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利朗干练,却仿佛把余年所有的功力都发向对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老头子不满的唠叨老奶奶。 这不是偶尔一次。在楼梯、在她的家门口、在菜场、在大街上、在无数个偶遇的场合,我都会被她拉到一边,无论是什么话题开始,最后总是会殊途同归在以下几点上,就是想女儿耐何她远嫁美国、儿子如何既不听话也不挣气、兄弟间为房产如何不睦、儿媳如何不孝、她教育孩子是如何不成功、孙子孙女学习如何不好、工资有多少是用来帮衬儿子的、老头子待她如何太薄或者是世风如何日下,其祖上乃名医是何等受有尊敬……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有逃也似的感觉。我是新搬来的,与她做邻居不过几天,不想介入人家的家长里短。可是躲也躲不过,从我家下楼必经她家门口,天气热的时候,老太太总爱全开着门,她就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手不闲地忙着手头的活。所经之人,无一都逃不出她的眼底,而我们恰是一个楼层的,所以每当我要出门的时候,都要偷偷开门,瞄一下旁边的门,如是关的,则如临大赦,赶紧就跑下楼去了。 我对老奶奶的印象不是太好,我觉得她滔滔不绝的讲话里,总有些夸大其词。但她无疑是个实在而勤俭的人,敢于放下自尊暴露自己生活的不满,家里总是收拾的总是井井有条,有着朴素的淳香。或者她只是从来没有认真的去梳理过,哪些话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对她已掉光了牙齿的老头子则不然。听老奶奶讲,老爷爷当年也是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这应该是不假,老爷爷的气质里确有一份洞察秋毫的理性和气定神闲。我跟老爷爷打招呼就自然多了,问一下,老爷爷就会慈祥的点点头回应。仅此而已,却让我瞬间就能感觉世界因为有老人而有着圆润的美好。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老奶奶爱与人话家常都是背着老爷爷进行的。老爷爷在场,老奶奶就话很少,更不会提那些生活的不满。老爷爷知道老奶奶说话爱交底,总是如影随形的跟着她,严防死守。一旦他离开老奶奶的视线,老奶奶便会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发泄,眼光还会四处扫荡老头子的行踪。那天,我在楼梯上又偶遇到老奶奶。以关心孩子的小升初话题为由头,老奶奶又亲热地拉住了我。我想找个机会走开,老奶奶有点亦步亦趋的样子,话题终于又辽阔起来,从孩子的教育、到女人上学、从女人上学、到过去女人的三从四德,从女人的三从四德又巧妙过渡到儿媳的不孝上。 “她才差呢,好几个月不来看我……”老奶奶有些气愤。 她正欲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却突然嘎然而止了,然后朝楼梯底下努努嘴。我转身,看到了——老爷爷正蹑手蹑脚地上楼,在他转过楼梯拐角目视楼梯上方的老奶奶时,眼神充满了刀锋的犀利和火药般的愤怒。老奶奶的脸一下子有点慌乱不安,连忙把我支走,道:“去吧,在哪上学都一样,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老奶奶家的门从此关了好几天。 老爷爷眼神里的犀利和愤怒,也一直在我心头缠绕,也对问题有了重新解读。 我想起了我的某男同学,话不着调,爱呈个人英雄主义。女同学都是敬而远之,最后却成了女同学心里最喜欢的人,因为长相处,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专爱为女同学打抱不平赢得了我们的信任,闪光的优点和日益增长的友情最终让我们或包容或不自觉屏蔽了他的缺点。不着调的话也成了耐听的话了。诚如鲁迅所言,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有了路。世界上说话本身是无所谓中听得体与否的,爱得少了,也就有所谓了。 我对老奶奶骤然同情起来。几十年了,在自己的老伴面前,还没有从容地做回自己。而老爷爷,同甘共苦几多载,任岁月怎样流逝,老奶奶身上的优点再闪亮终没使他忽略掉她的缺点。 我试图用倒推的模式,去论证老奶奶口中所有不满的根源。从这些现状到她孩子的成长过程、从成长到对孩子的家庭教育、从家庭教育看到了两人的纷争,从纷争看出了两人不和谐…… 也许,生活中除了不可抗力之外的不如意,根源于都是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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