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茶马古道

风雨夕

有人统计，平均每个四川人日饮茶量是4升。每个矿泉水桶的容量是18.9升，这意味着一个四川人不到5天就要喝掉一桶水。但跟西藏人相比，四川人恐怕就要逊色多了，一个藏人每天要饮用50碗酥油茶，是全世界饮茶量最高的民族。为什么要饮用这么多的酥油茶？因为藏人长年的食物是牦牛肉和奶制品，严重缺乏维生素。而西藏特殊的地理位置无法种植蔬菜和水果，酥油混合的茶饮料，几乎是唯一获取唯生素的东西，所以茶被称为黑色黄金。可以不夸张的说，茶是西藏人的血、肉和生命。

要想获取到茶叶，西藏人能以物易物的就是马。在古代中国，皇家军队急需一种快速的战马，来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略，而生活在高原的藏马的速度、耐力非常惊人，到了中原之后将成为最优秀最彪悍的战马。所以茶与马的交换让政府参与进来，成为最大的垄断贸易，这就是茶马互市。从普洱到大理，到拉萨，或者从成都到拉萨，一种特殊的贸易之路出现了，这就是最初的茶马古道。它虽然是民间的，却成为连接内陆与西部的第二条丝绸之路。这种物尽其用、按需分配的自然规则，在新中国建立之后一度被称为投机倒把，但在当时解决了许多的实际问题。

茶马古道的运输方式分两种，一种是骡马或牦牛，另一种是人背。从大理到西藏，或者从四川到西藏，最快要一个半月，最慢要数个月。这条线的冰封期非常漫长，所以一年只能交易一次。中国有句成语叫“沧海桑田”，整个茶马古道在几亿年前就是一片辽阔的大海，后来大陆版块拼撞，许多冰川和高山拔地而起，沧海真的变成了桑田，成为地球最高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青海有盐湖、西藏芒康县有盐井的根本原因。茶马古道要翻过横断山脉，磨难与艰辛是常人难以想像的，马帮每次的茶马之旅都要与死神亲吻无数次，每天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

在中国所有茶中，普洱是最泼辣的茶，风吹雨淋都不怕。同时，普洱也是最凄惨的茶，上面满是血泪。四川人要背一人高的茶包，徒步走向西藏。五天要磨坏一双鞋，三公里休息一次，用唾沫涂抹双腿让血液循环起来。脚边就是悬崖，一不留神就会毙命。西藏人也是如此，当然他们不是徒步，而是马帮。但是马帮也并不意味着风险降低，山下滚落下一块很小的石头都可能让马队受惊。毕竟是畜生，受惊的马队意味着整个队伍炸开了锅，而脚边就是悬崖……不管是马帮还是人背，都要翻越数座五千米的山峰，以及怒江、金沙江、澜沧江等四条江。在翻越高山的过程中，如果不能在暴风雪来临前结束，后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

今天，当驴友们津津乐道高端冲锋衣、装数十斤大背包、装备按克减重量、声称征服某个顶峰的时候，我为我们的盲目自信和自豪感到害臊！跟马帮为了生存所付出的艰辛相比，户外仅仅只是一种特殊的休闲罢了。而马帮，每天都要去按阎王爷的门铃。

除了茶马，古道上运输的还有两种东西，就是盐和药材。西藏人的生活不仅仅需要维生素，盐也是一种举足轻重的东西，人和牲口都离不了它。西藏人取盐有三个途径，往北数千公里之外的青海盐湖，往东1324公里外的盐井，再往东数千公里外的云南或四川。用马匹、奶酪或药材换取盐，也是他们踏上茶马古道的另一个原因。换取的食盐和茶叶运回拉萨，再把这些食盐和茶叶运到尼泊尔换粮食，再经历一次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的生死考验，所有这些就是为了生存。这生存极为辛酸，因为拿生命换来的报酬，微薄得仅够养家糊口。

其实跟茶叶有送的运输线还有一条，也是无比惨烈，跟英帝有关。18世纪的大英帝国是世界上饮茶最多的国家，茶先在贵族中流传，然后迅速波及英国及至整个欧洲。英国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午后是最饥饿的一段时间，几块点心、一杯茶，能有效解决所有问题。这种解决方案叫做“下午茶”，后被全世界效仿，成了一种休闲方式。茶在英国的地位和牛奶一样重要，就如同中国的谚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英国家庭一年的茶叶消费量占了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可见茶叶对于大英帝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但是英国不生产茶叶，只能从中国进口。当年，十条装满茶叶的帆船从福州出发，只有三、四条能到达英国，其它都沉入大海，其惨烈不次于茶马古道。

当大量的白银流向中国，这个庞大的帝国犯愁了——再过若干年，我们还能拿什么来购买中国的茶叶？于是这个称霸全球的国家开始跟中国清政府协商，想用刚刚新兴的工业产品来换取茶叶。但是中国政府和老百姓对洋油、洋布、洋碱、洋火、洋马车并不感兴趣，老百姓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鸦片。被轰出去两次之后，英国人用枪炮敲开了中国的大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所谓的鸦片战争其实就是茶叶战争。这个茶叶虽然不是普洱，但所有的茶叶都跟普洱有关。普洱是一个让人费尽周折的地名，它能引来货币，也能引来枪炮。

