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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茶馆] 乡村人物小记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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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养蜂人
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养蜂人。
他是一个忙碌的人,经常不着家,四处奔波。他还是一个浪漫的人,追赶着花期,天南海北,到处为家。那时开家长会,同学的父亲从来没有参加过,因为这位父亲,总是带着他的一汽车蜜蜂,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哪儿有花,他就奔向哪里。
就我们家乡而言,春天有油菜花、菜籽花、桃花,夏天有棉花、芝麻花、槐花,秋天有桂花,这些花儿都可以供蜜蜂酿蜜。但是,一到冬天,蜜蜂捱不过去,不但不能采蜜,而且还要喂蜜,同时还有被冻死的可能。于是,农场的养蜂人都拖着蜂箱跨长江,过江西、湖南,到广东或广西过冬,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返回农场。后来,养蜂人都发现,返回农场根本不必要,因为当地也有花期,比农场的花期更其漫长。春花谢了,有夏花和秋花,即使到了冬天,也有花儿绽放。这样,接踵而来的花期拽住了养蜂人回乡的脚步。
我同学的父亲,一年四季,驮着蜂箱,追赶着花期。但花期却始终没有把他引向故乡。
清明节,油菜花开了,田野一片金黄,中秋节,桂花开了,村里村外花香袭人。这些花儿,开了许多回,同学的父亲,没有驮回他的蜜蜂,让他的蜜蜂采酿故乡的花蜜。
那时我们正上初中,同学还有一个妹妹,上小学,同学母亲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靠近濯衣港的坡地上开了一间杂贷铺,养活她们母女三人。
背后有人议论同学,说她的父亲在外面又成了家,不要她们三个了。
另外的消息则说,她父亲在异乡放蜂,被人谋害了。
两样的结局都叫人心酸,都叫人接受不了,都让人难以相信。可是,如果不能相信的话,那么,故乡的花儿开了一年又一年,同学的父亲为什么不回家?
蜜蜂这种小东西,很可爱,和鸽子一样,也十分恋家,但是养蜂人却迷不能返。
很多年过去,有一次和同学们谈起往事,不免谈到这个同学,我宁愿相信,她父亲另有家室,却不愿相信她父亲成为异乡冤魂。
到我开始养鸽参加比赛,经常有鸽子一去不返,不回老家,它们为什么不回家?其中原因难以尽知。我常常仰望天空,期盼辽阔的天空突然闪现一羽鸽影,它是我丢失的鸽子,现在回家了。我也常常想到同学的父亲,有一天,他带着仆仆风尘站在自己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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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铁匠
铁匠这个行当,以前在农村里非常兴旺,但随着机械化的普及,铁匠的身影慢慢从乡村消逝。2009年,村里八十多岁的铁匠师傅老盛死去,2010年春节,按照乡俗,初一的早晨,我随着一群人,去他家烧馨香磕头。
老盛很早就将铁匠铺的炉火熄掉了,他的儿子也不干这个行当,改做其它。他一死,后继无人,这个行当在村里算是彻底消逝。
老盛曾经收过三个徒弟。三个徒弟围着他,叮叮哐哐,很是热闹。旁人看去,也十分有趣。
老盛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他的右眼半瞎,他娶的女人,瞎了左眼。对此,村人半是同情半是称奇,正是癞痢嫁光头,弯刀对着瓢切菜。但两个半瞎的人生的女儿却很完美,儿子高大英俊,女儿苗条俊俏。村里人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有趣的是,老盛的三个徒弟基本上也都是有缺陷的人,按乡村的说法,排开来,算是一溜的歪瓜裂枣。先说大徒弟,他生过癞痢,头上不长头发,一颗光瓢,闪闪放光,不堪入目。他常年四季戴着布帽,特别是热天,一顶油污斑斑的帽子,从不离头,让人奇怪。
二徒弟本来是一个周全的人,但他小时顽皮,用自制的弓箭和伙伴比赛射高低,他将箭垂直射向头顶,结果箭掉下来,插入他的右眼。他的父母找老盛,让老盛教他学铁匠,老盛是很有同情心的人,见到这个孩子,有点伤心,半点推辞也没有,干干脆脆收他为徒。
三徒弟五短身材,是个矮子,他粗壮,浑身是力,如果学精了手艺,将来会是一个好铁匠把式。
三个徒弟,从外貌看,没有一个强过老盛,学艺数载,手艺也没有一个胜过师傅。三个徒弟先后出师而去,又先后改行,最后,我们村那一带,再也见不到铁匠了。好像命中注定,他们师徒不可能有圆满的人生,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徒弟娶了一个瘸腿老婆;二徒弟的老婆,十分标致,但是个聋子;三徒弟找的老婆,人高马大,足足一个壮劳力。大年初一,去给老盛烧馨香,经过铁匠铺,久未生火的铁匠炉垮了一角,那铺门的锁也有十五六年没有打开过。而过去,这里炉火红旺,一片叮叮哐哐之声。每年夏收前,待发的旧镰刀在门口堆成小铁山。
这里要说的是大徒弟延山。
延山不管冷天还是热天,都戴帽子,天天戴,帽子已经长在他的头上。他睡觉是不是也戴着帽子?这在当时,是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人若年轻,大概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到了老年,一切将逝,对有些东西可能不再忌讳,但是,延山一生在乎自己的头,把他的头藏得紧紧的,不见日光。
延山的帽子是脏的,身上的棉袄也是脏的,他的脸更是脏的,炉灰扑在他的脸上,洗也洗不净。他浑浊的目光,也弥漫着炉灰。
延山的铁匠手艺是否精湛,我不记得,他为生产队打制了多少张犁耙,他锻了多少把铁锹,他打的切菜刀快不快,没有人记得,我也不记得,但他会造枪,那种鸡啄米式的铳枪。这种枪很厉害,子弹是一捧铁砂,出了枪膛会呈扇形向猎物扫去,即使你的枪法不准,但使这种铳枪你也可以百发百中。
自从他造出了铳枪,村外的禽兽都开始遭殃。这个延山,不好好呆在铁匠铺打铁,而是要么端着枪,在麦地撵兔子,要么埋伏在田边草丛,守候觅食的鸟儿。
