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农村党支部书记系列小说之一 荷花村 字数:22000
徐元芳
第一章
1983年3月5日,我从县委组织部调到到管理区任总支副书记,分管农业。十六年过去了,先后在四个镇工作过,当过宣传干事、乡长、党校校长、总支书记、农委主任、副镇长、政法办主任,结识了成千上万的农民朋友和几百位村组干部,跟他们一路修水利、开发鱼池、收提留款、搞计划生育、创建治安模范村,参加一年一度的春季干部会……跟他们结下深厚的情宜,留下了终生回味不尽的农村工作的辛劳、苦闷和幸福;收提留款时机智演戏和笑着挨骂、夺了棍子防打;搞计划生育时女人卖屄我们卖嘴,请结扎对象喝酒放他们夫妻开跑,他们自觉上了手术台,我们买副食去看望……开发龙湖鱼池时在棚子里算土方,把总支书记、支部书记召在堤坡开会,箍起来用“甑”、“蒸”……总之,做过恶人也做过好人。不过,心是为了工作为了人民的,有当总支书记时借江汉平原开发的机遇建的三座泵站、四十八处机耕桥在,有当指挥长时干部群众努力建成的鱼池在,有当工程组长时勘测开发的鱼池在,它们充分利用太阳的光和热,将世世代代造福人民。官,是上级给的,也是人民代表罢免的;官衔、职称都是身外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实实在在可以享受、可以造福人民、也可以贪污腐化的写在纸上的东西,只有情是发自内心的,我将在酒后调动全身的心血,以真实性为第一目标,描写农村的干部和人民,他们比我的爸爸妈妈还穷,他们比我的出息还大,只有他们,才是农村的希望,才是官、商、兵、工、学的衣食父母!
荷花村座落在荷花湖滨,早稻登场双季稻秧插下的时节,烈日高照万里无云,满湖的荷叶密密匝匝透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翠绿色的荷梗顶着簸箕大的荷叶你争我让,刚刚挤出荷叶丛的新荷清脆欲滴,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仍不减拱出淤泥时的锐气,刚出水的花苞倒插朱笔直点天门,熟透了带黑色的莲蓬如同发了情的乌猫翻面瞪眼,脱了花蕊的莲蓬饱满丰润莲头呈一丁点红色似笑非笑略带羞涩,碟子大的浮荷背面长出了梭形的红斑,告诉人们,藕已经长成了。荷花村党支部书记万山青撑着小船,戴着一顶草帽,眉宇间透着英俊气,汗衫上印着“自卫反击”四个红字,映得圆盘脸红朴朴的;七岁的儿子小明戴一顶用荷叶折成的绿帽,穿着用荷叶做的裙子,戴着用藕荷梗折断藕丝连成的“项链”躺在中舱剥嫩莲蓬;刘水秀坐在船头采莲子,她熬过了最辛苦的“双抢”时节,鸭蛋形的脸上仍是白里透红,婉若一朵绽开的莲花,她左手拉住莲蓬,右手使劲一揉,龙眼般的莲子米滚进船舱,回头望着丈夫,说:“哎——,明天还来采莲子,卖几个钱给小明做件衬衣,行不?”
“明——天——,没有时间。”万山青撑了一篙,笑着回答。
“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是你没有时间,你莫捉着个水蛇当鳝鱼舍不得丢,小明连衬衣都没得,不弄几个钱怎么办呢?”