普洱在过去叫普洱府，建国后改为思茅市，现在又改为普洱市。它改来改去，最终还是落到“普洱”二字上面，这是一种宿命。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全国56个民族，它有26个。这里的百姓过着世外的生活，甚至有点原始。如果你看过《天龙八部》，就会知道它以前是大理国，后被忽必烈所灭。金庸笔下的段誉，是其中的一个国王。

大理国什么时候开始以茶叶为生，我们不必考证，只需要知道它是全世界的茶叶中心就行了。这茶叶是最纯正的普洱茶，云南制造。据说日本以及中国广东、贵州、四川等地也生产普洱茶，但并不是所有的越野车都叫吉普，哪怕是北京的也不例外。而真正的吉普车是戴姆勒克莱斯勒公司生产的，它来自美国。普洱并不是一种商品名，它来自云南，全世界所有茶叶的老祖宗。今天我们喝到的毛尖、铁观音、龙井、红茶，甚至包括国外喝的印度的大吉岭红茶、斯里兰卡的锡兰红茶，其实都是普洱老茶树的徒子徒孙罢了。

普洱总是以茶饼、砖的形状出现，这其实是为了运输方便。从云南到西藏，所有的货物都需要压缩，这样骡马就能多驮一些。经过压缩后的“压紧茶”，一匹马能驮60公斤。60公斤里面是24提茶叶，每提茶叶是7块饼，每块饼的重量是357克，7块正好2.5公斤。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普洱总是叫“七子饼”，为什么七子饼总是重357克，就是因为运输的原因，这种封装、制作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茶马古道上数个月的日晒雨淋，让原本的生茶开始慢慢发酵，到达拉萨的时候变成了熟茶。西藏人吃惊的发现原来熟茶更加可口。同样，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仓库无法再存放过多的茶叶，只好堆到操场里用帆布盖起来。云南多变的天气以及满是破洞的帆布让雨水渗了进来，有雨水渗入的地方，茶叶味道出奇的好。湿度和温度让茶叶滋生了大量的微生物，如果它是粮食或者别的食品，它会霉变，会生长一种叫做黄曲霉菌的致癌物质。奇怪的是普洱茶里面却检测不到这种东西。生物学家的解释是：普洱有一种抑制有害菌群的物质，同时又允许有益菌群的存在。不仅如此，有益菌群还对农残和重金属有分解作用。自始至终，普洱茶饼中一直有细菌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说它是“有生命的茶”的原因。在故宫博物院中，清代皇家珍藏的茶叶比如龙井和铁观音，经过一百多年的的存放，都碳化变成了粉沫，只有普洱还保持了原样。如果不是后来加了樟脑球，它应该还可以喝并且味道更醇厚。普洱，的确是一种可以喝的古董，它跟别的茶截然相反，别的茶放半年品质就会越放越差，普洱是越陈越香。普洱也是一种投放量非常大的茶，必须达到药汁的浓度才会香醇，其它茶若是同样浓度就已经无法下咽了。


到达拉萨的茶饼，西藏人把它煮成一大锅，然后加入酥油或奶，喝了它，西藏人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内地人是开水冲泡，而我的做法是加一点“好想你”的干枣片。于是，南方的普洱与北方的枣片，混合成一种极度和谐统一的味道，在这严寒的冬夜，慰藉了我的味蕾，温暖从胃蔓延到全身，是一种久违。

喝普洱的时候我习惯吃一点东西，比如点心、干果之类。滚烫、鲜红、透亮的汤水入口的一瞬，甘滑、醇厚和陈香便一起向你奔来，非常厚重。古往今来饮茶品茗者千千万万，有几人真正体会到茶的美妙境地？我自然也是一个俗人，领略不到别人所谓的“韵味”以及所谓的“高雅沁心”。但我知道，我被一种熟悉的味道打动了。这味道就像一个成熟内敛的女人，经过岁月的磨炼，早就卸了下青涩，变得从容优雅、波澜不惊。

迷恋一种沧桑的味道，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我总是对一些旧物品和旧人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比如诞生于1853年的李维斯牛仔裤、散发黯然之光的紫砂壶、有着包浆的古玩、二战前后的美军制服、烧油的ZIPPO打火机、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马路天使》中的周璇、小城故事中的邓丽君……这大概叫怀旧。

今天写这篇短文，不是为了卖弄，也不是为了科普。茶既然是中国特有的东西，我有必要了解茶的前世今生。当饮茶衍生出一种茶文化时，我拿什么内容来充数？难道仅仅就凭借一些功夫茶的道具和像模像样的茶艺吗？至于日本的茶道，我想就算了吧，我不是在东瀛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日本人，就算我会这种礼仪恐怕也只是东施效颦。同样，对于中国人“世人若解茶之道，不羡仙人做茶人”的浪漫与豁达、中国僧侣式的禅意、以及中国人为茶所付出血与泪的悲壮，那个岛国的民族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

——风雨夕于14年11月

元辰

好。作为中国人，尤其是喝茶的文化人，不知茶就是不知中国啊。

ぷ灵ふ狐ぞ

普洱茶现在也被打回原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