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坟

子希 · 发表于四川省达州市 2015-1-28 21:54:39

知青坟

孙仁权(66届知青)

胡家坡中的人户大多数已离开了，胡家坡的农二代几乎都外出务工，挣得的钱多在镇上买了商品房，农三代全在镇完小镇中学读书。咚咚咚的木梆声早成了胡家坡老人的回忆，年轻人再也无法领略出生产队出工，梆声响在朝阳初升时的山韵。

又是冬月初五，早上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不压于四十年前冬月初五那场雪的，荒废了多年的田地，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葬在胡家坡杨家砭九分田嘴嘴上的两座“知青坟”，被雪盖成两座白堆堆。四十年了，有谁去坟头把茅草铲铲，用土垒垒呢？有谁去把坟周围的荆棘杂木砍砍呢？四十年多年前，千里迢迢响应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重庆知青来到大巴山插队落户，那种小小年纪毕业后就离开温暖的家，离开父母，单打独挑且不说，那种受躏辱且不说，单单胡家坡这里发生的知青杀知青事件就震惊了所在的公社、县、乃至整个重庆市、四川省，十几岁两条年轻的生命不值钱的抛在荒山野岭之中。年迈父母亲的两个儿子一夜之中就不明不白的被杀死了，哭瞎眼的父母亲今日怎么样了？谁在管你的衣食住行，问寒问暖？谁在床前给你熬药递水，守护送终？四十年过去了，这一事件在四川省，重庆市，万源市，甚至罗文镇还有几个人知道？所幸的是,杨家磅九分田这个地名不再有了，而被胡家坡的社员从埋被杀的知青后就习惯地称为“知青坟”了。或许因地名自然的改动，1974年冬月初五胡家坡一夜之间就屠杀三名知青的事件将世代相传下去。我去采访问一个小孩子知青被杀事，他不但说有此事而且还把我带到知青坟那里指着说：“那一晚上杀的三个，有一个没杀死回了重庆的，杀的亲两弟兄，所以只有两座坟”。

胡家坡的老人告诉我，1975年的清明节，有一路人带着香蜡爆竹纸钱来到九分田嘴嘴的知青坟，两个老人是扶着来扶着去的，听说是母亲和父亲，恸哭声把胡家坡，杨家砭都感动了，鸡狗无声，雀鸟呆在树枝不飞，胡家坡生产队放了半天假，社员都来陪伴这白发苍苍的二老，同情的泪水把社员的衣袖绾都揩湿了。

从那以后，两座坟就孤零零的躺在九分田的嘴嘴上守望。四十年过去了，我今天去了，去在同一个冬月初五的早上，去在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去在曾经的梆声嘹亮，学大寨热火朝天而今只几处弱弱的炊烟飘浮的胡家坡上。我是怕把这一段历史同样埋葬在荒山野岭中，随着朽骨破碎。我也是知青，四十年前发生在胡家坡的事我知道，虽然我插队不在那里而是火石梁生产队，但同一个公社知青的事有谁不知道一些呢?

事件的发生其实太简单，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阴谋诡计，也发生得太突然。那年的冬月初三，重庆南岸皮革厂毕业的学生分到了罗文公社。公社于是又给胡家坡知青点分三个男知青林代木，王体勇，王中立来。胡家坡是公社八大队二生产队，这里的知青点住着1972年分来的三个女知青张理琼，蒙碧惠，周定芬。她们与胡家坡的父老兄弟相处得很好，生活由不习惯也慢慢适应，虽然与她们同时来的知青有因成分好或其它原因调走和读工农兵大学去了，但她们思想还是没有太大的波动，嘴里说说俏皮话或者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便罢了，她们也在心底暗暗作比较，公社还有1965年来的，1969年来的大批知青没有走的呢，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差的，复杂的还多着，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知青想招工和读书脱离农村是难上加难，所以她们心态也就平和了。

冬月初五的晚上，吃过饭后几个知青都到邻居侯清世家烤火听摆龙门阵，老知青张理琼看见侯清世的小儿子侯崇禄棉衣上套了件齐膝的长衣，笑着说：“肥滚滚像地主一样”，接着是一片笑声，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摆谈,火塘边的气氛很和谐有趣，只是林代木神经质地脸部抽蓄下，低下头用火钳敲达一下火塘边嵌着的石条子。烧红苕的香气绕着火塘转，绕着嘴嘴转，绕着笑声转。可林代木始终不说话。从他来到胡家坡那一刻起，独自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知青点那间房是套间，里间住三个女生，新来的三个男生住在外面一间，12点过了，胡家坡一片静寂，只有落雪压在树枝再厚积掉下时有微微的响动，罪恶就在此时悄然而至。