“水秀,你不知道我身上的担子有几重:计划生育、经济任务、社会治安、文明创建……”
“哟——嘞——,莫把鸡巴急弯了啊!唐知县也只是一个芝麻官,你只怕连苋菜籽也算不上啊!”刘水秀的嘴巴翘得老高。
“官不大嘛,担子可不轻喏,水利建设没开头,党建工作没达标,学校危房要改造,烈军属、五保户的照顾要落实……”
“工作、工作,你一年上头只晓得工作,说骚了,也不为我们娘俩想想,出门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刘水秀扯着乳头拱破了棉纱露在外的肩上打着补丁的白棉布衬衣说。
万山青望着前面的莲蓬用篙一顶,小船向荷叶丛中钻去。对面湖沟里驶来一条小船,驾船的是荷花村的出纳会计钱天生,他想到工商所办个营业执照,顺便躲过收提留款的难关,不巧遇着了万山青,老远就喊:“万叔叔,到处找不着您,现在跟您请假到城里办点事,”钱天生瞟了一眼万山青。“天生,前天研究收提留款的事怎么办呢?”万山青竹篙拄着下巴只搭嘴。
“万叔叔,我只耽误两天,回来攒劲搞。”他低着头驾着小船走了。
刘水秀望着为难的丈夫噜着嘴说:“唉——,看你那个呢菩萨相,莫把人急死了,你干脆莫当个么屁书记,老老实实种田算了。哪个不是在入哄你,领补助钱就有人,搞工作时就没有人;好事别人抢着做、阴着做,得罪人的事就象站着搞‘喜事’——你推我,我推你,推给你这个当苕的。”
“我说你哟,一个妇女,各人生伢烧火洗衣拔裸就行了,莫管男人的事。书记你不当,他不当,未必到外国去请人来当?”万山青的脸气得通红,刘水秀见势不妙,低头采莲子,偶一抬头,见一个打花伞的人坐一条小船,心里暗暗骂道:“是哪个骚婆娘,穿得俏,招引男人啦!”
渐渐地,小船游拢来了,“水秀姐,”穿红连衣裙的姑娘喊了一声。
刘水秀一抬头,脸上像喝了酒的发烧:“哟嘞,是你呀,敏华。”
“敏华,你回了。”万山青撑船挨拢来。见范乡长醉酒后躺在船舱里打呼噜,递了支烟给撑船的何全发老汉,两条竹篙在荷叶丛中一上一下,刘水秀顺便割了几蔸鸡头梗,摘了几把菱角,以便回家做菜招待范乡长。
荷花村二千多人窝在一处,屋挨屋,房挤房,十多层,巷子七弯八拐,五百多家,一家一口窖,有的地方七八口窖挤在一处,没有遮拦,男人蹲下不过意,用手蒙着脸,美名曰“蒙脸厕所”,巷子深处住着何全发老汉,60岁死了老伴,儿子何哈巴25岁了光棍一条,那年春节,何哈巴写了一副对联:
欢度春节
鸡蛋、鸭蛋、鹅蛋
坛子、钵子、罐子
初一清早,人们拜年,对这副春联的意思理解不透,何哈巴解释:茅草棚子屋烂成了大窟小眼,天晴时阳光照射进来,呈蛋大的光圈;下雨时,坛子钵子接漏。他解释不打紧,把人们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天何全发老汉坐在三只腿的方桌边,用一根筷子夹一张10厘米宽、16厘长的牛皮纸卷烟,他把烟丝均匀地放在牛皮纸上,用力卷紧,再把裁好的包烟丝的纸紧挨牛皮纸,使劲扭动筷子,牛皮纸带着纸条和烟丝慢慢卷在一起,他用手轻轻地一搓,打开牛皮纸,一手摸火柴,一手拿纸烟,哪知不是一根纸烟,而是一条散烟丝,原来这位被公认为自制卷烟厂厂长的何全发,今天忘了在纸边抹点粥或牙羹之类的粘物,“入他的妈,该死的日子来了!”何全发老汉把火柴放在桌上,捧着头,脑袋内直嗡,好像有几百斤重,颈骨顶不动,要双手撑住,心想:“种田完粮,买卖当行,这是老规矩。三亩田,公粮、水费、农村特产税、绿化费、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卫生费、共同生产费、干部补助、教育附加费、优抚费、血防费、公积金、公益金统统算起来135元,按理说也不算多,唉!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活残了,拿不出这135元钱。”
何哈巴出门跑了几处亲戚,沮丧着脸回到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借到了吗?”何全发老汉眼里闪着希望的光。何哈巴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何全发老汉的脸上起着痉挛,说:“骑马铜锣响,亲戚都来往;人穷屋顶破,亲戚无半个。这些人的心我算看透了。哈巴,清麻袋,卖!人穷,骨头不能穷。”
“卖谷?”何哈巴舀起一瓢水边喝边问。
“是的,卖谷。”
何哈巴把瓢一丢,眼睛冒火,说:“卖了不吃?”何老汉望着土壁子,说:“种田完粮啊!”
