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 殇》 ——作者:汪剑平
一
接到看守所马所长的电话,我和妻子正在给孙子换尿片。 孙子已经十个月,长得白净粉嫩,清新可人。大眼睛,高鼻梁,胖小手,闹腾不已的活泼顽皮,让人巴心巴肺,爱不释手。给孙子的牛奶,是英国品牌“惠氏”, 奶瓶,是德国品牌“NUK”,尿片,是美国品牌“好奇”,钙片是日本的磷酸氨钙。 看到这里,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们家真不是什么“土豪金”,我们就一普通工薪阶层。遇到买菜,我们一样为几分钱,几毛钱,斤斤计较,面红耳赤。我们之所以这样不惜血本,全为了孙子的安全。不是我们不爱国,更不是崇洋媚外,而是国货太让人闹心。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二
作为《津埠晚报》法制专栏的首席记者,我接到马所长电话,是要赶去采访一名贩卖婴儿的女嫌疑人。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贩婴案,贩卖者是一家医院产科的副主任医师。身份特殊,手段**,影响恶劣,天理难容。 汽车在行进。凭一名老新闻工作者的敏感,我知道这将是一次很有价值,能产生轰动效应的报道。挑战意味,让人紧张又兴奋。 打开车窗,凉风袭人,心情渐渐平复。 一路上我有很多疑问和不解需要理清,这很重要。 这个案件的复杂性,特殊性,典型性,有目共睹。我所关注的焦点,是要弄清隐藏在她内心,不为人知的灵与肉,灵与俗尘,纠结挣扎的动因。因为我无法把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白衣天使与惨无人道的罪恶画上等号。这有违常理,有违人伦。 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的采访能把这个问题解答清楚吗?
车停在看守所办公楼前。马所长和几名干警正等着我。 由于工作关系,我和马所长是很好的朋友。凡有大的案件,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在我看来,天下所有看守所,想必都是同样的面孔。 高墙、电网、哨塔、**的巡警,总是被精心设计。除了给人视觉上的矮化,还有尊严上的矮化。那些关押在这里的人,即便用目光把天空顶起,也是井底之蛙,笼中困兽。 自由,成为他们昂贵的奢侈。 审讯室只有十平米,一边是主审,一边是犯人。中间用钢筋栅栏隔开。 我和马所长坐到主审桌前,他用询问地眼神望着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马所长大声喊到,冯警官,把犯罪嫌疑人带进来。 铁门“哐当”一声闷响,从黝黯深处走进一个身型单薄,神情紧张,戴着镣铐的女人。 她就是案件的主要嫌疑人——龚桂花。 待坐定,借着头顶的灯光,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真容。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单眼皮,小眼睛,蓄一头披肩的长发。模样整洁清爽,和善温柔。如果她不是犯人,你会很容易把她划归贤妻良母型之列。她皮肤光亮,看不到皱纹,是那种生活中善于保养,精心理调的女人。 形象的美与内在的恶,在这个女人身上难分难解,共存共融。
三
看过案宗,我了解她犯罪的事实。 龚桂花,津埠市桃园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事发桃园县河塘村村民黄某在其所在的医院分娩过程中,龚桂花以“新生婴儿患有先天性传染病及先天残疾”为由,将婴儿以2.16万元价格卖掉。随后,婴儿家属向桃园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报案。为此,桃园警方立案并成立专案组,全力展开侦查。 经多方侦查,龚桂花被控贩卖新生婴儿6次,涉及被拐卖婴儿7人。其中有6名婴儿被公安机关依法解救并送还亲生父母,1名婴儿被她卖给他人后死亡。 整个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龚桂花,供认不讳,甘愿伏法。 我知道,对于这个案子,人们除了希望了解它曲折、惊险、离奇的过程之外,更希望明白所含的社会意义。对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如此荒唐的案例标本,进行分析解读,我们会重新认识许多过去不敢正视,也不愿正视的现实矛盾和人性扭曲。 龚桂花始终都低着头,即使回答我的提问,她的目光也是躲闪地,小心翼翼地。罪恶感把她压迫到无地自容的精神底线。 我问她,为什你每次作案时,都要谎称婴儿有先天缺陷? 龚桂花说,先天残障儿童福利保障在国外是有一套严格制度的,但是我们没有。因此,生下这样的孩子,绝大多数父母都会选择放弃。对不少低收入家庭来说,谁家生了这样的孩子,谁家的天就塌了。沉重的经济的负担,和孩子的前途命运,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放弃有缺陷疾病的婴儿,几乎成了他们最为“理性”的选择。我之所以能得手,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我又问,作为一名医生,你随便的几句话,就可以闯过医院的层层关卡,那些制度为什么没有作用呢? 龚桂花看了我一眼,低着头说,其实医院的不少管理制度都形同虚设。比如,为了“成功”将婴儿伪造成残疾孩子,我会偷偷地把记录进行篡改。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管。 怎样才能杜绝这样的问题发生呢? 龚桂花说,我们医院在医疗操作过程中,对患者家属全程回避,他们连基本的知情权都没有。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让患者家属全程陪同孕妇生产,这样,孩子是不是“畸形”便一目了然。 我再问,为什么你每次作案都会选你熟悉的人,甚至还是你同村的乡亲呢?你不觉得自己太无情了吗? 听到我的诘问,龚桂花哭了起来,情绪显得异常激动。 我严厉地说,不要哭,回答我的问题。 龚桂花抹了一把鼻涕,咳嗽完说,因为在熟人面前,人们很容易会放松警惕,没什么防范。再说,我平常和他们的关系都很融洽和睦,所以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对他们下黑手。 龚桂花只是说到表面的人际关系,她无法讲出这种现象隐含的更深层的意义。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在一个缺乏公平的社会,人是很难对这个社会有认同感,归属感的。 高昂的社会信任成本使得人们更倾向于选择依靠人际关系所形成的“人情”契约来明哲保身。处于“被抛弃”心理设定之中的底层民众,他们一方面对公共权力并不信任,没有安全感,另一方面处处希望通过“人情”、“关系”等私人领域的处理办法来获得保护和帮助。 龚桂花的狡猾,在于巧妙地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心理,所以她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龚桂花贩婴案,严重地撕裂公众的神经和社会的信任,这需要我们每个人,都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尽管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否则,每个人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采访到这里,或许有人会问,发生这样的悲剧,这到底是龚桂花的问题,还是我们社会的问题? 谢谢,我只能回答这样了,你懂的。
说明:汪剑平先生是我好友,长期从事摄象=摄影与文学创作,现将他部分作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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