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羽马 于 2014-10-16 19:56 编辑
火车从卧回到坐的年代,动车加高铁,一天坐出去,可以坐过半个中国的疆土。高速铁路线上来往的不再是铁疙瘩火车,新型列车壳体滑溜轻盈,如同飞机收拢翅膀,车厢透亮整洁,分配给乘客的一人一座,虽然空间不大,至少基本独立,俯仰由己。火车连连提速,时间与距离的数字关联发生变化,现在的时间不是以前的时间,现在的距离也不是以前的距离。
一九八五年坐火车到武汉春游,领着绿皮车厢的蒸气车头高大威猛,时时迎风怒吼,红色的大轮子被一顺溜曲柄连杆挂住,如同一排胳膊肘有力地拐着,咣当咣当,不愧于火车之名。那是五十码就以为在飞飚的年代,从黄石到武汉,竟然值得坐掉半天的时间,一系列小站串着的陌生路途,铁山和鄂城是第一次将名词兑现为实景,一个叫华容的站牌把想象切换到三国故事,课本学的那点地理实在不堪指引。向外的视线应接不暇,一棵蓬勃的槐树,一片稍大的油菜花田,一面飞过白鹭的湖泊,盯着车窗的左边,生怕错过右边的美景。火车一路走一路走一路走,感觉武汉在世界的深处,一百公里的行程,模糊的记忆仿佛拼得出一千公里的心情,之前启动数天的兴奋来准备,之后的回味则绵长至今。
年月往复,一条条铁路线把我送出去,拽回来,一九八五年的武汉原来只是世界的最近端。当初远行的激动不可复现,一张火车票曾经照亮期待,是发给青春的请柬。
老火车的大排椅坐着,白天连黑夜,黑夜还要连白天。密封不严的车厢,空调连幻想的芽都没长出来,由南往北,赶着温差大,沿途程程加衣,春夏秋冬一趟过。一大包的时间,没有手机ipad,没有一切的电子玩具,有的是各式面孔,南腔北调,语笑交集,细密时间里包裹着人事的风景。
坐火车难在熬夜,打扑克是老江湖的节目,借一点点小乐趣,噼噼啪啪甩开磨人的困倦,对面的上家和下家,或许是刚刚相识的张王李赵;读书看报的好处是资源共享,传来递去的不止趣闻佚事,也是人情世故;下棋是没经验的晕招,一边急转脑筋盯牢棋盘,一边跟车摇晃,不晕才怪。不管晕招正招,熬得住整夜的人不多。硬座椅背老高,坐久了得不着劲,肩、背、屁股、脑袋接连抗议,身体里的困意不能顺畅安置,正靠歪靠左趴右趴,难受枝枝岔岔,一车厢终于横七竖八,你挨我挤,互为支撑地跌入零乱的睡眠,椅子底下,行李架上,能将身体放平的地方竟然都被当做临时的睡床。老老少少在一道熬,旅途的艰辛刻进了记忆。
一九八八年过湖南,火车上闹贼。老火车停站多,贼后半夜上车,偷够了,过一站下去。那夜我的同事没睡,一个贼卧底抢位子坐下探风,正挨着他。随后管偷的人一串过来十几个,贼们在同事眼前掏对座的口袋。同事眼巴巴的,不敢喊,想踢那人,贼卧底把他的脚别住。贼卧底临走前递同事一根烟,他接了。同事摇醒我,贼情听得我一激灵,但睡意吓不干净,摇晃中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对座醒来摸口袋,若有发现的样子,没言语,没惊诧,贼掏包的时候,也许他醒了,因为害怕才装睡。贼猖狂,是他们人多结伙。
好奇依旧占上风,熬也好,贼也好,抵不住远行的诱惑。老火车慢慢开,一城一镇地经过,一个个异乡地名的翻现,山峦河谷,田原林木,咣当咣当——世界对年轻打开它的图卷,一场眼睛的盛宴。
当年贼厉害,乘客间却不多戒备,点头打个招呼认识了,借书换报甩场扑克亲近了,聊天说话,分享食物,不管姓字名谁,何方神圣,坐下即是朋友。这是自然的流动沙龙,旅程让一个个陌生世界开门开窗,天南地北合于一室。火车到站,崭新的友情到站,笑一笑,挥手再见,聚散清爽。
若干年后,卧铺成为火车主要场景,窗外的景象被夜晚刷黑,路途空洞无物,就象指针经过表盘,不需要关注,不产生怀念。乘客与乘客,同处一厢,各在各的梦里。
火车变了,平稳安适了,冬暖夏凉了,伸展自如的一觉将千里打发。变得多的还是自己,终于将美景归于平常,宁愿陷入舒适,眼睛不再搜索,身体不肯忍耐,最后将自己锁进自我,身外世界人来人往,同行陌路,无所谓聚无所谓散。火车再坐回来,还是面孔穿梭,可一方独立的座位把人分在世界的两端,陌生被谨慎和顾虑打上封条,强化的治安拦住了群贼,却拦不住无影游走的恐惧。那么多面孔对着冷冷的电子屏幕,依靠看不见的电波去寻找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咫尺与天涯倒错。
火车几经提速,二百公里不够再三百公里,火车跟飞机抢快,坐在三百公里的时速上,啥也瞧不稳当就跑得五远八远,仿佛用高速,将纷繁累赘的世界抛在身后。人生已然不是当初,世界保留着它的神奇,是我探寻的胃口随人渐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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