的脸。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咋就这么圆？想了许久，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关心过每一个日子的意义，就连春节、端午节、中秋节这些重大的节日，他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只要有饭他就吃，有衣服他就穿，没有这些也用不着他考虑，自有哥嫂帮他打点，他要做的事儿就是帮他们打下手，听叫儿。
他盯着月亮看了许久，看到月亮上有树形似的暗影，这是传说中的桂花树吗？那旁边小的黑点儿是不是玉兔呢？也许是正在伐木的吴刚吧？月亮中真的有嫦娥吗？真的有她居住的广寒宫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呢？听说嫦娥是古代神箭手后羿的老婆，因偷吃了王母娘娘的仙丹而被罚到了广寒宫，也就是月亮上，她为什么要偷吃仙丹？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走？她不爱后羿吗？后羿是个神箭手，那也就是像他们一样的是个猎人了，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恨起了嫦娥，猎人有什么不好？猎人就不值得人爱么？他的嫂子就很爱他的哥哥，想到哥哥，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高兴的是哥哥找了一个很爱他的嫂子，伤心的是哥哥再也不能爱他的嫂子了，如果他能代替哥哥去死那该多好，嫂子也不用守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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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移到了窗槛之上，窗外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银白。他依然睡不着，于是起来，走到门边，听了听对面房里的动静，那边静悄悄的，似乎大家都睡着了。他轻轻地拉开门栓，开了一个小缝，觑眼瞄去，对面的房门隐约是闭着的，他开了门闪身出来，轻轻地走到厅门前，要拉栓时，门却没有拴，他正奇怪，难道是嫂子忘记拴门了？门外传来一声轻叹：“想我叶明珠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失夫伤子之痛？”是嫂子在外面。他正要缩回手，门却缓缓地被他的手带开了，吱呀，响了一声。
“是信吗？”叶明珠颤声问。
“是我，大嫂。”他只得走了出去，“我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那就坐一会儿吧。”嫂子说着。
他在石级上坐下来，离嫂子远远的。
两人默默地坐着。
良久，他无话找话地说：“今天的月亮真大，真好看。”
她幽幽地说：“是啊，今晚的月色真好，可是你哥哥再也看不到了。”
“你又在想哥哥了？”他虽是这么问，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嫂子还是爱哥哥的，不像那个嫦娥，为了能够升天就抛弃了爱情，这样的女人是很可耻的。
叶明珠无语，年纪轻轻的就失去了老公，她能不想吗？老公还是很心疼她的，总是将她当个小妹妹一般，她比他小了将近十岁，又生得小巧玲珑，模样儿可人，惯会在老公面前撒娇撒痴，从不惹事生非，这样的一个风情万种的小女人，陈仁含在嘴里真的是怕化了，宝贝一般的供着，哪会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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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虽好，夜风却大，陈信坐了一会儿，鼻翼酸酸的，像是要打喷嚏一般，正想着这事儿，果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在静寂的院子里听起来十分的响亮。
“别感冒了。”叶明珠关切地说，“现在是加秋天气，水很凉，以后就不要再洗冷水澡了。”
“不要紧，打几个喷嚏有什么？俗话说，打一个喷嚏有人想，打两个有人念，打三个有人……爱，打四个……”
他停住了不说。
“打四个啷个样？”叶明珠扭头看他，他一板正经地别着脸，又要打喷嚏了。
她的话音未落，他又一连串是几个猛烈的喷嚏，碎沫四溅，有几点喷到了她的脸上，她还不太好意思擦去，后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才偷偷用衣角一抹，幸好他没看见。
“打四个当然就是感冒了。”他笑道，看来我还真的像是感冒了。
她笑道：“那你刚才一连串打了七八十几个该啷个算？”
“那就是感冒他爹！”陈信笑着说道。
她想，到底未脱孩子气，话语里有时候仍透着顽皮。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来，对陈信说：“信，秋天到了，孩子们都没有衣服，我想得给孩子们买衣服了。”
“那就去买吧。”陈信的回答还是挺爽快的。
“啷个去？带孩子们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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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信挠挠头，说：“这还是个难题？三四个孩子，你一个人带去肯定是不行的，这一来一去得两三天哩。你一个人去，我又带不了他们，我去，你一个人在家里我又不放心，再说，我去，我也不知道买什么衣服好啊？”
“我们两个都去。”叶明珠说，“相互也有个照应。”
“明天就去？”
“那最好不过。”
陈信想起一件事来，赶紧说道：“嫂子，我上次打了几个野物，皮已经硝好了，我想趁此机会一并带去，给你做件坎肩。”
叶明珠回头看着挂在通风口上的几件皮毛，内心有些激动，嘴上却说：“信，该给你做件衣服了，你看你的衣服都小了。”
陈信说：“我没事，这是为你打的野物，当然得给你做哦。”
叶明珠听他说着，感觉很温馨，他也晓得关心我了。
对于一个孤独的女人来说，没有比男人的关心更重要的事情。
次日一早，两人就带着孩子去赶集，孩子们不知道什么叫赶集，叶明珠就跟他们说集上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听的，那东西应有尽有，稀奇古怪，孩子们一听说，都喜欢得不得了，巴不得生个翅膀马上就到了集上。但从陈家庄到集上有好远的路要走哩。叶明珠背着陈春雨，手里牵着陈春雷，陈信挑着一副箩筐，一头装着陈春花，一头装着刘源，还带着几件皮子，他们一齐去赶集。
由于带着一大群孩子，他们走得很慢，路上走了三天，才赶到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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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集也只不过是个小镇，小镇太小，只有一条街，这一条街也还是太小，小得一个小男孩在上街头撒尿，下街头看得见淌水。小镇虽小，可是这一带方圆几百里地的经济文化中心，是物品的集散地。唱大戏的，说评书的，做媒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唱大戏的行头虽然简单，可他们承担着宣传中国古代先进文化的光荣使命，什么《五女拜寿》、《三姊妹赶生》、《刘海砍樵》、《天仙配》、《女附马》，都是他们的保留曲目，经久不衰的；说评书的，只有一鼓，一个醒木，可是将前秦后汉的故事没完没了地演绎着，说得较多的还是那几本，比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岳飞传》、《水浒》、《三国》，说的人连唱带说，声情并茂，听的人笑笑哭哭，如醉如痴。说媒的走街串巷，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姑娘大了要说婆家了，谁家的小子成人了要娶媳妇了，无一不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们是信息的传播者，无论是流言还是蜚语，什么事儿一发生，经了他们的口，马上方圆几十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山民们将土产货到这里，或卖或换，卖者只要现钱，用现钱去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办嫁妆，换者只不过换回去盐布等日用品。
叶明珠他们一到集上，立即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