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室横在一处院落的东北角，一栋灰头土脸的老式楼房。七层的房子，分居着杂七杂八、性质有别、归属各异的三四家单位，有行政的、事业的，间或私企，好在这个院落有个高大敞亮的门楼，仿佛昭示着这个院子曾经有过的光辉岁月，宛若一个人走过的黄金时代。如今，时过境迁，连挂在院子大门上的那几家单位的门牌也显得不伦不类，分辨不清，只是那门楣之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的号码牌，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唠唠叨叨地在向人们诉说着一段城南旧事。
这楼别看外表灰头土脸，不怎么气派光鲜亮丽，里面却似麻雀五脏俱全。从周一到周五，上上下下，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敲击着耳膜，高跟鞋噔噔噔地叩在头顶，此起彼伏，宛若一场架子鼓的演奏。曾几何时，它承载着这一院的风景。2004年大批的科室随着机关搬迁去了新址，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二级单位，宛若一株伐去的大树，在根桩上栖生的几枝嫩丫，零零落落；多余的房屋分租了出去，似一坡随意蔓生的荒草，参差不齐。我的办公室随了这楼坐东朝西，居于三楼。四楼上的房间是本部门的一个教研单位，脚下的二楼被两个勤快的女子抹擦清扫打理得窗明几净，特别是那一楼道的绿植，花间草丛，一年四季飞红吐绿的，甚是养眼。
这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名字倒也起得响亮——宏晨置业，挂牌于此也有七、八个年头了，秋天里终于在马路的对面竖起了几栋高楼，墨绿色的安全网像蜘蛛网一样细细密密地罩在楼的四周，远远望去，令人满是冥想，宛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神秘而婉约。秋去冬至，不日看去，一个有模有样的居民小区已渐成雏形，于是这楼里越发的热闹起来，人来人往，时常有西装笔挺的老板模样的人，腋下夹一簇新的公文包进进出出，三三两两，大车小车的当然不在话下。办公室是公司的门脸，商人原本极看重面子的，故而，这二楼的布置当属整栋楼里最气派、最规整的了，冬日里每间办公室里暖暖和和，夏天有空调轻扬凉风习习。前日下去交接房租事宜，信手推门，但见几案玲珑，一把泛着红釉的紫砂壶静卧在冬阳朗照的西窗前透着丝丝温暖的瓷色光晕，那一只只小巧的功夫茶盅浸在茶香暖阳里令人滋生出余味悠长的遐思。回转斗室，与同事们戏说起，不觉略略地自艾自叹起来。只是每每晨间见那女子来来回回利落洒扫的身影又颇为汗颜，视之如家的珍爱呵护之情一遍一遍拷问着我的内心。
院落里的草坪有些年头了，道路、草坪经纬分明，各自为政。几排依然低矮的行道树被几株迎风生长得蓬蓬勃勃的枇杷树遮蔽得没有了颜色，犹如人微言轻，本是说不起话的。风吹过无声无息地。那几间旧年里惹眼的倚墙而建的车库没入这一堆车林之中难觅其面，想来这车主们恐是得起早摸黑地进进出出吧。有日，我曾瞥见那门赫然印上了几个鲜红的大字——有车出入。想来那车主定是被讨扰得愤然了。
日里常间，满院子的车呀，像淘气的孩子们随地扔下的玩具横七竖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汽车塞在通道之上，行人过处逶迤而行，颇有穿越之感。坐在办公室常有陌生面孔探进头来，客气地问道，能挪一下楼下的车不？“又有车开不出去了”，同事间相视一笑，“我们办公室没有车哦！”好轻松地一笑而过。汽车，曾几何时如此这般地切近了我们的生活，如今，似乎没车如旧时没有手机一般让人觉得有些“out”。闲时，下得楼去走走，一老者自说自话：“这院子不简单哪，哈是好车！”掷地有声，不知道是老者的语气太重还是他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好车？环顾院落，宝马乎、路虎乎，何为马，何为虎？细忖起来，虎定是比马要彪悍得多吧。汽车如迷雾的森林一般层层叠叠，秋风追赶着落叶瑟瑟而起，天灰蒙蒙的。白的、灰的、蓝的、黄的、银色的，林林总总，各色造型有致地车子如困兽般蛰伏在这数九寒天的寂寥而萧瑟的院落里，像一条逶迤的远山缎带一般，宛若秋日的围巾低低地绕颈而过，在肃穆、沉寂的天幕下溢出一抹亮色，飘逸而灵动。一如追忆这院落曾经的黄金时代。