“我媳妇都没得,管他粮不粮,他怎么不管我啦!”
范乡长主持召开村干部会,研究决定:村组干部带头、党员带头,并做好叔男伯弟的工作带头交粮;先结村干部的帐,然后结组长的帐。结了三天,大部分群众交了粮,剩下的户,三番五次做工作,仍是不交,没得法,范乡长、万山青领着全体干部收提留款了。
结帐到了何哈巴家,农业书记彭想生吓得睡在床上打颤,说:“随哪里都不怕,就是怕我的组的爹爹们的。”连长李三想说:“哈巴,我们是放牛的光屁股朋友,你今天把点粉我擦一下,交135元钱。”
“我没得钱,你能不能借100元钱我?”何哈巴横眉冷对。
范乡长点上一支烟,脸红到了耳根,说:“连长,你是为国家收农业税,又不是跟他讨米。”
“你是什么人?”何哈巴问。
“这是范乡长。”连长回答。
“嗬,范乡长,你稀客,田里干了你不来,秧苗发了病你不来,没柴油时到乡政府找你都找不到,今天你怎么有功夫来的?是不是你的伢睡着了才有时间来的呀?”何哈巴的大声叫嚷,招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
“生得贱,真是三句好话抵不上一嘴巴。”范乡长心里想着,气得发抖,本想发话把他捆起来,但转念一想,随便捆人,党纪国法不容,只得哭脸当作笑脸行,说:“你提的意见对,不过,我还没有结婚。”他慢言慢语,顿了顿说:“你堰角的一块田,发了稻纵卷叶螟,该打杀虫双。”
连长揪住何哈巴的耳朵,说:“你有屁,平时放不得一些,硬要这时放?还不快去撮谷。”
何哈巴进屋,“砰”地一声闩门,拿了挖锄,用屁股抵住大门,说:“老子的谷是不准哪个王八入的撮的。”
万山青一行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只得走别家,通信员背着麻袋,笑眯眯的,洁白整齐的牙齿衬得油黑脸泛红,范乡长背着手,扭头盯着“坛子钵子罐子”的茅屋,脸肿得像南瓜,掉在地上准会流水。到另一家,大门上了锁,万山青眉头紧锁说:“这家的欠款最大,我早上跟他做了工作的,答应交一部分的,为什么锁了门呢?入哄人。”万山青象头发怒的公牛,吼到:“连长,去拿挖锄来,挖开这家的门。”房主人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万书记,我家实在拿不出钱来,等猪子长大了,保证交钱你们,哪个留钱,抓药吃。”
走到另一家,一个独眼龙儿子牵出一个瞎老头,右手揩了一下红肿的眼睛说:“万书记,我家二亩田,收了一千五百斤谷,种子、口粮、肥料、农药、油盐、衣服、人情事故都是谷上出浆,我哪里有钱、哪里有法哟!”连长搜出绳子抖了抖说:“老瞎哥,政府不是没有办法治你呢!”
“兄——弟耶——我晓得你们都有法喏!就是我没得法,你们要捆人,就捆我去。”瞎老头“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算了,算了,要他去,乡政府一天贴三餐饭。”范乡长连忙扶起他。
村干部再次开会,万山青说:“上级党组织要我们当干部,职责是什么?一是为群众服务,二是完成任务,否则,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呢?为什么都不交钱?关键是何哈巴,他一龙挡住千江水,要想收齐公粮水费,还得从他家下手,大家齐心协力,不要心慈手软。”
连长火暴火急说:“发个誓愿,哪个做好人,就把他的媳妇赏众人。”于是万山青一行又转头重来,刘水秀拦住万山青说:“你做点好事,给我撕点布回来。”
万山青莫名其妙,问:“撕布回来做么事?”
