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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5-1-10 13: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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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学界的无谓 “教育家”群体的寂灭
黃钰生的常见《简介》都把他的生平分为前后两时期:教育家——图书馆学家。图书馆职务的比重如何,一般读者不得而知。笔者的职业生涯一直处在黄馆长的领导下,知之较多:前期的跟教育家相比,后者除了时间长度,无可称道。首先,新政权下的市图书馆从“市属”降低为文化局之下的“处级单位”,跟剧团、影院为伍而叨陪末座。此外,卢木斋时代图书馆以其“民众启蒙”功能而跟学校、报社并肩的时代早已过去,相反因为大量“资封修”藏书使其成为意识形态防备的重地。非党员馆长有职无权,主事的是“支部书记”,出了问题则“正馆长”难逃其咎。黄馆长如何自处?他的做法是安全地发挥其外语专长,埋头于西文科技图书采购。几十年间的政治现实是时松时紧,当高层比较开明的时期,例如1957前及1960年后,他会不负自己的职业责任心而主动致力于被轻忽过甚的业务。例如当周恩来提出“向科学进军”时,他在“为工农兵服务”方针之外又提出“为专家服务”口号,更有建立“专家阅览室”的行动;他还在业务学习中强调“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等国际理念。鉴于市领导中有人雅好古籍书,当市场上出现珍本时,他会说服掌实权者,用他争取到的专款抢救国宝,例如用三千元购得海内孤本的宋版岳珂撰《棠湖诗稿》。这类以其学识及担当精神做出的贡献,是他后半生的亮点,但也都成了他在“文革”中被批判的罪状。
他首创的“西文书刊采购经验”等成就则得到全国业界的推崇。他最无奈的自责,该是对近代地方史料收藏的“不作为”。天津作为中国近代“新政”的中心,聚有大量相关史料,理应是地方图书馆重中之重的收罗对象,但碍于极左外行的“突出政治”,以“业务馆长”名义制定的《图书采购原则》竟明文规定1949年前的平装(非线装古籍)书刊不予采购。黄馆长对这一问题了然于心,只好提醒南开大学图书馆购藏来补救。由于业务时间常年被政治运动占据,海量未登录中外文书刊的整理分类,虽经黄馆长多次推动,也迄无多大进展。进入新时期,百年前旧一轮开放的史料成为宝贵的借鉴,但在天津图书馆却往往付之阙如。
“文革”后黃钰生复任馆长,有职有权地干了10年。1981年他率团参加美国图书馆学会第一百次年会,他的出现使来自海峡两岸的学者克服对立情绪欢聚一堂。史上有名的“中国图书馆学会”复建,他被公推为副理事长。1986年黄先生成为名誉馆长,大事仍然做主;然而他毕竟已年高神疲,无法扭转图书馆的积弊。他老当益壮,教育家的本色不减,为补救浩劫后的人才危机,他以崇高威望,动员西南联大精英为主的“五大学校友会”创办“天津联合业余大学”(21),给本市培养出一批高端人才。他以教育家眼光关注人才,发现笔者在文化史方面稍有成果,就特许“半脱产”从事学术研究,才有缘承担国家课题,这在新中国的图书馆界别无他例。
出于对恩师的敬仰,笔者通过了解他的生平而关注南开校史。一次在黄先生的纪念会上得识申泮文院士,他求学时曾两次得到黄先生的救助,“文革”后百折不回地争取为恩师纠正蒙冤旧案。申院士赠我他的长文《南开精神:被遗忘的黄钰生》,由北京大学文学系主任陈平原教授推荐,经删节于2000年4月12日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题目改为《要把南开办成“中国大学之母”的黄钰生》。“文革”后,劫后余生的天津市委原副书记王金鼎最早反思说“我们对不起黄先生,他是国家级的人物,1952年的冤案使他受屈了”。受此启示,申院士等校友多方奔走,但在平反冤假错案的高潮中,只是解决了“政治历史问题”,1952年的“撤销教授职称”则无人受理。校友劝黄先生提出申诉,他咏诗作答说“中钩无宿怨(借用春秋时代管仲的典故——引者注),事隐已宽容”。1985年校友自发聚会纪念黄先生从教六十周年,出席的有美籍著名科学家陈省身、牛满江等,又联系到台湾中研院长吴大猷等,向时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李定(也是黄的学生)争取到具体批示。但平反三条中“撤销教授职称”一项又被忽略,会后,87岁的黄先生突然问“我还是南大的教授吗?”(22)恢复南开人的身份,这才是老人的心事。
1990年,黄先生病逝,得享“上寿”92岁;天津市为仍在政协任上的他出了一场大殡,堪称“生荣死哀”。但黄先生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记载他的一生的书只能题名《黄钰生同志纪念集》。
黄先生的终身遗憾无法补偿,问题的关键何在?简言之,就在于“教育家”概念在新中国现实中的消失。《教育家大辞典》卷帙煌煌,有心者通过检验就会发现,其中人物多因政治(或因其专业成就而有政治意义)才获得重视,否则无名。例如南开大学校父严修。他的《科举奏议》(教育改革)被梁启超称为“戊戌变法之原点”;袁世凯办新政主要是练兵、兴学,袁自称“兵事我自任之,学则听严先生所为,吾供指挥而已”(23)。1919年黄炎培等建议严修与张謇就时局联名通电,他拒绝说“好发电报,皆空论”(24)。张謇被视为大教育家其实也是借助于政治与实业。张伯苓是严修的延长,黄又是张的延长。如今掐头去尾,以“爱国教育家”张伯苓为南开大学唯一代表。今人知道严修其名,主要是通过周恩来的传记。周恩来留学法国曾靠严修资助,后来有人因周恩来的政治信仰而劝他停止资助,他并未采纳,只是说“人各有志”。1959年黄钰生拿天津图书馆珍藏的《严修日记》稿本给周看,周说“严老先生是封建时代的好人”,此话在见报时被删去。(25)阶级分析的话语中没有“好人”一词。如今“教育家”概念似乎已失去社会现实感。中国近代的教育家不等于Educationist,而是仁人志士。孔夫子论逃名的伯夷、叔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黃钰生的令名不彰,也由于没有著作或其他为社会所知的活动。南开大学的沉重负担占去他全部精力,使他无暇旁骛。他留美时起先曾攻读哲学,晚年还能用英文背诵罗素的名句。他在南开曾开设“心理学”等课程,邢公畹教授回忆说“黄先生讲心理学,经常座无虚席,有外系的学生和青年教师踊跃旁听”。(26)黄先生在纪念老友郑天挺的文章中流露心迹说,他俩年岁经历相若而学术上相差万丈,“我对他钦佩羡慕,对我自己遗恨无穷”。郑的很多成果是20世纪50年代后完成的,而黄先生却在图书馆枉拋心力36年。他也说过很羡慕友人吴有训,相信凭舅父的影响,攻科学也必有所成。(27)