我家本来与延山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延山的铳枪却一枪铳死了我家的一羽灰二线雌鸽。
暮春,生产队给秧田下谷种,这羽雌鸽正在喂仔,它饿得要命,于是,一头扑到秧田里。它拼命啄食谷种,忘记了存在的危险。延山已等候多时,他瞄准灰鸽,轰地一声,顿时,一团火焰罩住灰鸽。
到了傍晚,应该是雌雄鸽换班的时候,但雌鸽没有回来。这是没有过的事情。雄鸽出窠寻找,它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也没有看到雌鸽。断黑了,它还不肯进窠,它在我家屋顶上盘旋,翅膀像刀锋,划开夜色,发出尖利的风声。
四十多年过去,这羽雄鸽惊惶凄恻的影子都在湿重的暮霭中疾飞,一直没有停过。
与此对应的是,延山永远戴帽子,他丢掉枪,却舍不得丢掉帽子。还有,铁匠铺的炉灰,渗入他的皮肤,不但洗不掉,到他老的时候,还从他脸上褶皱中往外掉灰渣。
延山出师后,自己也弄了一个铁匠铺,但他人缘不好,加上没有耐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炉火没有烧旺就熄掉了。
他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二女儿和小儿子都长得非常漂亮,脸上白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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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木匠
乡村诸多手艺中,木匠最为难学。学铁匠一年可出师,石匠则半年或者几个月即可,有的人根本没学过石匠,但却敢帮人砌屋。学木匠最难,少则三年,多则五六年才能出师。村里一个同伴,学木匠居然学了十年,也没有学会,打一只桌子,竟然放不平,别说打一房家俱。后来,干脆不学了,跑去学石匠,一学就熟。
某些木器的确不好打造,比如扇柜,农村一项应用广泛的农具,用来去除米麦杂质的。它的结构极其复杂,集圆形、方形、梯形、三角形、锥形等于一体,简直是一个几何图形的迷宫。我常常暗想,要学多少年的木匠,才能打制一台精致的扇柜呢?要掌握多少几何知识才能将每块板、每根档、每个榫头计算得如此精确呢?但是,我听说,一般的木匠并没有念什么书,在乡村,往往是念不起书的人才早早离开学堂,出来学一门手艺谋生的。可以说,念了书的人都不做木匠。
所以,没有念书而能打制精巧木器的木匠,最令我佩服。我们家乡直接把木匠称为“把式”,可见在各种手艺人中,木匠师傅是最受人尊崇的。还有更奇的,家乡人“把式”两字的发音,听上见跟“博士”一词毫无异样,让人恍恍惚惚,难道木匠(把式)就是博士?早年,乡间偏僻,不知博士是啥玩艺,大伙都“博士长、博士短”,一点也不别扭。但现今大家都知道博士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把式就是博士,就太一厢情愿了。不过,细想想,博士代表学历之最,一门活儿做得好才能称为把式,这两个词应有相通之处。或许书读得好的人可以叫做读书把式?木匠活干得精的人则可称为木匠博士?总之,家乡人的误读,既说明了家乡人的口齿不清,也说明了家乡人的聪明有趣。
虽然对木匠充满敬意,但是,我用来养鸽子的巢箱从来没有请木匠做过,用木板和钉子,我自己就能做成鸽巢,如果请木匠来做,肯定要好多少倍,但那样会显得很奢侈。鸽子对巢箱的优劣,不会计较。再差的巢箱,鸽子也会把它认作家,出入其间,生儿育女,不亦乐乎。俗话说,狗不嫌家贫,也可以说成“狗和鸽不嫌家贫”。
还说木匠。每个村都有自己的木匠,那时我们村叫生产队,半军事化管理,木匠不能自己出外寻活,要听从生产队统一安排。他们的工作主要就是满足生产队农事的需要。一般农具都是铁木结构,所以,乡村既少不了铁匠,也离不开木匠。锄头、犁、耙、锹,刚出了铁匠铺,眨眼又走到木匠的手里。生产队对木匠控制得很紧,如果没有木匠活做,那么,木匠们要被生产队长赶到旱地和水田里去。木匠有手艺在身,对农活大都不以为意,多半都是半吊子庄稼汉。对于木匠农活的不精,一般的庄稼把式也不计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一个村里的人,如果不是亲戚,也是邻居,说不准什么时候谁就得求着谁。
村里有个德高望重的老木匠,因为他个子高,老少皆称“长子爷”,他带出了几个徒弟,生产队牛车、板车、房屋以及各种农具都由他们师徒负责。说是木匠,可能一年当中他们干农活的时间更长。原因是,生产队的木匠活多不了那儿去。生产队又不准他们到外面揽活,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农民。
乡村里的手艺人一般大都会将手艺传给自己的后代,长子爷也不例外,他的大儿子叫水洋,就跟着他学木匠。水洋当了几年兵,转业后仍做木匠。水洋做了许多关夹黄鼠狼的笼和弓,还做了鸟笼,都非常精致实用。他是得到了他父亲的真传的。
木匠活相对农活来说要轻松,但木匠一辈子都弯着腰在锯、刨、凿,所以,他们的腰肌劳损很大,很多人到年老的时候,都会弯腰驼背。邻村有一个老木匠,和长子爷是师兄弟,两人都活到90多岁,70岁以后两人的腰都直不起来,上身和下身几乎呈直角,走路蹶着屁股。长子爷退休后,退休费没有着落,村里就分给他一斗田、几分地,免去各项上交费用,自种自收。这种结局很残酷,壮年时生产队把他牢牢拴住,不让他靠手艺挣钱,年老时又扔了他,基本不管。木匠最后还要靠种地养活自己。
村里小伙子娶媳妇打家具,绝大多数请的都是外村的木匠。原因一是本村的木匠被生产队管死了,请不到。二是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意思,而且好打发,万一有了矛盾,便于处理。此外,本村的木匠,也不愿上门给本村的人家干活,主雇关系,不好拿捏。
后来分田到户,村里木匠松了绑,有的开始到村外、到镇上、到城里给人干活,越干越远。有的则陷在田地里,握斧头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候则是扛着锄头。锄头愈来愈亮,而斧头慢慢上了锈。
再往后,街上有专卖家具的木器店开张,店后面就是木器加工作坊,聚集了一大群师傅徒弟,要什么家具做什么家具。这对其他的木匠是很大的打击。村里不但没人愿意再学木匠,而且早先那些木匠也一个跟一个改行。
