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怀念碧野先生逝世7周年! 无数遍拜读碧野先生《乡居小记》一文,也感动得让我一次次地催泪而下…… “我曾经在这个村子里居住过两度春秋,现在,我重新行走在这条村街上。”《乡居小记》这篇散文,碧野先生由引子《归来》展开,而想起一桩桩往事。 《归来》记述的是经过十年浩劫之后,中国作家灾难的日子永远地结束了!碧野先生也从“牛栏”里带伤走了出来;从农村插队落户的沉重劳动中走了出来。 碧野(1916——2008),原名黄潮洋,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湖北文坛“三老”之一。主要作品有散文、长、中、短篇小说以及报告文学等。 在那是非颠倒的年代,碧野先生与老伴于1970年——1972年期间下放在我的老家——沔阳县(今仙桃市)毛场公社双剅一队插队落户,被迫劳动改造。碧野先生利用这段时间,创作了大量散文,如《静静的排湖》等等。在碧野先生返城十年后的早春季节,回到他视为第二故乡的“村街”,也就是我老家依堤而居的前塆和后塆。 当他踏上曾走过千百遍“村街”的土路,路两旁芳草萋萋;眼前石门槛房屋,粉白洁净,门前栽上了水杉;他曾浸过谷种的池塘,小荷刚刚出水,鱼儿跳跃;生产队禾场、队屋依旧,草垛排排;农户的菜园里油菜花开,一片沁绿;他落户时住过的家,一栋茅草小屋不见了,只剩下他亲手栽下的那一棵扁柏树,无限生机;还有乡亲们那张张亲切的面孔,熟悉得如在梦里重现…… 这如诗如画景物描写的美感,衬托出碧野先生油然而生的“画外之情”,即对“村街”一草一木真诚的挚爱。 《乡居小记》一文侧重于写人和记事,淋漓致尽地抒发着碧野先生对故土的留念,对乡亲们的感激之情。心灵的笔头记下了泥土的气息,村邻的生活,乡土的缘分。 《乡居小记》一文写有《猫》、《鸡》、《灯》三个部分,记叙了碧野先生当年与生产队长一家人的友情。其内容有:茅屋苦于鼠患,队长的小儿子捉来狸猫;为了下地劳作不误时辰,鸡鸣早起,队长的女儿兜来小鸡;为让碧野先生晚上读报看书,队长夜里敲门端来油灯。这一件件平凡小事,折射出父老乡亲们对碧野先生的关心照顾。碧野先生在文中这样写道:“灯花的朵儿虽小,都是红艳艳的,我的心中充满着希望和喜悦。” 是啊!那时村民们都很穷。就拿队长一家来说,所养五男二女,家大口阔,孩子们衣衫破烂,面如菜色。碧野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把所积攒下来的布票给队长家送去,嘱咐队长去扯上几尺布料,给孩子们缝制棉衣冬日御寒。村子里的小孩们有个发烧咳嗽的,碧野先生老伴则送去自己“小药箱”里备用的药物,为孩子们治疗些小病小恙。 在短短的两年里,碧野先生与村民结下深厚的友情。村民们卖了肉猪,也要送给碧野先生几斤猪肉票,让他补养身子。孩子们都叫他“黄爹”,称呼碧野先生的老伴叫“杨婆”(天沔方言婆婆,即奶奶)。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到久别的老家,乡情难却,一个人在村子里走走看看。碧野先生笔下曾经的“村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昔日的土路已是平整的水泥路面,高楼林立,花坛芬香,电灯电话,生态景象。当我打听到当年村子的老队长还健在,且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时,我喜出望外。摸着口袋,恰好还装有二包粗烟,于是决定登门去看望我在家时,烟瘾大的老队长。 老队长也是一名老党员,大集体时,他任生产小队队长十多年,工作以身作责,干活处处带头。我来到老队长家里,寒暄之余,我们一同回忆起碧野先生当年插队劳动的那些风尘旧事来。 性格直爽的老队长,沉思许久后说道:“提起老黄,我有愧于他,‘劳改’一词让我像吃了‘迷魂药’似的。当时的老黄也是五十大几的人,还安排他去干年轻人的那些重活。我清楚地记得,禾场里抢雨搬谷,老黄汗流雨淋后,大病一场。要是当时知道他是一个被坏人诬陷的大作家,我就是被组织开除党籍,也要让老黄去提笔写作,不会让他去干那些繁重的农活。我是一队之长,村子里的‘活阎王’,社员们谁都听我的安排。那时,咋不安排他去一天写出三、五百字的文章,就记他一天的工分呢?”说完,老队长风趣地笑了。 对碧野先生当年喂养的那只狸猫,我当然熟悉不过了。春天里,这只公狸猫爱到处跑窜,我也为碧野先生在塆前塆后寻找过。这只狸猫乖巧,也听主人的话,只要碧野先生一声叫唤,它就跟随回家。当我问起老队长送小公猫的事来,老队长深沉地回忆起老黄一幕幕往事来。 “当年同老黄下放到我们生产队的‘五七干校’,还有省林业厅一名被诬陷的干部,而生产队只有仓库屋一小间住处,县干校领导则把仓库屋划分给了这名省厅级干部入住,而‘反动学术权威’老黄的住处叫我另想办法。我思来想去,只有生产队的猪圈能腾得出空间来。于是,立马安排社员把猪圈用土坯砖隔出一小间来,清理漏雨瓦面,同时,也把猪圈的后墙砸出一个洞来,用条砖砌成花格子窗户,再刨出地面猪粪,填上新土,扫净蜘蛛网和灰尘,墙面用石灰水刷白。