“人家这个要入书记的屋里人,那个要入书记的堂客,我的裤子挎烂了,撕布回来做裤子。”
万山青一听火直冒:“真心不怕雷打,身正不怕影斜,我万山青一不贪污,二不搞皮绊,哪个骂人哪个受。”
再次来到何哈巴家门前,门关着,连长的劲早已在嘴上用了,蹲在墙角,万山青用手指敲敲门说:“哈巴、哈巴,你开门。”
没有回音,万山青一脚踢开门,何哈巴揉揉腥松的眼睛,一看,干部又来了,心头颤了一下。
“哈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干部看的是支部,支部看的就是我,我看的就是你,你不交,其他的户都抵着不交,你说怎么办?”万山青问。
“没得、没得、我没得,随你怎么办?”何哈巴两手一摊。
“撮谷,”范乡长下令道。
“你撮!”何哈巴赌气地回答。
小组长拿撮箕,连长牵麻袋,万山青掌秤,谷,到底是装上了拖拉机。
“国民党,日本人,抢老子的谷,”何哈巴跳起来骂。范乡长怒火心中烧,吼道:“你骂我,我惭愧,我还不如国民党呢……国民党的乡长在屋里吃肉、喝酒、打麻将、抽鸦片、嫖女人,收马干马料时,只要保丁出门骂一声,哪个敢不交?象我,共产党的乡长,抗旱时往高处跑,怕谷干死了;排涝时往低处跑,怕棉花淹死了,今天来撮了你两麻袋瘪壳子谷,还驮你的骂。”
一直忙到了下午六点多钟,连长提议弄点晚饭吃,便于研究拔掉钉子户的问题。
煮了一钵子芋头交肉,一碗咸菜炒鸡蛋,一碗芝麻炸青椒,一斤白酒。
范乡长坐在首席位置喝起酒来,农业书记、连长围在桌子边,就着煤油灯光,大吃大喝,万山青饿了,不想喝酒,先要了一碗饭。
一群村民在门口叽叽喳喳说:“只拿补助不工作,亏他们有脸吃。”
“吃的鸡蛋是我的鸡子生的。”
“吃的饭是我的米煮的。”
“他们是在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穷人的气大,饿人的涎多,大家心头有气想反又不敢反。何哈巴走进屋,连长说:“哈巴,来喝酒。”何哈巴端起一瓢粪满桌子一泼,粪瓢扑在万山青的头上往外拉……范乡长挨了一粪瓢仍用火柴梗剔牙缝,他恨上调无路,改行无门,吃的商品粮,做的怄气官,心里翻血渣:“抓阶级斗争时,社员见了干部回避不及就笑脸相迎,恨不得把干部当活祖宗供起来;如今倒好,大粪泼到自己的饭桌上,粪瓢盖顶,书记抹脸,辱人喏,掉了我范乡长的底子啊!把他捆起来吧,自己犯了错误;不管吧,工作比上皂荚树还难。”他边想边剔牙缝,舌头一理,又咸又腥,“呸”吐了一口血。
“把他捆起来,”连长怒气冲天。
“捆么事呢,干脆拿刀来!”何哈巴嘿嘿一笑。
“吃饭大于天,你为什么把粪泼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连长擂得桌子直颤。
“天以民为本,你们为什么抢我的谷?”何哈巴剑眉倒竖。
“住嘴,”万山青大吼一声,顿时如乱箭穿心,他摸着满是大粪的鼻孔眼睛,神经高速运转,放他走吧,自己的面子全被他泼了,门外还有这么多眼睛看着,要是前面的乌龟爬坏了路,后面的乌龟照路爬,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呢?捆他吧,易如翻掌,但是又有什么理由呢?救济款、贷款有他的吗?柴油、尿素、计划内木材有他的吗?抗旱、治虫一切对他有利的事干部做过吗?权力,这关系群众生死的权力啊,在自己的手里,这双手啊,从来没有给予他什么,却年年伸手向他要,给慢了,还要捆他、打他,唉,将人心比自心,要是别人骂了我,我恨他一生,别人打了我,我入他的祖宗八代,想到这里,万山青瘫软了,递一支烟给范乡长,说:“乡长,您说怎么办呢?”
“你们看着办吧。”
“哈巴,你先回去,等研究了再找你。”万山青硬着喉咙说出了这句话。
“研究,研究个屁。”连长怒气冲冲地走了。
“无用、无用、全是无用,未必要我明说。”范乡长提起包,回住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