木匠这个行当似乎要消亡,其实不然,时势总是这样,淘汰一批旧人,又推出一批新人。随着时代的发展,各项各业分工更加明确,也更加专业化。过去,大多数手艺人都隐藏在农民这支队伍里,现在他们都从这支大队伍分离出来,具有了独立的身份。村里的木匠守不住这个阵地,只好让位他人了。
村里有一户人家招女婿,这个上门女婿就是木匠,他是外乡人,快30岁的样子,他不做家具,专做棺材,是一个开棺材铺的小老板。这个外乡来的木匠很能干,生意做得还是不错。自从他进村后,一到晚上,在他开工的院子旁,总有好管闲事的狗儿通宵叫唤不停。有人说,那是有客人拜访他的院子。
一个人一生大概有三个住处,出生前住在娘的肚子里,出生后住在自己的屋子里,死后则住在棺材里。只有后一处,才是最稳妥的住处。所以,这个外乡人算是一个积德行善的人。
村里青壮年见到这个外乡人,觉得很别扭。但老年人见到他,感到亲切得很。
乡村的手艺人,有很多人可以直接受惠于自己的手艺,比如,铁匠可以打菜刀自家用,木匠可以打板凳自己坐,只有理发匠似乎不能自己给自己理发。可以想见的是,石匠给自己造屋,这个外来的木匠,现在给人家做棺材,终有一天,他要谋划给自己做一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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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理发匠
村里人管理发匠叫剃头佬,村里负责给大家剃头的是瘦子。瘦子的大名叫瑞林,小时候长得瘦,得此绰号。
瘦子三四岁时,父亲死了,没过两年,母亲扔下他和弟弟,改嫁了,村里人叫“往前走了一步”。他二叔带着他们兄弟俩过日子。二叔是一个瞎子,吃五保,此外,二叔会“掐破”(算命),准得很,人家上门问卦,一般不会空手,因此,叔侄三人日子勉强可过。
兄弟俩在生产队接济下渐渐长大,两人老实勤快,吃苦肯干,什么事都不怕吃亏,很得队干部和村里人的好评,后来,队干部考虑村里人剃头总要跑到隔壁的村子,太不方便,不如自己队里有一个理发匠,于是,队干部派瘦子到总场跟一个姓陈的师傅学理发,学成后,瘦子回村给大家剃头。虽然他干上了剃头这个行当,但村里人不叫他剃头佬,仍叫他瘦子。生产队对他弟弟更是照顾,把他弟弟推荐去上了工农兵大学,他弟弟毕业后留在城市,开始还一年回一次村里,后来很少回,最后不回了。
瘦子上门给人家剃头,他不挑挑子,只拎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工具。上门剃头有许多好处,主要是方便主人,洗头的热水主人自己备下。如果是热天,好了,主人自己也图省便,到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就可以把头对付过去。他剃一个头,收一张剃头票,队里再凭票给他记工分。他的工分,完全按一个壮劳力的标准计算。生产队的活儿很累,起早摸黑,战天斗地,但瘦子风不吹雨不淋,显得白白嫩嫩,和他的弟弟一样,有点像城里人。
我不记得瘦子的手艺有多精湛,大概那时人们对这门手艺没有什么讲究,只需把长发剪短就行了吧?况且,一村一个剃头佬,又是发票理发,所以,瘦子的这个职业做得相当安稳和舒适。生产队敲铁出工了,瘦子提着小木箱上门处理一些老人和小孩的头,等扯旗收工后,他又提着箱子挨门挨户拾掇那些壮劳力的头。剃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瘦子用梳子在满是头皮屑的头上横一下竖一下地挠着,又搂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瓜揉来揉去,接着,瘦子将剃刀在磨刀布上宕得锋利,这把寒光闪闪的刀,被他按在大伙儿的脸上,刮上刮下,刮去发根和皮屑,把一张汗污油渍的脸刮擦得干干净净,最后,瘦子绷起拇指和中指,朝湿漉漉、但昏昏然的脑袋瓜轻弹三指,告诉主人,工作结束,他们的关系暂告一段落,但主人睡意朦胧,颈项软弱,脑瓜不肯离开瘦子的怀抱。这就是瘦子带给大家的享受。我不喜欢剃头,尤其不喜欢在寒冬腊月剃头,弄湿的头发很久干不了,而且,洗头时,那水会流进脖子,像刀子在脖子上游动。
开始我不喜欢剃头,很讨厌瘦子,但到了夏天,我们的关系出现巨大的变化,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邪乎,这一直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他给我剃头,座钟好像不走了,享受的不仅仅是我,他也在享受。
瘦子也说了一个对象,过了门,还没有娶回家。他的对象脸面俊俏,身材匀称,是一帮年轻人都喜欢的那种样子。于是,村里许多人都说,瘦子运气好。
细哥和细嫂谈恋爱时,要过节了,细哥接细嫂到家吃饭,细哥到细嫂家说一声请她过来,马上转身往回赶,生怕细嫂和他走在一起。过门八年,他们甚至连手也没有牵过。想来这很好笑,有点不可思议,那时的农村青年,规规矩矩,不会谈恋爱,也没有工夫谈恋爱。
瘦子负责村里所有男人的头发,不用出工,到谁家剃头由他自己安排,因而他较悠闲和自由。那么,他和他对象谈恋爱的方式可能和细哥不一样,比如,他不用一定要到过节时才去对象家,他对象到他家,他也有更多时间陪她。
瘦子一面和他对象谈恋爱,一面和我成了要好的朋友。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只有我们知道,不可对外人言。十岁那年的夏天,一天上午,他提着小箱来给我剃头,我坐在方椅上享受着他的抚弄。村子静悄悄,树荫下的尘土还是凉的。
我们的游戏快结束时,瘦子说:“我俩是老伙计吧?”
我说:“当然是。”
“那么,”瘦子咽了一口唾沫,说:“给我一对小鸽子。”
“你要养鸽子?”
“不。”
“那?”我想听听他的理由。
“吃。给我那对象补补身体,她身体很弱。”
“哦,”我说,卖了一个关子:“鸽子是我细哥养的,要鸽子,得找他。”
瘦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找他,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他又说:“我那对象,身体确实很差,要补一补。我不白要你的鸽子,给你剃一年头,不收你的票。”
我搬出梯子,爬上屋檐,掏出一对刚满月的乳鸽。
这年腊月,瘦子把他对象娶回家,次年夏收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降生了。这在当时,是很重大的事情,要被人嚼烂舌根。但瘦子人缘好,大家心里奇怪了一下,口头上都不声张。
夏天,瘦子又到我家剃头,我们的游戏结束了。他说:“再捉一对鸽子给我。”
“补身体?”
