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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十年了,自己已经十年没有回到过这片土地上了!强子站在武汉火车站的出站口处感叹。刚一出车站,一阵寒风便嗖地钻进了他的衣领,冻得他直哆嗦。武汉就是这样,在夏天是火炉,在冬天是冰窖,戴着一顶南方城市的帽子,可这温度连东北汉子也要畏惧三分。
强子站在马路边,寒战一个接一个地打,别人虽然外面是冷的,但心里却也许暖和,因为自己回到了久别的家乡;而强子,他不仅要抵御外面的寒风,还要抵住内心的凄凉。十年后回到家乡,为的与十年前回来时的一样——奔丧。
十年前,也就是二零零四年,在一个秋末的夜晚,强子的父亲走了。强子在上海打拼了近两年,本想早日发家致富接爹娘去享福,可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的噩耗。母亲告诉他,别太难过了,你爸是睡着走的,很平静,没有什么痛苦。强子的父亲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了,周围的邻里都宽慰他和母亲,说:“别太难过了,强子他爹人好,老天眷顾着他,让他平平静静地去了,没啥痛苦,也没给家里添啥麻烦,这也是他的福气了。你们就别太伤心了,看开点吧。”
那晚,守夜三天的最后一晚,强子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说:“爹,强子不孝,强子付不起您,我都还没来得及孝敬您老人家,您就这样去了……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能早日出头回家陪我妈!”出殡的那天下着小雨,强子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儿子没用没能好好孝敬我爹,我会更加努力争取早日混出个样来回来孝敬您!”母亲嘴上啥也没说,可心里却自言自语着:“儿啊,妈会图你的钱财吗?你有孝心就够了,去忙吧,混出样子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强子含着泪搭上了最后一班火车,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里,强子每天起早贪黑,吃尽了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削尖了脑袋往上面钻。他本以为自己只需拼个四五年就可以衣锦还乡与母亲共享天伦,可没想到这一拼就是十年。
正文
十年后强子变得不再像强子,三十出头,两鬓却已掺杂银丝,一套整洁的西装下藏着的却是一个羸弱不堪的躯体。上周他与母亲通电话时对母亲说:“妈,儿子出息了,过些日子忙完这一阵就回来看您!”只有母亲记得,这一句话他已经说了两年了。电话那头的话语如同一滴滴冰凉的水打在母亲的心上却湿在了母亲的衣襟。
强子自己也知道,今年是第十年了,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家。自己在外漂泊得太久,有了钱,有了房,有了车,却始终没有一个家。三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是光棍一个,不是没人喜欢他也不是他不愿意谈,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太忙没有时间谈。强子开始张罗,早早地将工作安排到了下个月,甚至准备请人扮演自己的女朋友带回去给母亲高兴高兴。
就在准备动身的最后一个礼拜,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武汉的医院打开来的。“您好,请问是李碧云的家属吗?李碧云于今天凌晨3点30分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李碧云正是他的母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年都过去了,仅仅只剩下最后的一个礼拜,准确地说,只有最后五天了,母亲却等不及,先走了。强子等不了这五天了,没有了机票就坐火车,第一时间搭上高铁,经历了五个小时的颠簸……
来不及做任何的调整,的士从火车站直接到了医院。而此时,母亲的遗体已经被送入了太平间,强子央求着医生允许自己进去看一眼,可医生说什么也不答应,这也没办法,规定嘛就得执行。强子扒在太平间的门上,通过那扇小小的窗子朝里望,看得见两三床白色的被子铺在病床上,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扇门就这样直直地隔在了这生与死之间,一点余地都没有。
医生告诉他,明天殡仪馆就会来,到时候再见吧。医生看了看眼前这个哭花了脸的泪人,他西服革履面容却十分憔悴。医生犹豫了再三还是说:“我本不该说的,但是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你有这些钱有什么用,人死了用钱是买不回来的。”强子没有做声,点了点头一个人跑到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坐着,点一根烟。吸一口却觉得呛人,将烟扔在地上,踩上几脚。
他等不了了,他已经等了十年了,他决定自己到太平间走一遭。在上海住地下室的生活让他练就了用细铁丝撬门压锁的本事,虽然已是多年没使过有些生疏,不过倒也还灵验,瞒过了众医生护士以及保安的眼睛,强子溜进了那间阴冷的房间。
强子掀起一床被单,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强子立即掩上被单,怕自己的冒失冒犯了人家又连连道歉。强子掀起第二床被单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的面容比他的记忆中的要苍老的太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他的母亲,这仅仅只是一具早已冰凉的尸体。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就像她曾经对他自己做过的那样,可惜他的手心里感受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凉。仿佛过了很久,强子终于开口了,可他就像打开了水闸一样,泪水倾泻而出。脸上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全部被泪水浸泡。他的声音抽搐着,说:“妈,儿子回来看您了,您看见了吗?您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哪怕是一天也好,您就丢下儿子一个人走了,您忍心吗?”
