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西过年

三峡之人 · 发表于四川省达州市 2015-3-15 17:39:44

本帖最后由三峡之人于 2015-3-15 20:07 编辑

梁实秋先生在《北平年景》里写道：“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多年来，我坚持回老家鄂西过年，年年如此。年关将至，我又想起了在鄂西过年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民俗风情画卷一样，从记忆深处缓缓舒展开来，平实，温馨，没有牵挂。

忙年

为了过好年，人们从腊月初就开始忙碌起来，一直要忙到除夕才结束，这段时间称为“忙年”。

进入腊月，山村里家家户户便开始忙碌起来。要赶在年前完成的事情实在太多：要准备年货，到小镇上采购柴米油盐、糖果糕点、鞭炮、火纸、布匹、家里紧缺的物品；要打糍粑、磨豆腐、熬糖、杀年猪；要剃头、洗澡、缝制新衣裳。过年前的最后几天还要打扫屋子、贴年画、写对联……所有这些准备停当，才能过一个称心年。

“办年货”是忙年的一件大事。山民们会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到不远的小镇上置办年货。他们清早就背着背篓，打着口哨出发了，午时到达镇上。小镇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镇，多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两边修了好多店铺，各种卖糖果糕点、服装、农具、日杂的小店顺着马路一字排开，里面不时吼出几句流行歌曲，代表小镇赶上了时髦。办年货的人们迈着悠闲的八字步，仔细打量着店铺里的每一件物品。一年来，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店铺老板也不敢小觑他们，对他们毕恭毕敬，一阵“老乡老乡”的热情招呼，又是敬烟递茶。办年货的人们乐得合不拢嘴，边悠然地吸着旱烟，边挑选着自己看对眼的东西。他们从小镇东头的第一家店铺开始，一直转到西头的最后一家店铺，又把店铺外面的地摊全部转了一遍，直到黄昏，才决定买哪几样值钱的年货。匆匆付了钱，装进背篓里，急急而归。

山民们平时对穿着打扮没有什么讲究，可是到了过年，就会带上孩子和媳妇儿，到小镇上扯几尺花布，缝制几件新衣裳，外套、背褂或者棉袄。手头拮据时，就只为孩子和媳妇儿缝新衣服；手头宽余时，还会为自己缝上一件。小镇上布料很多，最开始只是清一色的“的确良”，后来渐渐有了“的卡”、“的纶”布料，虽然价格贵点，但是质地、手感都好，买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扯好布料回到村里，找到那位口碑不错的老裁缝，让老裁缝给孩子和媳妇儿缝制新衣裳。老裁缝拉着一条长长的布尺，迈着两条罗汉腿向孩子们走来，说是要量尺寸。孩子急不可耐地迎上去，搂起上衣，撅着屁股，让老裁缝给自己量尺寸。老裁缝又拿出一支画粉，边量尺寸边在布料上作记号。最后，大人和老裁缝约定，一定要赶工，过年前要来拿新衣裳。一个礼拜后，新衣裳就做成了，质地、式样都好，被蒸汽熨斗熨烫得妥妥帖帖的，有棱有角，让人对老裁缝的手艺无话可说。缝衣人非常满意，爽快地付了工钱，拿回家中，放在衣柜里，等待正月初一那天清早穿上。

平日里，山民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唯愿一个钱掰作两个花。可是到了过年，他们往往会添置一两件值钱的家当。给自己买一块“上海牌”手表、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或者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算是对自己忙碌一年的犒赏。买完这些“家当”，办年货就接近尾声了。

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忙完外面的活儿，该忙家里的活儿了。家里要忙的活儿实在太多：打糍粑、磨豆腐、熬糖、杀年猪、推汤圆、扫屋子……鄂西有民谚道：“腊月二十三，土家过小年；腊月廿五六，家家打豆腐；腊月二十七，赶紧推豆皮；腊月二十八，又打粑粑又烧蜡；腊月二十九，家里样样有。”山民们为了过一个好年，要赶在过年前准备好吃的、用的、玩的、敬祖神的……忙年进入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刻。