新知青林代木根本没睡着，只有当知青后又招工在达县水泥厂工作了的王克勤打着响鼾睡得死死的，他这次是送弟弟来插队，王克勤的弟弟王体勇挨着哥哥睡下，时不时被鼾声惊醒。一同来的新知青王中立睡在王体勇的旁边，看了一整天的雪景累了,也睡得很好。林代木与一同前来的同学无冤无仇，同是皮革厂的子弟，同时发蒙进学读书，同时在五中毕业，也同时同路当知青分到同一个知青点，好多个同时呀，怎么就在刚下乡插队的第三天，几个同时就毁于一旦了？今天看来还是个不解的秘密，虽然公安局几个月反复的调查取证，定罪为“阶级报复杀人罪”而对林代木执行了枪决。

林代木趁他们熟睡之机，手持一把铁锄，首先使劲一锄挖在送他们来插队的王克勤耳门上，鲜血飞溅，弹了几下，当场死亡，响声惊醒了王体勇和王中立，王体勇见哥已死，抽出刀子与林代木搏斗，王中立吓得把被盖蒙住头，不敢声张。短刀怎敌得过长锄，林代木又是几锄打过去，王体勇倒在血泊之中，锄口冒血泡，动脉破断，墙壁上喷出许多血印，林代木抽出王体勇手中的刀，又向裹着被盖的王中立猛插，一会儿后林代木认为王中立已死，而实际是被刀戳昏了，林代木马上拿着锄猛击里房女知青的寝室门。张理琼她们早就知道男生寝室出问题了，外面的响声很大，但不知道已经杀人了，张理琼她们早穿好衣服，又把条桌抬来抵住拴好的房门，农村的门是一寸厚的板材做的，锄是很难打烂的。鸡已叫过三遍，天麻乎乎的快亮，林代木累了，再无力推开女知青的房门作恶，他慢慢走出屋子，沿着小路朝街中走去，脚印中还有带血的痕迹。风停了，雪也停了，胡家坡昨晚发生的事还没人知道，早上的炊烟在雪岭向上浮动，只是略微有一点弯曲，梆声又把胡家坡敲活了，社员不能再到田间劳动，队长说今明两天是去保管室剥桐子。

胡家坡到街中的路并不太长，平常是一小时就能到达，林代木觉得太长的路了，盘盘弯弯走去走来快到九点才过街道直向下渡口方向走去，可他又走错，到了火石梁生产队石灰窑那里，看见河边停了只无桡的破船，他走到河边，在水中看见满脸血迹的他，他醒悟了，那水中的他是不是自己呢？他洗净了脸和手中的血迹，返回向街中走去。街中的店铺已开门营业，理发店的张国仁师傅早把火烧燃，炉子里的水也热了，林代木径直走进理发店，叫张国仁给他剃个光头，剃完后他对张国仁说：“师傅，我杀人了”，“大清早莫乱说！”张国仁怎么也不相信。“真的，昨晚在八大队二队胡家坡杀的我们同来的三个知青”，接着又说道，“我们都是前几天新来的知青”。

张国仁是党员，街道民兵连长，这时反被吓得抖擞起来了，他不相信站在身边刚被自己剃完头的人竟然是个杀人凶手，他又看到不足二十岁还是个孩子样的人杀了人竟敢来自首，张国仁立马到区派出所报了案，林代木一点不反抗地被带走了。

四十年过去了，胡家坡发生的重庆知青屠知青的事件，用今天的眼界来重新审视一下其发生的原因吧，林代木出生所谓的剥削阶级家庭，这在当年可以说倒了八辈子的霉！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不但受着人格上的歧视，而且同家庭一样打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什么招工招干，当兵根本没门！也许冬月初五在侯清世家烤火，张理琼无意一句“肥滚滚像地主一样”的话刺激了林代木而动了杀人之心的吧，以 “阶级报复杀人罪”而执行了枪决，这也是那样的年代定罪的必然吧。

等到胡家坡雪停了，下午我才告别那里仅剩不多的几家农户，我和他们的心情一样，正如老书记严太珍说的：“要是不插队落户到我们山上来，要是不那样把子女也同他们父母一样对待，胡家坡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发生知青杀知青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