“妈,儿子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有带什么东西孝敬您,跟您唠唠嗑吧。
妈,您还记得那年儿子上大学吗?报到那天,您硬是不肯回去,拉我吃饭,说:‘以后妈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别委屈了自己。钱用完了就跟妈说,别让自己饿着;寝室住得不习惯就回家里来,妈租房子去陪你;记得好好念书,别没事到处贪玩,功课不能落下了。’我说:‘妈,你总是这么喜欢问,什么都要问什么都要说,问我昨天睡得好吗?今天吃饱了吗?功课吃得消吗?有没有跟同学出去玩啊?’
妈,我每回出去玩您都要问我跟谁一起。记得小学的时候,我跟您说,你不认识的,您却说自己怎么不认识,都认得的;后来中学,我还是这么说,您又说,总有认识的嘛,像那谁谁谁……;到了大学,您还问,您却说,说了不就认得了嘛。您就是停不下一张嘴。妈,您现在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呢?”说完眼眶中又涌出两股泪水。
“妈,您还没看见过您的儿媳妇呢。小时候,我爸总说要帮我带儿子,你们咋都不等等他呢……或许他已经在路上呢,再等上两三年,他就会叫你们了说不定……”
时间就在强子的言语中一点点溜走了,他一直唠到了深夜,他没喝过一滴水。为了节约体内的水份,他停止了流泪,可是他干涸得不行的喉咙还是猛咳了两声。
夜深了,没有点灯,看不见什么东西,但他却感觉到什么凉凉的、黏黏的液体落在了手心里。
深夜的医院里静得出奇,就连值班医生睡熟后嘴唇翕张的声音都清晰得很。然而强子那两声猛烈的咳嗽如同惊雷划破夜晚的宁静。躺在太平间里的母亲没有醒来,而躺在值班室里的医生却被惊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甚至以为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自己居然听见有咳嗽声从太平间的方向传来。他自嘲了两句,说自己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做这样的梦,但又觉那感觉实在太真,有点不像是做梦。他此时似乎还能感受到自己耳膜上残存的声波。
睡意全无的医生竟自己与自己玩起了游戏来,他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去太平间门口逛逛试试自己的胆量“退步”了没有。这还是他刚开始参加工作时与同时参加工作的几个医生一起玩过的游戏,那几个医生如今已经被调走了一大半,就只剩下他和另一个“老战友”——他们喜欢以战友称呼,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和死亡战斗。
边朝那边走着,边回忆着自己半生的“戎马生涯”以减轻自己的恐惧感。即使是在这总体和平的年代,自己却也在所谓的“前线”摸爬了几十年了。自己几十年的奋斗,“胜战”无数,“败战”无数。今天早上才输掉了一场“大战”,强子的母亲就是他战败的代价。
当他离门边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放慢了他的脚步,他靠近门板,听见那声音好像在说:“妈,你还记得……”
医生轻轻敲了敲门板,说话声戛然而止了,接着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强子一脸憔悴地对医生说:“实在对不起,打扰到您了,我明天会来的。”医生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强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在这一动不动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的母亲去世的场景。那时他刚刚升任主治医师,当他看到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病人竟是自己的母亲时,他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的母亲由于送到医院的时间太晚抢救无效,走了。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母亲死在了自己的手术台上。
一个自幼丧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孤儿,立志要让母亲享天伦之福的孝子,练就了一身精湛的医术却无法将母亲的生命延长。他记得这个死者,因为她和十多年前自己的母亲一样,而且当他看见她奄奄一息地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强……强……”她在心里面无数遍地呼喊着“强儿”,却只能吃力地挤出几个间断的“强”字,而正是这仅有的几个字一个一个重重地打在医生的心上。