磨豆腐通常要一整天工夫。磨豆腐用的大豆是山民们自家种植的鄂西本地黄豆，颗大粒圆，香醇细软。磨豆腐前，先要将黄豆用山泉水浸泡上一两天。待黄豆肚子大起来，才用石磨磨成豆浆。磨豆腐用的石磨重达百余斤，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有孔，供倒入黄豆和水；下层正中有一木桩，为轴心。当注入黄豆和水后，在人力的推动下，上层石磨围着下层轴心旋转，在两层石磨之间纹路的引领下，豆浆便缓缓流出了。将豆浆放在锅中稍煮，还未沸腾之前，便用瓢舀入布袋中，过滤。稍后，在豆浆中加入石膏，石磨豆腐就渐渐形成了。用菜刀将豆腐划成小方块，每一小块便是一“嘴”香喷喷的石磨豆腐。石磨豆腐色、香、味俱全，煎、煮、烧皆可，口味香醇细软，实在是过年的一道美味佳肴。

磨完豆腐，就该熬糖了。熬糖前十天半月就要准备生麦芽。取一小筛麦子，加入山泉水，待麦子生根发芽，长至茎叶一寸长时，放入石磨磨碎，制成麦芽浆。接着加入包谷浆，搅拌，煮沸，起锅，又用布袋过滤，将糖浆煎熬。待糖浆慢慢变干，麦芽糖就逐渐形成了。这时起锅，舀入铺满炒包谷粉或炒米粉的竹筛中。次日，再取出反复拉拔，直到颜色变浅为止。在拔糖过程中，还可加入炒熟的“雅谷”（音，一种类似芝麻的鄂西本地谷物），制成雅谷糖。

小时候，我最盼望母亲熬糖，因为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吃到香甜的雅谷糖。但熬糖的工序太复杂，得花两整天工夫。可是母亲为了让我们吃上雅谷糖，年年都要熬糖。这让我们的童年多了几分甜美的记忆。山民们爱吃雅谷糖，因为雅谷糖能给他们一年到头苦涩的日子带来些许的甜味。或许，这就是他们乐此不疲，年复一年地熬糖的真正原因吧。有了雅谷糖，过年的日子就甜起来了，来年的日子也就多了一些淡淡的希望。

俗话说：春来忙田，腊来忙年。山民们一年忙到头，忙了春播忙夏种，忙了秋收忙冬藏，似乎一年到头都在忙碌。但这忙年大不一样。忙年，是为了过一个好年。忙年，忙而不累。

杀年猪

天气越来越冷，下过几场大雪之后，地上的雪越积越深，满山遍野一片银白，山村就变成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山村进入杀年猪的季节。当一声声粗犷的嚎叫声打破山村的宁静，过年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
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猪养了一年，宰杀后用来过年，叫做“杀年猪”。杀年猪的风俗也很特别，一般要看日子，选择的日期不能与主人的生相日相同，有的不会选择吉日，就在冬至日或腊月二十八这天也行。杀年猪最好挑选“肥壮日”，选择属“丑”的日子，因为在天干地支上，“丑”属牛，属“丑”的日子是“肥壮日”，来年养的猪一定长得像牛一样肥壮。
杀年猪前要请村里的“杀猪佬”。一般一村一名杀猪佬，专事本村的杀猪之职。到了腊月，家家户户杀年猪，杀猪佬生意格外红火，要提前好几天预约。除了请杀猪佬以外，还要在村里寻找三五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给杀猪佬打下手，称为请“服杂的”。到了杀年猪那天，男、女主人很早就起床了。女主人忙着给猪喂早食，让猪吃得饱饱的，好死得安心自在。此时，女主人内心还是有些舍不得的，毕竟养猪不容易，一把包谷一把草，无论天晴下雨，都要到田里打猪草。常常是猪吃饱了，人却累出一身大病。女主人噙着泪水，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走进厨房，忙着烧两锅开水。男主人则忙里忙外，烧水沏茶，招呼客人，还要到田野里打棕叶，烤棕叶绳，用来拴肉。等所有工作准备停当后，男主人便带领大伙儿去猪圈里揪猪。
猪依然打着呼噜，挺着个大肚子躺在干草上睡大觉。猪很肥壮，足有三百来斤。年轻力壮的“服杂的”首先跳进猪圈里，一把拎起猪的尾巴。猪受到了惊吓，逃命似的四处乱蹿。猪大概这时才意识到危险降临，拼命地挣扎，发出粗野的吼声，试图挣脱人们的手。可是，猪毕竟不是壁虎，无法断尾求生。只三五下功夫，就被几个“服杂的”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很快，它便被一群“服杂的”人们揪出了猪圈。
猪被按倒在一只巨大的“腰盆”上。杀猪佬用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对准它心脏，“哧”地一声刺了进去。猪血喷涌而出，落在事先准备好的小木盆里。木盆里已经放好了花椒、辣子、老姜和盐巴。只待猪血注进去，就可制成土家山民爱吃的“血蕻子”。有几滴猪血溅到了雪地上，将雪地染得红鲜艳的，像几朵盛开的小花。猪在作最后的挣扎后，渐渐停止了嚎叫，将身子一直，横在腰盆上。猪叫声停止了很久，女主人才从屋子里怯怯地探出头来，最后一次打量她的猪。她像观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站在那儿矜持地笑，又从头到尾把猪看了个遍，才端起猪血，匆匆回到厨房里。