“不啊,这回是发奶。”
接着,瘦子又说:“我不白要,给你剃头,不收票。”
“永远不收?”
“永远不收。”
其实不用这样,节存的剃头票,不用,也要作废。细哥把剩下的剃头票都给了瘦子,瘦子过意不去,他家养了兔子,就往我家抓来一只大白兔。过了两年,生产队搞起了联产承包,不再发剃头票。瘦子不用上门剃头,他将家搬到路边,在家开起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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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
这孩子手脚一向不干不净,不仅他,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如此。村里人都防着他们兄弟几个。大家都说,这老张家的。老张喜欢吹牛,吹破天,大家笑一笑,了无痕迹;又爱骂人,动不动就要操谁的老娘。他家住村西头,幸好是住在村边,不然,大家就要被他吵死。他老婆受他熏陶,也爱操娘,操起娘来,更有特点,常常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夫妻还经常搞二重奏,无人可挡。
老张就是一个老混混,横去直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在生产队出工,许多人都磨洋工,做做样子,他干脆把锹或锄横在地上,悠悠然,坐在上面吃黄烟。队长装作没看见。队长眼睛有问题,总是看不见老张。老张仿佛真的穿了隐身衣,叫人看不见他。但队长眼睛大多数时候很尖,没到歇火,哪个跑去撒尿,他都要用嘴巴把偷懒的人抓回来。有人示意老张可在歇火,队长瞪眼睛:“你管他?你去管管他!”
老张后来做起小生意,搞起提篮小卖,篮子装的是小鱼小虾、鸡蛋鸭蛋、新鲜果蔬。他的脾气发生急拐弯,吹牛照样,但从不骂人,笑眯眯,一团和气。他知道,再骂人逞凶,会把人吓跑。而且,你慈祥可亲,人家会放松戒备,不在乎你秤杆的高低。
老张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这是叫人很羡慕的事情,但,村里没有人真正羡慕他,他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基本算是一筐歪瓜裂枣。老大跟人学石匠,一年后,老张雄心勃勃要砌猪圈,师傅不用到外面请,大儿子是现成的石匠师傅,可是,折腾了一天,大儿子砌的猪圈歪歪斜斜,脚一碰就倒。老二当了几年兵,干的是炊事兵,可是连养猪也没有学会。老三往下,都不读书,成天满村转悠,把村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捡回家。鸡蛋、蚕豆、麦子、南瓜、桃、梨、香瓜、蕃茄、牛索、麻袋、丝瓜绒、红薯,还有一些铁器等等这些本来不是他们家的东西,兄弟几个都像玩魔术一样,变成了他们家的东西。
老张这个人,虽然好占小便宜,但对手脚不干净,起初是痛恨的,如果有人告状,他惩罚儿子的措施是,痛施拳脚,不给饭吃,晚上不让进屋睡觉,这些都不管用。再有人上门,他干脆将几个儿子吊在门前的树上,从门后取出牛鞭子,照儿子们没头没脸抽打,打得几个儿子呲牙裂嘴,但儿子们一个比一个扛得住鞭打,尽管痛得心里喊爹叫娘,但嘴里就是不嚷出来。老张越打越没劲,如果儿子们喊叫起来,对他无疑是一种鼓励,但儿子们好像懂得老张的邪性,就是不吭声。
儿子们喜欢别人的东西显然有瘾,脸上的痂还没有脱去,他们的手脚又痒得难受。老张有点黔驴技穷的无奈,他跑到铁匠师傅那儿,说:“给我打几副镣铐,我要铐住这几个龟孙子。”
老张喜滋滋地提回四副镣铐,铐住了老三到老六,以为从此耳根清静。的确,对于老三们来说,这是一个新的考验。但他们仅只老实了几天,几天之后,镣铐就对他们失去了作用。老张很纳闷,几个儿子是如何撬开镣铐的呢?是铁匠的手艺不精,还是几个儿子太有开锁的天赋?
最后,老张彻底失去管教儿子的兴趣和耐心,他对上门告状的村民说:“要是捉到他的手颈,你就打断他的腿,我不怪你。最好,你打死他,帮我除掉祸害。”老张说的不是气话,但没有人敢打断他儿子的腿,更没有人敢打死他儿子。
和我有点联系的是老五。这老五长得黑不溜秋,脸,颈,手,总是洗不净的样子,布满了龌龊。冬天,他披着一件黑棉袄,袄上糊满了菜渍、鼻涕,硬梆梆的,像一块铁板。夏天,他只穿一条黑裤衩,脊背和肚皮都晒得黑黝黝的,像一匹皮毛光滑的黑狗。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拿人家的东西,因为人小,常常被人打,一打,他就哭爹叫娘,眼泪鼻涕一起奔流而下。村里人说,老张家那几个孩子就是贱,打不怕。老五尤其是这样。
别看老五人小,但他很有心机,他偷生产队的稻草,故意不抱紧草捆,而让稻草边走边撒,撒下的稻草将盗窃行迹指向邻居,他则抱紧草捆一拐,拐到自己的家里。生产队长沿着稻草追踪而来,擂开邻居的门。
夏天,麦子收过之后,早稻也快熟了,村外野地的食物渐多,正是鸽子繁殖的季节。屋檐下的鸽子窠里的小鸽子都养得肥肥的。但是很奇怪,有两窝小鸽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它们是飞丢了吗?可是,没有看见它们出窝。小鸽子出窝是有征兆的,尽管羽毛长齐整了,但它们的翅膀还是软的,没力气,飞不动。出窝前,它们要站在家门口,不断地扇翅膀,把翅膀扇硬,好托起自己的身体。这两窝小鸽子还没有如此练习飞行,就失踪了,很蹊跷。
谜底终于揭开了。也是凑巧,一天上学,我忘了带书去,趁上体育课,赶紧跑回家来取,快到家门,看见家门口斜搭着一张木梯,一个人正爬在上面,从鸽子窠里往外掏小鸽子。上前细看,这个人是小孩,就是老五。
大概是慌张的缘故,他的梯子搭的不很牢固,梯子很斜,与地面的夹角可能只有45°左右,这样的角度,如果将梯脚往外轻轻挪动一寸,梯子马上就会倒下,而老五也会从两三米的空中摔下来。不说摔死他或者摔断他的手脚,就是吓他一吓,也不错。这个主意很好,简直好极了。
但是,我没有用脚尖去勾动梯脚,而是静静地看着老五抓着一只小鸽子从梯子上退下来,他双脚落地,一转身,发现了身后的我,他愣住了,但他天生的就是一个贼,瞬间之后,他镇静下来,脸上码出一堆笑:“嘿嘿……嘿嘿……我帮你把鸽子抓下来。”边说边往我手上递鸽子。
老五是14岁左右离开村子的,他们哥仨一起走的。村子对他们来说,已经太小,他们要到外面闯天下。那时,离村去远方,基本有两条路,一是乘车向西,经黄梅、罗田,越大巴河,到黄冈,再到武汉。一是在濯衣港坐船往南行驶,到小池,跨长江,一路南下,到南昌、樟树、赣州,直到广州、深圳。不知兄弟三个走的是哪条路?农场东面是水气氤氲的龙湖和感湖,北面则是连绵不绝的大别山,当然,这两条路也不是绝对不可以走的。
