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

半听雪

对于鬼，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呢，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曾经问一位八十多岁的邻居老爷子，他四五十岁的时候是山上的守林人，林子里面是一座座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坟茔，常有鬼火出没。我问他，世界上有鬼吗？他说有。我说那您老看见过？他说看见过。我问那鬼是什么样儿？他说很高，没有头。我说骗小孩子的吧，老爷子！老爷子说，是真的，那时他才五十多岁，夜里睡不着，看见外面的月亮好的不得了，索性爬起来去捆柴，天亮了好担到街口换去卖。一个人担着扁担在白亮亮的月光下走着走着，忽地前面就出现了一个细高的影儿，影影绰绰，他快那影儿也快，他慢那影儿也慢，不近不远的掉着，想起老人们说过那地儿有些不干净的话，他心里一下子抽紧了，额头一圈冷汗，腿也有些软软的很不听使唤，但是不能逃啊，你越逃鬼越追，常言道，人有三分怕鬼，鬼却有七分怕人，鬼和那些坏人一样，都是捡怂的欺。想到这，老爷子赶紧稳住神，把肩上的扁担用力往地上一顿，扯开嗓子骂了几句脏话，痛痛快快撒了泡尿，点支烟猛吸两口，再看前面，那影儿不知啥时不见了，老爷子扯着嗓子接着骂骂咧咧的喊了几句，继续前行，去捆柴。这些招儿都是先前的老人们教给他的，鬼怕男人的尿，怕火，怕光，怕女人的内裤，怕玉器，还也怕狠。但是那天捆完柴，老爷子还没有来得及担到街口去卖，就感到浑身有些不得劲儿，回到家里一病一个多月，家里人问了仙姑，仙姑说他那天夜里碰到的只是一个路过的亡人，人家并没打算把他怎样，谁知老爷子骂骂咧咧的，有些话犯了忌，幸好老爷子胆儿够肥，那东西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需烧些纸钱安抚一下就行。病好后，老爷子不再一个人守山林，但说话的声音却比以前更洪亮，常说，老子连鬼都不怕，怕啥？如今老爷子已仙逝好几年，不知道他老是不是也会那样影影绰绰的飘在某个夜行人的前面，也被某个胆儿肥的人龇啮吼上几句！        记得有次因为心情极度恶劣，感觉整个屋子里憋闷的让人吐不过气 ，我抱着两岁的女儿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里，那时七月半鬼节刚过，天空里飘着几丝的细雨，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除了偶尔的狗叫，让人觉得到处一片死一般沉寂。       我抱着丫头来到村子里的水库旁，这是一片并不宽广的水域，却深 不见底。听说几十年里这里有很多亡魂，男女老少，最大的八十多岁，最小的才六岁，大白天里这儿都显得有些阴森，有些胆小的女人一个人不敢到这儿来，每每从这儿离去一个人，整个村子里都要惶惶好些时日。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抱着孩子去水库边，也许是觉着那儿是最清净之地，不会有人打扰吧。天空里一片黑暗，整个水库上也是一片黑暗，也许这样的黑暗更适合那些鬼魂们出来吧。这是一个吵闹而繁杂的世界，也许只有那些鬼魂们是宁静而安详的，我想与他们对话。做一个鬼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可怕吗，但我总觉得不应该是那样子，因为一个鬼不会为衣食饱暖发愁，没有了衣食饱暖的愁计，日子便应该轻松自在得多，所以做一个鬼应该比一个人要美好得多，所以那么多人，一个个前赴后继，一个个，一去不复还。        那晚我抱着丫头坐在水库的梯步上，一动不动的注视水面，我想看那些亡魂到底是怎样从水里出来，来诱引那些往来行人，让他们步他们的后尘，好让他们去投胎转世。我闹不懂，为什么那些亡魂们，一个个总是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投胎转世呢？做一个鬼多好！没有衣食之忧，没有奔波之苦，来去如影如风，看谁不爽，就深更半夜的去摸他几爪，让他烧个昏天黑地，让他求爷爷告奶奶的去磕头，去焚香烧纸钱，有多好！为什么要投胎到烈日下去奔波去挣扎！        记得看《胭脂扣》，50年后如花从底下上来寻十二少，如花还是50年前的如花，十二少是已经过了50年的十二少，风烛残年、潦倒落魄，那时觉得死亡的如花要比活着的十二少美好幸运得多，那一刻，觉得时光才是世上最残忍的，要比死亡残忍一百倍一万倍，真正让人不忍更不敢面对的是那些嗖嗖的时光，是那些在嗖嗖时光里一幕一幕的时过境迁；是那些随着时光溜走的一切改变！