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

宋小铭

　
　文/宋小铭

　　兰姨是母亲的堂姐，一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妇人。
　　很多年前，我在外婆家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她给我的印象就是两个字——苍老。其实那时候她刚过三十岁的生日，可在我的眼里，她似乎比外婆还要老。她穿着很破旧，佝偻着身子，头发有些花白，脸又黑又瘦，更重要的是她的门牙缺了一颗，露出一个很狰狞的黑洞。
　　当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笑着要抱我的时候，我竟然吓得大哭。母亲闻声跑来，看着我的样子，乐得大笑，搂我在怀里，笑着对我说：“她是你兰姨妈，快叫姨妈啊。”我躲在妈妈的怀里，怯生生的望着她，任凭妈妈如何威胁恐吓，就是不叫。
　　妈妈似乎很生气，第一次伸手打了我，说我不懂事，没礼貌。现在想来，所谓的以貌取人，不单单是成人，应该是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更为明显。兰姨妈一脸无措的望着我们母子，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看见她就会哭，而且怎么都不肯叫她。
　　母亲娘家是个大家族，兄弟姐妹众多，兰姨排行第四，母亲排行十一。但在她们所有的姐妹当中，母亲跟兰姨的关系最好。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母亲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生气，还动手打了我。
　　兰姨长母亲六岁，是跟母亲一起长大的朋友。母亲说，兰姨年青时很漂亮，头发很长，皮肤很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对于母亲的话，我总是半信半疑，原来灰姑娘曾是白雪公主。于是，我也很担心，害怕母亲有一天也会变成她那样，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很纠结。
　　母亲说，兰姨很苦的。兰姨的父亲，我叫他四外公，可自我懂事以来，我都没见过他。兰姨因为父亲去得早，而且在她们家里，她是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会下田干活了。
　　兰姨十六岁就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很多的老男人。其实，我该叫他姨父的，可是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母亲说，兰姨嫁过去的时候，天正下雨。在我们的家乡里曾有个不成文的传说，如果女子出嫁那天，下雨的话，那就是预示着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苦，是老天在同情她，流下的辛酸的泪。
　　兰姨出嫁的那天，下着倾盘大雨，娶亲的花轿都湿透了，抬轿的农夫都罢工回家了，而年少的兰姨和媒婆，和当时送嫁的大舅和大舅妈，足足走了一天，才到了她梦幻里新郎的家。
　　我无法想象，一个待嫁的新娘，在风雨中艰苦跋涉的样子。但在那个时代里，她就是这样一步步的走向了命运的坎坷。新郎家一贫如洗，晚上洞房用的被子还是兰姨从娘家带去的，可也在风雨中湿透了。
　　结婚了的兰姨，才发现姨父不仅仅只是家里穷，而且懒，好逸务劳，醺烟，醺酒。姨父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每天跟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东游西荡，不务正业。姨父喜欢喝酒，而且是每餐必醉，醉了之后，不是摔东西，就是打女人。兰姨的门牙就是被他打掉的，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流氓，这么多年来，兰姨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外婆说，女人是菜籽命，无论撒在什么地方，都能发芽、成长、开花、结果。而兰姨无疑是一颗撒在贫脊土地上的菜籽，在那么薄弱的土地上，艰难的生长着。
　　兰姨十七岁生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可惜是个弱智儿童，到现在的生活还不能自理啊。兰姨人生中大半的时光都花费在这残智儿童，直到他十六岁意外落水而忘。印象中，兰姨带着他来过一次外婆家，那时候我约莫五六岁吧。那是一个正月里的午后，我在外婆家凉椅上睡觉，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了。
　　我看见一个瘦瘦的高高的男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呈菜色，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我。我有些害怕，远远的躲在小姨背后。兰姨望着我，笑了一下，那张豁风的牙齿，让我感到一阵阵后脊发凉。
　　兰姨来得很匆忙，只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妈妈对我看见兰姨后异常表现，非常的不满，背后常常数落我，不懂礼貌，看见长辈都不会主动打招呼。其实，我很乖的，我只是有些害怕兰姨，我害怕她那张缺了牙嘴巴会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吃了我。只要兰姨在外婆家，我总是躲得远远的。
　　母亲和外婆她们，对兰姨却是极好，给她的孩子买新衣服，给她们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兰姨每次回家的时候，还送给她许许多多的礼物。尽管这样，每每她们提到兰姨的时候，无不摇头叹息，为兰姨不堪的命运而心疼，也为兰姨父无作为的行动而愤然，母亲常常感慨，生活是如何催毁一个人，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转眼之间变成形同枯蒿的妇人。
　　兰姨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她却很少来外婆家里。随着我年龄的增大，我也离开了外婆家，回到小镇里念书上学。关于兰姨的故事，也是每次回家的时候，断断续续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知道她的第一个弱智儿子意外夭折，第二的儿子和女儿比较有出息，儿子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女儿也进了一家银行里工作。晚年的兰姨，生活是幸福的，可谓是苦尽甘来。
　　前些天回去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兰姨要来玩。现在的兰姨，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很健朗，在城里跟女儿一起生活。昨天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兰姨来了，带着表姐的女儿一起来的。
　　视频中，我看到一个瘦弱安静的妇人，低眉淡然的坐在母亲身后，冲我微微一笑。就在这一笑中，我看见她那颗豁了多年的牙齿已补好了，整齐而洁白，头发已被染得漆黑，脸上流露出淡然而平和的微笑。
　　“兰姨妈——”我第一次开口叫了她。

　　后记：2012年4月19日晚，兰姨不小心从二楼楼梯上摔下来，在家里熬了两天，终没能挺过来，享年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