近代中国很多教授都是文化名人,因为他们广泛参与社会文化活动,经传媒的报道而吸引了公众的眼球。黃先生因为没有闲暇而难得“混个脸熟”。然而他的社会层次、人格魅力决不在名流以下。一流名人在本地的乡梓史料中理应光彩夺目,黃先生对天津文化有不少重要影响,仅举一例:抗战前罗隆基来天津担任《益世报》主笔,就是通过黃先生聘请的。然而如今在先生生长生活的天津,甚至连南开大学的师生,竟少有知其名者。曾被列为“战犯”的胡适日益名震大陆,可见,对黃钰生的“禁忌”早已无关于政治。黄子坚大名的彻底泯灭到底是何缘由,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大学与大师”的绝问,日益成为中华复兴悬想中无比关键的问题,可以预见,“西南联大研究”及相关回忆思考的热潮将日益高涨。水涨船高,“黄子坚何许人也”的追问也将日益响亮。西南联大的每位名人,都将有繁多的相关论著风行于世。人们对子坚先生“不知所终”的现状是难以接受的;全面认识名人全貌的热望,不是校方一件“标准像”式的文本可以应对的。真切生动的“生活照”最宜由天津本地人士来描绘,然而环顾现状,天津的文化土壤大异于百年之前,似乎难以使胜任者涌现。按照中华传统中“留名后世”的价值观,社会亟应当给斯人以公平,笔者一介边缘学人,于民国史、教育史素无钻研,单凭对恩师的强烈感念,不避越俎代庖之讥而权撰此文。
注释:
[1]陈德芸《古今人物室名别号索引》,上海书店1984年重印。
[2] 丰捷:伊继东等:《西南联大与现代中国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3] 王淑贵《教人长忆木斋翁》,《人物》2000年第6期。
[4] 张晓唯:《黄钰生细说“南开掌故”》,《书屋》2009年第4期。
[5] 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走向未来》1986年创刊号。
[6] 申泮文主编:《黃钰生同志纪念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9-57页。
[7] 高成鸢:《要把南开办成中国大学之母的黃钰生》,《中华读书报》2004年4月12日。
[8] 吴大任:《张学良与张伯苓及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校史网2013年10月20日。
[9] 申泮文主编:《黃钰生同志纪念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4页。
[10] 林放:《梁启超在南开》,校史研究室编《最忆是南开》,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1] 申泮文:《南开大学元老黄钰生教授》,《炎黄春秋》1998年第3期。
[12] 王云:《黃钰生院长在西南联大》,《黃钰生同志纪念集》南开大学出版社,第21-28页。
[13] 郑天挺:《联大八年》,《中华读书报》2007年12月5日。
[14]《梅贻琦、黄子坚、胡适在联大校庆九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摘要》,西南联大校友会编《笳吹弦诵在春城:回忆西南联大》,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11页。
[15] 黃钰生:《回忆西南联大教育学院及其附校》,申泮文编《黃钰生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页。
[16] 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代序:我们的道路》),《联大八年》,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
[17] 申泮文:《南开大学元老黃钰生教授》,《炎黄春秋》1998年第3期。
[18] 周利成:《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最后岁月》,《中国档案》2007年第5期。
[19] 周利成:《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最后岁月》,《中国档案》2007年第5期。
[20] 申泮文主编:《黃钰生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77年版,第192页。
[21]《黄老与天津联合业余大学》,申泮文编《黃钰生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页。
[22] 申泮文:《南开大学元老黃钰生教授》,《炎黄春秋》1998年第3期。
[23] 刘刚、李冬君:《通往立宪之路》,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4] 刘刚、李冬君:《通往立宪之路》,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5] 黄钰生:《周恩来引导我走上红色晚年的路程》,申泮文主编《黃钰生文集》,第192页。
[26]《黃钰生同志纪念集》第328页。
[27]《黃钰生同志纪念集》第106页。
作者简介:高成鸢,天津市文史馆馆员,主要从事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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