雕栏玉砌应犹在，桃花依旧笑春风，朱颜凋尽头尽白，病愁锁身心凄凄，看，如果世上真有鬼魂存在，那么死亡应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黑夜的天空很平静，黑夜的水库更平静，这样阴沉的夜，多适合那些鬼魂们出来游荡啊！但是那些老鬼们小鬼们安稳的滞伏于水底，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水底忙些什么，这样的好日子都可以错过，我这样热切的渴望着与他们对视，我心中有着太多的不解与压抑渴望与他们交流，渴望他们引导，我想好好的对比一下，是做一个人好，还是做一个鬼好，但是没有谁可以给我答案，活着的人或者死着的鬼，不知他们无法解答还是不愿解答，徒留我一个，在人鬼之间漂游。        那夜，水库里的水鬼一个也没碰着，却碰见了 另一个地道的活鬼——一个隔了两三家的邻居，一个无酒不醉，不醉不归的地道酒鬼。       估计今晚的时辰不好，所以没一个鬼会出来，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转身，回家去。刚从水库的梯阶走到大路上，差点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我们相互都吓了一跳 。       “ 是哪个鬼深更半夜的在这儿闹啥子闹？”那人嚷嚷道，酒气喧天。一听这声气儿，我吓跑了一半的魂儿，立马回来了，我恶声恶气的囔囔到，“你个烂酒鬼，深更半夜的在这儿闹什么闹，吓我一大跳！”         对方听出我的声音，也长长舒了口气 ，“我的奶奶哟，深更半夜的你跑到这地儿干什么，你不怕水里的那些大鬼小鬼 把你给捞去了吗？”        “那个鬼敢捞我！你深更半夜的怎么颠到这来了，不会是酒又喝多了，找不着回家的道儿了吧！”         那晚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一点多，那个人在床上睡的正香，丫头也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世上真的有鬼吗，为什么这样黑暗阴沉的夜里，我一个都见不到，那些鬼们都去哪儿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三婆过来找我，三婆是我的太婆婆，那年有八十余六，我从来不喊她太婆婆，和村里人一样大一声小一声的喊她三婆，她常拿眼睛瞪我，骂我，个死货！她拄着拐杖问我，深更半夜的跑到水库那儿去干什么？我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说谁跑到水库那儿去了，我吃饱了撑啊！被我这么一咋呼，三婆将信将疑，醉强告诉我的，他说你在那儿看风景，碰着他一起回家的。那个醉鬼的话您老也信啊，我在那儿看风景，那儿除了一群冤魂亡鬼，能有什么风景看，准是他昨晚喝多了，梦游梦到我在那儿看风景吧！         我也觉得他是酒喝多了，胡侃的！三婆自言自语，拄着拐杖离去。         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三婆买了纸钱香烛，我问三婆弄这个干什么，三婆低声很小心翼翼很严肃的给我说道，昨晚我虽然没有到水库边去，但醉强是真的在那看到我了，老话里说，一个人离开，常常是魂儿先去，也是醉强仗着酒劲把我先到那儿魂儿给拉了回，她得好好安置一下，求祖宗们好好保佑我，求那些水里的亡魂们不要再找我。         我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我的好三婆，你弄这玩意的银子还不如买两个冰棍，给我解解馋。        三婆忽然很生气很严肃到，你胡说些什么，你再这么胡说，我用针把你嘴给缝起来。然后一再嘱咐我天黑后多大的事也不要出门，即使大白天里也不要到水库边去，并且半夜里，不论谁在外面喊我也不要答应。看着三婆严肃虔诚的样子，我的心也不由敬畏起来，三婆说一句，我就使劲的点头。         本来以为这事就到这了，但是没想到大概半个月后，水库里真的淹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和我同岁的一个女人，整个村里的那个人心惶惶！各种版本的传闻都有！我的太婆婆又买了香烛纸钱，说要好好拜谢拜谢各位祖宗和水库里的那些亡人，让我闯过这一劫，也好好安抚一下新去的那位亡魂，让她不要怪我们。我们婆孙在水库边连拜烧了七天，我想阻止，但是又解释不了那晚为什么真的到水库边去，只得跟着三婆一道，做做样子，哄哄她老人家安心。但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哪有那么邪乎的事！世上哪有鬼神！ 一切是闲人自为之，但是有一次我却真真被吓了个半死，真真的三魂被吓掉了两魂。         那是一个冬天里，我的太婆婆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我下了夜班一个人回家，本来一起有个伴的，但是那人有事那天没去上班。