两年之后,老五回过村里一次。老五不说脱胎换骨,起码也算是大变样,个子长高了,皮肤变白了,嘴上不挂鼻涕了,衣服也穿齐整了。最要命的是,老五带回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很洋气,长头发,紧身牛仔裤,无袖衫,露出两条荷藕一样的手臂。据说老五啪地一下,拍给老张一叠人民币,把老张震了。老五不在家吃饭,非要父母一起到总场去下馆子。老五也不在家睡,在总场宾馆定下房间。老五在家只呆了两三天就动身走了。
又过了两年,村里传出老五和老六在外面犯了事,要枪毙。当地法庭传老张到庭,但老张翻翻眼珠,说:“我哪有那闲工夫。这两个斫头的,死了也好,少了两个祸害。”他还天天在街上卖菜,小篮里面,夏天是新鲜菜蔬、小鱼,冬天多是裹着泥衣的莲藕。
我总有点恍惚,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是,从那以后,的确再没有一点兄弟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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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黄根
进入高中,鸽子渐少,同学渐多。黄根就是这时的同学。
学习刻苦、衣服邋遢、乱讲义气,这是黄根当时留给大家的印象。大家都佩服成绩好的同学,尤其佩服不甚用功而成绩非常好的同学。对于那些不用功,成绩也不好的同学,连老师都习以为常。然而,像黄根这样,学习用功,成绩平平,其实大家嘴里不说,却心存鄙薄。
应该说,黄根是一个心地单纯、善良的人,他渴望做一个好人,做一些好事。他把从家里带来、原打算对付一个星期的咸菜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见寝室的地没人扫,他扫;买饭的队伍有人插队,他也不依不饶。尽管受益的是大家,但是,在人们的心里反而以为他有点“憨”。
他告诉我,念初中时,一次他独自上街,遇见三四个小青年正围着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其中一个青年在另两个的掩护下从老太婆的提篮里偷鸡蛋。哈,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迅疾走上去,一把揪住偷鸡蛋的青年。黄根说,他读过《水浒》,他冲上去揪那小偷,想的就是替天行道。结果呢,人家势众,他被小偷们打得抱头鼠窜。
大概他觉得既要行侠仗义,非得有一点功夫不可吧。早晨,他比别人起得早,到操场跑两圈再开始早读,下晚自习后也必到操场上去活动一番手脚。那时学校操场上莫名其妙地躺着一个石磙,月光下,黄根经常捋起衣袖,一边吆喝,一边搬动石磙。
他练得身手矫健,能像猫一样纵身爬上一棵大树。他知道自己有这两下子,所以经常表演给我们看。所以,我们也经常看到他的衣服被树枝挂破,和手臂上新添的伤痕。
同时,黄根好学的名声也为大家所知,无论他到哪里,饭堂、操场、厕所,等等,他手里都操着一本卷成筒状的课本,随时准备展开看上一眼,并且嘴里念念有词。后来我琢磨,黄根为什么总是手中握着一本书,大概他把卷成筒状的书本想象成一柄长剑。他被大家视为勤奋学习的榜样,这个形象保留到我们高中毕业,甚至毕业后的许多年。
我俩成为朋友之后,常在一起说话。有人说,泄露一个秘密比默守秘密更令人快活。我告诉他,我和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书信不断,正在发生人们所说的恋情。他听得一脸正经,半天没有做声。
过了几天,只剩下我俩的时候,他红着脸,嗫嚅着说:“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我喜欢我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他本来是安徽人,父亲早死,随改嫁的母亲来到龙感湖,他继父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儿,这样,他除了有两个亲弟弟外,又多了一个妹妹。
“对不起,”他说,“你对我说了你的事,而我直到现在才对你说出我的事。”
心里装着一个人,念书难免心猿意马。黄根也是这样。有一个星期,还没到星期六,黄根就想回一趟家,他的打算是,趁下晚自习走,次日早晨返校,不耽误课程。他家离学校有三十里左右的路程,完全靠步行。他执意要我陪他回家。我懂得他的意思,便答应了他。那是个冬夜,霜月满天,一路行来,少年的情怀充满了诗情画意。有一段公路,两旁栽满白杨树,树叶落光,伸向夜空的树枝被月光一照,像一根根白骨。而树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则幽暗森然。黄根说:“这儿以前经常闹鬼,常常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听听,有没有?”他伸出他的耳朵。我也伸出我的耳朵,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月光从天上奔向地下的脚步声。那夜,我带去了我的大花狗,花狗兄弟跑前跑后,让人胆壮。到达他家,已经是深夜,他的家人都睡了。我马上也想睡了,花狗伏在床前,打量眼前的月光。朦胧中,听黄根轻轻和旁边一扇门说话。第二天大早,他妹妹起来为我们做饭,暗影中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后来,我和我的女同学之间出现波折,他知道后比我还要着急,他以为我会痛不欲生,所以撵着安慰我。他在我面前背诵一段又一段名人格言,认为这就是最有效的止痛剂。亏得他背熟了那么多的名言,让一个个伟人来到面前安慰我这个失恋的中学生。可是,眼下,这些废话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下了晚自习,黄根还要到我家陪我,用名人名言追得我无处可逃。这弄得我更其心烦。我忍无可忍,断然拒绝他再跨入我的家门。他感到无比诧异,张大嘴巴,露出满脸惶惑之色。那晚,睡到半夜,听到有耳熟的声音喊我,起身打开屋门,门前有个黑影,袖着双手,轻轻地跺脚,原来是黄根。他呼出一串白气,小心翼翼地问:“我能进去吗?”