所有的人开始忙碌起来。杀猪佬和“服杂的”忙着给猪吹气、烫水、刮毛、割肉，男主人站在一旁，帮助打下手。女主人则在厨房里烧水切肉，开始准备一桌丰盛的“杀猪饭”，忙得不亦乐乎。吃杀猪饭少不了吃“血蕻子”和“大抬格”蒸肉。 “血蕻子”就是煮熟的猪血。杀猪时，先在木盆里放上辣椒面、花椒粉、盐等佐料，待猪血流入后，拌匀，倒入锅中稍煮，凝固后起锅，划成小块，制成豆腐状的“血蕻子”，吃时再切成小块，加葱花蒜苗爆炒。吃“血蕻子”时，每桌上下各放一碗，人们就可以敞开肚皮享用了。山民们都说吃“血蕻子”能够避邪，避免来年交上噩运。但十二岁以下小孩禁食，传说吃了记忆力差，不会读书。
吃杀猪饭还要吃“大抬格”蒸肉。“大抬格”是一种非常宽大的圆形蒸笼，分为多层，用它蒸蒸肉，透气，装得多，可供近百人同时享用。“大抬格”蒸肉香喷喷的，块块冒油，特别肥厚，足有一只肥厚的手掌大，并且越大越好。因为蒸肉肥厚，说明杀的年猪大，是女主人本领的体现。这么肥厚的蒸肉，让山外的人见了不寒而栗，谁吃呢？可是山民们爱吃。他们邀上左邻右舍，三朋四友，摆上“大抬格”蒸肉和“血蕻子”，酌上一杯杯包谷酒，便开怀畅饮起来。“大抬格”蒸肉溢出的肉油顺着男主人的胡须流下来，溅在酒杯里，男主人顺手抓起酒杯，在众人面前一挥，便一饮而尽。饮到尽兴处，还要唱一两段山歌：
   “阳雀叫啊，
   包左恩那果包左恩那果，
   艄公你把舵搬哪，
   妹儿上了船，
   喂呀左喂呀左，
   把妹儿推过河哟喂……”
女主人则在一旁不停地给客人夹菜，看一桌人吃肉喝酒，心里美滋滋的。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屋子里却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他们在用歌声祝福，吃了这杀猪饭，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自古以来，中国人有养猪的传统。汉字“家”，便是古人撰写的会意字，它的寓义是“一间屋子下面一头猪”，没有猪，便不成其为家，而养猪几乎全靠女人。《曲礼》记载：“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女人养猪的本领，是家庭富庶程度的标志。女人和猪，似乎构成了家的全部内容。养猪不容易。至今，鄂西仍然保存着原始的养猪方式，完全喂以青草和包谷、红苕。种猪也是鄂西黑猪，像刺猬那样的模样，矮小而结实，长得缓慢。但鄂西女人用灵巧、勤劳的双手，养出了一头头肥壮的年猪。这杀年猪的声声嚎叫，便是山村过年前的粗犷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