院落里另有两栋住宅楼，均为单位的职工用房，在单位缴纳水电费的册子里被编成了北楼和南楼。北楼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岁晚一点的南楼也有了十四、五年的光景，这里虽不是我歌哭生聚的地方，却承载了一截人生的生生烟火。女儿在这里度过了从小学到初中童真无邪的少年时光，间或，从搬出院落到别无选择地回归于院落，四面楚歌，风萧萧兮易水寒。还记得那个夏末的早晨，一纸文书摆在案头，我站在风声鹤唳的窗前，微露的晨曦穿过屋檐下那棵绿荫如盖的老榆树的枝头斜斜地投影在斑驳的老墙上，映出白石灰的底色，那墙面被久远的时光涂抹成了黑色，显得并不均匀，一道一道，一块一块的，看起来，就像调皮地男孩们脏兮兮的花脸庞似的。
尽管，我随了那张纸上标注的坐标安坐下来，分明我已不属于这里，我的心灵随着时间的脚步变动、迁移，只剩下这副原本属于我的皮囊。古语云：身之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我搬不动自己的皮囊，好在可以自由地放飞一颗心灵。“多么奢侈，握一把冬阳/在山顶，在半山腰/漆黑在黎明到来之前坠下/光亮转过身去/山坡涂满了灰色的数字/我计算着坡度/开始攀岩，蜗牛的爬痕闪闪烁烁/欢叫的黄鹂/一只鸣着翠柳/一只落在我家的洗砚池边”。
这一院的枇杷熟了，又落了；树叶绿了，果儿青了。周而复始，冬去春来，孩子们长大了，燕子一般的飞向南北，远去东西。青年老去，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昔日风华正茂的同事佝偻着腰含饴弄孙，冬日的清晨顶着儿时乡间常见的乌黑的狗耳朵帽子出来遛弯，哔叽挺刮的西服不见了，套了件耷拉着袖子的阔棉袄。天渐渐暗了下来，风起时，冬雪雪冬小大寒，曾经的花样年华演绎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场景。
蔓生的街区、楼市如雨后春笋见风般恣意地生长开来，城市的脚步打碎了小院的沉寂，惊起一地的落英。年轻的同事们纷纷卖掉了旧楼另觅新巢去了。平时走过身边的面孔陌生而零碎，像电影的片段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又恍若一篇未结尾的文章搁笔已久，无兴问津。
每日行走于此，年来岁去，一年又一年，新桃换了旧符，看人事更迭，惜草木枯荣。“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浣沙词平平仄仄的诗意里，我的漠然与渐行渐远的时光一道遁入了另一座庭院。
如今，传说这院落年后将归属于毗邻的学校，我的办公室也行将搬迁。大约那时，我与这院落将再无瓜葛了吧。只是这归来兮去间，我的漠然与这院落浸在时光里的那些漫漫岁月交织在一起噬咬着爬上了心头：明晃晃的刀/握得手生疼/我像一个屠夫/庖丁解牛的字样还遗落在黑板上/昨日当值的男生却开了小差/或许他仅仅是太贪恋那把吉他/我开始一寸一寸地刮骨/肢解的动作像老鼠奔逃时/悉悉嗦嗦的声响/刀尖欢快地游走/血红血红，泪珠儿大滴大滴地跌落。
回望院落。“秋叶吻成了泥/在大地的怀抱褪尽了一袭青衫/安然地睡去。”一缕淡淡地凉薄之意沁入心脾，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
发表于 湖北省 2015-2-3 10: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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