他不愿让这位病人嘴里念着的强儿尝受与他自己一样的痛苦,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的生命可以在这个女人身上延续。可他又一次失败了,他让这个世界上又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强子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仍然向他报以歉意,但在他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认为真正应该抱歉的人是他自己。他的心与强子的心一样痛,一样痛。
尾声
强子在夜色下踏上故乡的马路,人在路上走着,心却不知道存放在了哪里。
凭着自己多年前的记忆,强子徒步走进了那一栋曾经熟悉的居民楼。那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短短的两公里路他却走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这就是自己奋斗多年所得的结果吗?这就是自己奋斗多年所得的结果吗?
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回答……
他站在居民楼下,将自己的皮包抖了个底朝天才从包的最底下勉强掏出一串钥匙,与其说那是一串,还不说那只是用一个铁环连在一起的两把:一把开楼下的大门,一把开楼上的房门。
好不容易进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家,来不及整理来不及参观这十年来的变化。匆匆摸向沙发,将自己的沉重的躯体找位置放下,连灯也没心思去开。直到他的情绪稍稍有所平复,闭上眼就感受不到任何生的迹象,并不大的客厅却显得宽阔无比,寂静的夜静得令人窒息。他吐一口气证明自己还活着,用耳朵搜索窗外的生机,本以为鸟鸣能陶冶人的情操,没想到此刻的哀啼除了凄厉,还是凄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一片黑暗中迈步走向阳台。当他拉开窗帘的一瞬,他脆弱的心灵又一次被震撼了。这哪里是深夜?街上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流,楼上依旧流光溢彩的霓虹,不时还传来几声颇有节奏的电子声吆喝:“季末清仓大甩卖!亏本大甩卖!……”他记忆中湖畔的绿荫鸟语、凉风习习都不见了,连“磨剪子咧戗菜刀”的声音也变得不同。这不再是他梦里的那个家,那个充满爱与温馨的地方。这里变得和上海一样,没有了宁静,没有了祥和,只有人们在黑夜里麻木前行的身影。
强子不敢再看了,因为他不愿意自己对家的幻想在这里破灭,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啊!当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像儿时的那样美妙。
一颗心开始疲惫,因为它漂泊的时间太久了。他打开家里的灯,他多么希望能在屋里唤起自己的回忆,是的,他做到了,可是唤起的却不是自己梦里的那一丝温存。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刚到上海落足时的场景。在那个甚至不能称之为房子的地方,地板上堆满了人们废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只不过当时的杂物与此刻的不太一样,味道也有太大的差异,一个是烟酒交杂的味道,一个是复方药物特有的……
强子,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站在这里,任凭从窗外灌进屋内的寒风将自己吹打。他再也不知道家是什么,因为他魂牵梦萦的家却和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所在的地方如出一辙。
“我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他长叹一声,然后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长到就连几天以后有人破门而入他都没有醒来。那个医生接到急救中心的调度,第一时间赶到了强子的家中,当他和一个年轻医生将强子抬上担架的时候,一个塑料小瓶从强子的手心滑落,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粒药丸。瓶子的外面写着几个字,盐酸氟苯安定。
医生捡起小瓶,一句话从他的脑海里浮过,“我明天会来的。”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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