高考时我们双双落第。黄根心有不甘,他决心来年再考。到同学家串门时,他都要在自行车的坐架上用草绳捆绑着几本书。第二年他没有再考,但每次见到他,他手上都不空着,始终握着一转书,或者自行车的坐架上绑着一两本书。他笃信有志者事竟成。就这样,他由一个刻苦的学生,变成了村里的好学青年。
两三年后,他与他妹妹结婚。据说他继父怕人耻笑,原先本不同意这桩婚事,但是,女儿的肚子大了,不同意不行。黄根的婚礼似乎是悄悄进行的,他没有请我,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给我知道。婚后,他们夫妻承包了一片桃园,日子过得富裕起来。
尽管他忘记了我,可是我没有忘记他。1992年,当我被一笔债务逼昏了头时,我忽然想起了他,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他的家。听我说明了来意,他起身走进卧房,隔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转纸出来在我面前摊开,原来是七八张存折。我心里一阵激动。他问:“你需要多少?”我说:“两千元。”他低头在存折里挑了一张,递给我,说:“这是伍佰元,我只能借这么多给你,拿去吧。”我没有接他的存折,除了觉得伍佰元抵不了什么事外,主要是刹那间我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了。多少年过去,我一直弄不明白,黄根为什么既要抖出雄厚的家底,又拒绝借钱,是明明白白的简单?还是别有深意的复杂?我可能在某个时候不经意间得罪了他,以至他要这样羞辱和报复我?以前,同学们一致以为他是班上最纯朴的人,其实,他也有他的心机。只不过,他的心机,笨得出奇。
后来,在街上又遇见过他几次,他也穿起西服,当初课本在他手里总是痛苦地蜷曲着,现在西服在他身上也笔挺不起来。又过几年,总场大街上,我们应该是互相看见了,却不约而同地装着没看见。
高中时我们一起念书,常常形影不离,也许彼此并没有真正看见对方,却自以为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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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细哥
细哥小时候是个害人精。
夏天,人家从濯衣港挑一担清水,路过我家,细哥踮着脚尖,跟在人家身后,把手里的尘灰撒在水桶里。
他放学回家,手拿竹杆,心血来潮,将手中的竹杆想象成一柄长刀,手起刀落,把路旁刚出穗的稻谷统统斩首。
菜园地里躺着一只金黄的南瓜,趁人不注意,细哥在南瓜上凿开一个洞,把自己的大便拉在里面。
人家一次次追到家里,向父亲告状。父亲总是一次次暴跳如雷,向来人承诺说,我要一把掐死这个细触筋的。父亲没有掐死细哥,但屡教不改的细哥,一次次遭到父亲的暴打。
有时候,细哥额头上有一个亮亮的疱,细哥说,这是他不小心撞墙了。有时候,细哥的嘴唇肿得很高,他说,是叫马蜂蜇的。有一回,细哥的耳朵差点让父亲揪掉,那耳朵受到伤害后,变得又红又大,像小蒲扇,非常刺眼。村里人心照不宣,充满快意,但还是有人故意问细哥怎么回事。细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说,被驴啃的。村里人听了哈哈大笑。所有的人都知道,细哥身上的伤痛,都和父亲有关,都是父亲对乡亲们的安慰。
村人越告状,细哥坏事做的越多,他好像有瘾,和大家展开了比赛。最后,还是大家厌烦了,悟出告状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只会刺激细哥更加勤奋地做坏事,以后,乡亲们变得大度了,懒得再和细哥计较。
有一天,细哥开始管好了自己,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个好孩子。村里人记得细哥做的最后一件坏事是,他从栓子叔屋檐下的鸽子窠里掏走了一羽小鸽子。小鸽子唧唧叫唤,抻着脖子找细哥要食吃,把米粒撒在地上,小鸽子又不懂啄食,细哥犯了愁,但没有啥事难得住细哥,他很快无师自通,抓起米粒一撮一撮往小鸽子嘴里填喂。细哥喂得很耐心,充满了父爱。栓子叔没有打上门来,栓子叔说,养鸽子一羽不行,要养的话,我再送一羽给你。细哥不信,但栓子叔真的送来一羽鸽子给细哥。
细哥细心地养起鸽子来,他似乎忘记了其他的事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细哥做坏孩子做得一心一意,现在,他养鸽子同样专心致志。

劳动
细哥热衷的劳动,就是到处寻找木板,用找来的木板钉成鸽子窠,再搭好梯子,爬到屋檐下,将木箱挂好,木箱被钉子绳子等物固定在墙上,看上去稳稳当当,好了,这就是鸽子的新居。
经过一两年的繁殖,我家的鸽子已经成群,老是听见它们将翅膀拍得劈叭作响,一齐飞出飞进,很有气势。小鸽子几个月就可以发育成熟,配对,养育后代。这忙坏了细哥,他得给刚成家的鸽子们准备好可以筑巢孵仔的窠。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为一个鸽子窠忙碌半天,不把一个鸽子窠挂端正和牢靠,他就不罢休。我家屋檐下有一排上下三层的鸽子窠,比村子里其他任何一家的鸽子窠都气派。
鸽子们住在细哥给它们做的窠里,整天价咕咕鸣叫,自由嫁娶,幸福地生儿育女。鸽子的生活也很艰辛,它们要在田间地头和家之间来回奔波,不停地寻找食物,养育窠里的儿女。
在我们看来,鸽子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轻松快活,让人羡慕,其实,鸽子的一生也是辛劳的一生,劳动的一生,它的行为也像人类一样,被一种责任感所规范,不可能在辽阔的天空上漫无边际地飞荡。
细哥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他身上蕴涵着乡村人许多传统的美德,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是他借回家的,我记得的第一个故事也是他讲给我听的,做儿子时,他曾叫父亲头痛,但他后来成了一个让全村人称羡的孝子,他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
细哥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分田到户以前,白天,日晒雨淋,他都在田里地里出工,他挣的工分是队里最多的,晚上,也不见他歇下来,搓麻绳,修车子,拿摸拿摸总要摸到夜半更深。后来,家里日子稍稍富裕些,他也停不下来,他一边种庄稼,一边还到附近的工厂做零工。细哥做事尽心,又会做事,人家喜欢他,总是把事留给他做。