下班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多，我犹疑着要不要一个人回去，走出工厂大门，看外面的月光白亮亮的，我咬咬牙，回去，怕什么，哪有那么多劫财劫色的！何况咱也没财没色可劫！          冬季的夜，格外静，连狗叫都没有一声，马路白亮亮的如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我埋头匆匆往屋里赶，耳边是轻微的风。走进村口，我舒了口气，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家了。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的腿忽然不听使唤了，软软的提不动，额头后背全是冷汗，一拨拨往外冒，想喊，喉咙里又发不出声音。因为，因为在我的前面，在我的前面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影子，和邻居老大爷那时候说的一样，细长细长，没有头，我的妈呀，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往回走是不可能的，回厂的路长一半，说不定有更厉害更多的鬼们等着我，邻居老大爷说了人只有三分怕鬼，鬼却有七分怕人，不能退，只能冲，说不定这也只是一路过的亡魂而已，我不去招惹，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想着，我硬着头皮，加快了脚步。        离那影儿越来越近，越近，我越想看个究竟，这鬼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离那影儿十来米左右的时候，那鬼居然说话了，他说：“乖，不要睡着了，马上到家了，在床上好好儿睡。”        这声音！我立马精神抖擞起来，加快脚步跑上前，看个仔细清楚，我的妈！真是人吓人会吓死人！原来是一老爷子肩上扛着一小孩，大概怕小孩着凉，在小孩头顶上还裹了一件大外套，而且这人也是村里的，大家都认识。           我大大舒了口气，嚷嚷道，老爷子，您把娃儿抱在怀里不行吗，这么扛着，大老远的我在后面看着，可真给下了个半死！        老爷子说开始是抱着的，后来抱不动了，只得扛肩上了。我问老爷子，这深更半夜的爷孙两还在外面溜达什么，老爷子说小孙子突然发烧，到卫生所挂点滴，刚打完。        哦，我应道，又问道，是什么原因发烧。老爷子说，大概是感冒，医生打了退烧消炎针，说最好明早再到镇医院好好查查。        有人聊着，路程似乎短了一半，还有20来米就到家了，向老爷子说了句你老慢走，老爷子说，哪能慢走，要快走才是，呵呵笑着，拐进另一条岔路。我快走几步，到家，掏钥匙，进门。        下午放学去接孩子，在幼儿园门口又碰见那老爷子，他牵着小孙子，小孙子在地上一蹦一跳的。我笑着问道，老爷子，小孙子病好啦？          老爷子瞪着我，很不高兴的，你说什么呢，我孙子一直都好好的，什么时候病了？          不是昨夜发烧，您还扛着他到卫生所打针去了吗？我莫名其妙，老爷子怎么了，不会昨晚的事到今儿就完全忘了吧。           你才昨晚到卫生所打针呢，我孙子昨一晚都睡的喷香喷香的，我又没得罪你什么，你干嘛咒我孙儿生病啊！           不是——，咱俩昨晚在村委会边碰上，还一起走了好一段路呢，您扛着你孙子，说是刚挂完点滴，您还说今天早上要带孩子到镇上好好查查呢，不会天一亮，您老全忘记了吧？           怕是你昨晚和鬼走了一段路吧，鬼是让你把你孩子带到镇上好好查查吧，我孙子活蹦乱跳的，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别说我和你公爹关系很要好，我照样对你不客气！老爷子气咻咻的把孩子在自行车上安顿好，一股溜，骑走了。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明明是他啊，他还说我公爹白天里和他打麻将赢了他六七十块钱呢！从没听说老爷子有健忘这毛病啊，而且我问那小孙子昨晚打针疼不疼，小孙子说不听话才打针，他一直乖的很，从不打针。不会这爷孙俩都喝了啥子健忘汤吧？         一直几天，我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次碰见那孩子的奶奶，那孩子的奶奶一看见我就很生气，她上前质问我，她说我孙儿好好的，你干嘛咒他生病半夜去打针啊？我百口莫辩，一个劲的赔礼道歉，心里想，难道那天真的是梦游了？不可能啊，我下夜班根本没睡啊，哪里会梦游？可惜三婆不在了，要不得好好向她讨教讨教，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