然后从队屋找来一块旧门,用喷雾器背带来代替合页钉上,用粗铁丝弯成门锁扣和门拉手,猪圈就成了老黄的家。” 我的眼光注视着老队长,只见他脸孔激动,深凹的眼里依稀流露出往日的怜惜。手里的香烟,烧出一炷白色的烟灰,也没有去弹一弹,去吸一口,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一个劲地说着。 “猪圈又矮又潮湿,老黄在支起两张活动铁床下面撒些干石灰。猪圈的瓦缝里,老鼠大白天在吱吱地叫着打架;土坯砖墙,野蜜蜂在嗡嗡地飞着掘洞。老黄全部家当只有三口木箱的书籍,鼠患常咬烂衣服、帽子、鞋袜、蚊帐。为了防止老鼠咬坏木箱,当时,我家猫正好下了一窝猫娃,猫娃断奶后,会吃食物了,我叫小儿子给老黄捉去一只圆滚滚的‘头猫’(同一窝猫中最先产下的)。这只猫在老黄的喂养下,矫健勇捷,神态威严,成为捉鼠的能手。一猫镇千鼠,夜深平静,老黄睡眠安然;活泼可爱的猫,也给老黄和老伴解除了乡居的不少寂寞。” 我插言询问起老队长女儿送鸡给碧野先生这件事来。他说:“我家住老黄的前塆,后门正对着老黄大门,仅隔着一条水沟。老黄夫妇俩蛮喜欢我的大女儿,‘杨婆’更是爱之有嘉,就差少怀她十个月,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给她抓虱子、盘小辫,平时有好吃的总留给她。‘鸡屁股银行’的年代,春天里,家家户户母鸡孵蛋抱鸡娃,我家每年都要抱出好几窝小鸡来。一对‘呔鸡崽’(方言,即白洛克鸡种)是女儿她偷偷地用花衫下摆兜掩着送去的。后来,碧野先生和老伴致谢提起此事,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我和孩子妈都还蒙在鼓里。” 我把碧野先生在此文中写到《灯》的片段,背诵给老队长听:“在灯光中,我看见队长的额头上的皱纹在轻轻地跳动,他神情庄严,眼光炯炯地望着我,声音深沉地说:‘这灯虽小,可以采光!’”此时,老队长眼里流出热泪,接着说:“物质困乏的时期,想买一盏罩子灯不容易,如当地嫁姑娘作陪嫁必须要有一对玻璃罩子灯,做父母的前好几年就买来备好。那年的夏季,我参加区里南襄河防汛紧急会,队里分到了几盏防汛马灯的计划,开完会后,我顺便到剅河供销社买回。想起老黄夜里没有照明读书看报,于是,我就去找在供销社工作的熟人,给老黄批了一盏玻璃罩子灯的计划,自己掏钱买回。罩子灯买回后,当天的夜晚我去敲开老黄的房门,连同克扣队里的几张计划火柴票、煤油票都送给了老黄。我把灯放在乡亲们送给他的那张小饭桌上点燃,小小的油灯放射出美丽的光环。所以,老黄和他的老伴很感激我。” “灯光,是有生命的,没有光就没有生命。它照亮我生活的道路,它是我得生命和智慧的光源……”细读这一片段,其“小说味”浓厚。碧野先生曾谈到:“我在自己的散文中,注重像小说那般进行剪裁。”(见《碧野散文选.自序》)。《乡居小记》这篇散文,所刻画的人物有队长、队长的儿子、队长的女儿、而没有去表现众多乡亲,正如此文的开头写到:“社员们都到田里春耕春播去了。”其写人叙事“剪裁”得体,窥一斑而见全豹。 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诚然先生的《乡居小记》这篇散文,近似小说,并非等同小说。在《鸡》的篇幅中,如队长的女儿“金花”并非是其真名,但文章对“金花”的肖像描写委婉动人,感染力强。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春花长眉大眼,十几岁的姑娘,俊俏聪明,她喜欢把辫子盘在头上,两边的鬓角插着两朵野花,带着孩子气。”接着是叙事:“春花撩起花裙下摆,兜着两只小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送给了我的老伴。” 碧野先生这种类似于小说的写作技巧,是他散文的一个重要艺术特色。语法修辞如运用比喻、排比、对仗等,也产生出诗歌般的节奏美。同时,碧野先生作品拥抱生活,语言形象生动,极具口语化。碧野先生云游江汉平原,足迹遍布荆楚大地,其名篇佳作我最爱读,言为心声,去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在它的歌声中,大地升起袅袅炊烟;在它的歌声中,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劳动不止。” 乡亲们听到我和老队长谈论着当年的碧野先生,也纷纷地凑到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地忆起几十年前,老黄来到咱们村子里,那段令人难忘的时光! 爹爹说:“常梦见老黄在池塘里和我们一起踏水车!” 婆婆说:“常梦见老黄抹着衣兜和我们一起摘棉花!” 我也说:“常梦见老黄走在田埂和我们一起挑草头!” …… “他还活着……”老队长猛吸一口烟,痛心地对大家说。 江山如画,人物风流!碧野先生的音容身影如同他当年栽种的扁柏一样,巍然挺立,万古长青! (张才富2015年05写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