细哥少有常人的恶习,像打牌这样的事,对细哥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有一年过年,除夕之夜,细哥的老伙伴们邀他去打牌,细哥不愿拂了人家的好意,换上一件崭新的外套,就跟人家去了。但是,次日,大年初一,细哥却头痛欲裂,大过年的,细嫂非常着急,找人要把细哥送医院去诊。细哥说,用不着,拿一把锹来,我扛上,到地里转一趟,兴许就好了。细哥扶着锹,歪歪斜斜地出门了,晚饭时,细哥扛着锹回来,他的头不痛了。
细哥一生都在劳动,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他的心像泥土一样细腻,润湿,也像泥土那样踏实,宽容,劳动对于细哥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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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订亲
细哥长得又黑又矮,其貌不扬,母亲常说:“我家二伢这么丑,将来哪说得到老婆!”为此,母亲有点着急,四处托人给细哥做媒。细哥小时在村里算是飞天痞,无人不受其害,所以,村里人都不大乐意帮忙,算是对细哥的回敬。但母亲毫不气馁,仍然坚持找人说媒。
终于有人应承下来,愿意替细哥跑跑腿,说合说合,成不成,看缘份。那媒人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把她娘家村里的一个姑娘带到我家。
母亲一眼看中了人家姑娘,等人家姑娘走后,母亲唉声叹气,正坐在灶前帮忙烧火的大娘说,这闺女好,样子勤快。
母亲说,我家的二伢这么淘人,只怕人家闺女嫌弃。
大娘说,二伢以前是叫人不省心,但眼下不是变了吗,我看,二伢以后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他俩能成。
不久,到了端午节,媒人示意细哥给姑娘家送节。母亲眉开眼笑,办了一提篮的节礼,让细哥送到姑娘家。细哥订亲了,细哥有了对象!
两年后,母亲得了大病,母亲拉着大娘的手说,我不想死,我的两个伢还没有成亲!
两个哥哥中,大哥各方面条件都比细哥好,母亲不担心大哥说不到媳妇,母亲担心的是细哥。
母亲去世后,细哥当家,他按母亲教的那样,给自己办好一年三节的节礼,也给大哥办好节礼,各自送到自己对象家里。
那时家里很穷,一家几个劳力,辛苦一年,年终结账没有超支就算好的了,为了攒钱,细哥学会养猪,还养了一群鸡鸭,最叫细哥欢喜的是,他还养了一群鸽子。鸽子下蛋,孵仔,一对幼鸽可卖一元二角。卖鸽子成了那时我家里一项可观的收入。
细哥把细嫂娶回家前,和细嫂“走”了八年。细哥是村里一伙青年中最有人缘的,村里年轻人都喜欢围到我家来玩。订了八年亲,细嫂完全了解了细哥,最后嫁给了细哥。结婚几十年,他们成了村里最勤劳、最孝顺、最和睦的一对夫妻。
母亲走后,本来管家的应该是父亲,或者大哥,但是,他们都没有管家,而是将位置让给了细哥。细哥只有19岁,他管家没有别的窍门,凡事从节俭做起,一家吃住,人情往来,他都精打细算,又不落在人后。
细哥常不离嘴的一句话就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他喜欢针杪削铁,细水长流。
及至今日,回想细哥当初和细嫂谈对象,一谈竟谈了八年,细哥说,这八年他连细嫂的手都没有摸一下,我想,那时的细哥是不是就在守着粮仓饿肚子呢?那时的他保不准就是照着“常将有日思无日”这句口头禅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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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羽衣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姓董,成绩不算好,但喜欢搜集民间故事,他把那些故事都写在练习本上,让同学们传看。他写在练习本上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天仙配》,里面有一些“爱呀”的字眼,令大家耳热心跳。姓董的同学,人长得高,背有点驼,眼睛近视得厉害。在班上,他年龄最长,比其他的同学早些懂得情事。他一味地写些神话故事,似乎把自己的心曲寄在了里面。可能有的人被感动了,但也有女同学背后鄙夷他,叫他“董苕”。不久,电影《天仙配》公映,同学们都去看了,我也去看了,起初是偷偷地去,接着就不管不顾,觉得这个电影不看不行,看了就更不行了。我居然一连看了四场。这可能是看董同学那些神话故事的后遗症。第一次听说世上有《红楼梦》是大哥告诉的,但晓得还有《天仙配》,应该感谢董同学。
董同学在练习本上写下的第二个故事是《牛郎织女》。按照他的创作,牛郎织女的姻缘是这样开始的:织女到河里洗澡,牛郎爱慕织女,便潜行过去,偷偷藏起了人家的衣服。浴毕,织女发现衣服不见,很是惊慌,因为衣服是织女的翅膀,只有穿上羽衣,织女才能返回天庭。这时,牛郎现身,他对织女说,衣服在他手里,如果织女答应嫁给他,他可以把衣服还给她。织女抬头,发现面前的小伙子健壮英俊,心下慌乱,便答应托付终身。
这个故事对往日的道德观可能是一种颠覆。首先,偷看人家洗澡,就是耍流氓啊。其次,牛郎藏人家衣服,是胁迫人家。但是,最后,织女都没有计较,还对牛郎一见钟情,嫁给了牛郎,生了两个孩子,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
同学们都有点迷惑,不久前,同学们之间暗传,某某男同学偷看某某女同学洗澡,女同学同仇敌忾,都痛骂男同学是臭流氓。但是,骂过之后,大家对于那女同学的同情并没有增加多少。相反地,大家心里都有了疙瘩,身体被不该看的人看了,好像这身体不再是原来的身体,它不再纯洁,变得脏污,跌价了,变贱了。女同学们觉得那女同学丢了大家的脸,而男同学们则以为那女同学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失职。她一失职,男同学们有理由轻看她。
看了牛郎的故事后,同学们心理可能产生了某种悔悟,或者一点也没有。也许大家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好玩而已。一回到现实中,大家肯定又会过分地看重他人或自己身上的“羽衣”。
真的,这是一个问题,有了羽衣,你可以飞升到云霄。没有羽衣,只能坠落泥地。
歌里这样唱:“村里有一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旧时,我们村的那个姑娘,不叫小芳,叫小菱。她被一个复员军人一时迷惑,和他搞起对象。一年半载后,小菱发现复员军人并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便提出和他分手。复员军人不同意,说,你已经是我的人,只能嫁给我。小菱有苦难言,但执意分手。
复员军人逢人就说,他和小菱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怎么样?
开始他说得还比较含蓄,后来干脆说,她小菱,翘什么尾巴?睡都睡了,都睡烂了,谁还会要她?谁敢要她?
小菱要跳河,经人拉住。她和复员军人搞对象以前,村里年轻人心里都惦念她,现在都不吭气。路都被复员军人堵死,小菱不得不回头。
小菱嫁给复员军人后,脾性大变,各事变得极其随便。复员军人当初的得意渐渐没有了。小菱本来也有一件羽衣,但让复员军人脱去,毁掉了。
多年以后,我读到了与牛郎织女相似的一个故事,星新一的小说《羽衣》。仙女穿上青年还回的羽衣,一边往天空飞去,一边为青年唱起动人的歌曲。
这才是最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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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4-10-14 00: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戽鱼
鸟儿生活在天上,它的动作一目了然,但鱼儿长在水里,很难窥见它的动静。鸟儿最自由,它似乎要到哪里就到哪里。鱼儿则离不开水,它不可以跳到岸上,如果跳到岸上,它的小命很可能休矣。但是,小时候还真看到过鱼跑到岸上去的,它们受了惊,遭到什么东西的追击,走投无路,猛然一窜,来到岸上。这下,它要倒霉了,有的鱼三蹦四跳,又回到水中,但有的就没有那么幸运。凑巧,一个人正在岸边行走,或者一条狗、一匹猫刚好在岸上玩耍,他们都有可能拾到这条倒霉的鱼。
找鸟用眼睛或耳朵就可以了,鸟儿是在天上,还是蹲在树上、房顶上,眼睛可以看到,耳朵可以听到。但寻鱼,眼睛和耳朵都不太管用。鱼溶解在水里看不见,有如白糖化在水里一样。水像一件巨大无边的隐身衣,裹住了许多鱼,让人看不见。
鸟儿自由,鱼儿会隐身,这两样东西让人羡慕不已。小时候常常想,若自家可以成为其中一种,到底做什么好呢?若做鸟,就做一羽鸽子吧,依人而居。若做鱼,做什么鱼呢?鱼虽然有水做隐身衣,但比隐身衣更厉害的是鱼网,许多鱼撞到鱼网上,不得不脱去隐身衣。如果鱼被人看见,说明它的一个旅程结束了,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它将变成一道美食,游入我们的胃肠。而我们的胃肠,是比水还要宽厚的隐身衣。
要是做鱼的话,最好不要被人看到。
许多鱼被细哥看到了,被细哥看到的鱼有鲤鱼、草鱼、青鱼、鲢鱼、鲇鱼、鳜鱼、甲鱼、乌鱼、鲫鱼等等,只要那时乡村河塘里有的鱼,细哥都看到了。细哥看鱼的方法简单之至,不用网捕,而是戽鱼。
鱼的生活多姿多彩,它在水下漫步、觅食、嬉戏、交尾、产卵,过得非常惬意。这一切一般人看不到,但细哥能看到,他有一双能穿透水层的眼睛,完全洞悉藏在水底下的鱼儿的动静。细哥根据水面上的细小的水纹、不易觉察的浪峰以及密疏不一的气泡,判断出鱼是在游戏、急驰,还是在恋爱、觅食。不过,这离细哥真正看到鱼还有很大的距离,只有等鱼到了岸上,细哥才觉得是真看到了它。
江河湖海是鱼儿的家,对于捕获长在那里的鱼,只能是幻想,何况细哥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细哥没有离开过故乡,所以,他看到的鱼只是村子周围的池塘、水凼、沟渠里的鱼。
夏初,雨水增多,池塘的水满了,朝沟渠奔流。鱼儿在熟悉的塘港里呆腻了,也渴望到陌生的地方去观光。这样,被雨声、草香和理想所蛊惑,鱼儿们顺着新鲜的水流,纷纷踏上了寻梦之路。它们遁沟渠、穿河港,最后进入江湖,成仙成精。也有鱼儿逆水流而上,入了人家的稻田、棉田,或者原本是杂草丛生的荒地。这部分鱼要知进退,否则它们的处境最是危险。
鱼儿遁入沟渠,如果它能快速脱离这个狭小的通道,它的危险也会大大地减小。可怕的是,它被沟渠两旁的花草吸引而流连不前。有时,一只因打湿了翅膀落入沟里的蜻蜓,或者一只粜米虫,都可以分散鱼儿的注意力,耽误了鱼儿的行程,延迟了它的步伐。
好,细哥的机会来了。他知道哪条沟渠是鱼儿们出行的必经之路。他早就带着铁锹、脸盆、水桶守候在那里。他先在下游设好“笼”,然后在上流截断沟渠,把惊惶失措的鱼儿控制在被围的沟渠里。沟渠里的水被一盆盆地戽净,鱼的衣服被慢慢褪下,最先看到的是黑黑的鱼脊、鱼尾,接着露出的是鱼的木然的眼睛,要再等一会儿,白嫩光滑的鱼肚子才可以看到了。
看细哥戽了几次鱼之后,我也喜欢上和鱼打交道,一看见没穿衣服的鱼就喜欢,以后戽鱼、摸鱼、钓鱼,差不多都都是受了细哥的影响。
当然,细哥不是天天戽鱼,他还要出工,挣工分。细哥还喜欢看书,他带到家里的第一本书是《敌后武工队》,他给我讲里面的故事,然后我也看这本书。细哥提起书里英雄时,常说他们“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百步穿杨”,让我神往得不得了。细哥以后带到家里的书又有《西1沙1儿1女》《艳1阳1天》《金1光1大1道》等。细哥闲下来,如果不戽鱼、不修自行车、不搓麻绳……就给我讲书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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