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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30 2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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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姗然进屋时,忽然间改了口音。这会儿大概说的是雁渡坪的乡音,听她的话,和方师傅的凰山腔也大有不同,饮冰只觉得听来费力许多,但大多还是听懂了。他忽而记起姗然来时的叮嘱,于是悄悄对姗然说:
“哎,这里好多话我听不懂呵。”
“听不懂就少说话。”。
于是饮冰默然,听凭他们说些什么,只装做外乡人一句话也不懂。他跟着姗然,穿过堂屋,绕过一个厨房,走到里面屋内。略一看,屋中间是一个用灰砖搭的火塘儿,塘内,柴火焰腾腾地烧得正旺;火塘正上方,从屋梁挂下一个吊锅来,里面的水正“噗噗”地冒着热汽,屋梁边,挂了几串烟熏熏的肉;火塘旁边摆着六七个靠背椅儿,一个桌子;靠墙摆满了大柴蔸子。
姗然父亲对着隔壁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进来一大家人,在椅子上围了个圈坐着。听姗然逐一介绍:母亲,大哥,大嫂,大姐;大哥的两个孩子——浩子,欢欢,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大概是姐姐,但都不过五七岁,穿着土布衣儿,打着赤脚。
“饮冰在哪儿上班呵?”姗然母亲突然问道。
饮冰不做声,只装做听不懂。他转身看看姗然。姗然说,在影院做事呵。
姗然母亲眉头微皱了一下。
“那儿现在效益不太好呵。你和饮冰又不在一个城里。"
“我想好了,我不要单位了。”
“那怎么行呵。你现在做什么呵?”
“在幼儿园做事。”
姗然父亲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他叫母亲赶快办点饭菜招待方师傅。
饮冰看看四周,瞥见一旁的姗然大姐,打量了自己几眼。不一会儿,大哥、大姐、大嫂都出去了,浩子、欢欢却进来,一个爬到凳子上,双手取下吊在梁上的熏肉,另一个坐在火塘边择菜。
一会儿,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饭好了。”
“方师傅来坐呵。饮冰和姗然你们也上来。”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碗菜。父拿出一瓶酒来,招呼方师傅。又叫饮冰也喝些。饮冰平时不会喝酒,第一次见到姗然父亲有些紧张,勉强喝了一杯,脸瞬时发烧。姗然碰了碰父,道声:“他不会喝的。”父笑了:“原以为自做的烧酒很香的。既然不能喝,就算了。在单位也不要喝,伤身体。”
“饿了罢?味道不错,又压酒。”姗然夹出一块熏肉,放到饮冰碗里。
一杯烧酒刚下肚,饮冰身上火辣辣的,正觉得腹内空空,也顾不上许多礼节,大口大口咽进去,但觉咸丝丝的又腻又滑又香。
“味道好么?”姗然问道。
饮冰只顾吃,嘴早填满了,红着脸只能点头。姗然母亲在一旁看着笑了。
吃完饭,姗然父亲陪着方师傅,坐在火塘边说话儿。饮冰想到外面转转。姗然道,别出去了,都黑得不见五指了。
夜间,饮冰早早地上了床,听到姗然楼上跟父亲低低的交谈声,细细碎碎,大多听不见,恍惚中抓住了几句:
“寒冬酷暑,他每早五点钟就爬起来。”
“他们经理是说他是个‘好伢’。”
饮冰睡在一楼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来喝酒睡不好;二来担心父对他的态度;三来床上只铺着席子,什么被子也没有,第一次到山里,不过是中秋十月,没想到这么冷。深夜,四周静极了,万物都已沉睡,饮冰从没有这样深沉地面对如此寂静的夜。到转更时,忽听得远山传来一种极凄厉的狼嗥。静谧中,饮冰无法入眠。
初识姗然的时节,正值九三年代的芳菲四月:暖暖的太阳慵懒地悬在百字街头,不动声色地悄然逝去;影院门前的梧桐,固已枝繁叶茂。灰黑圆润的小燕子,三三两两集于枝头呢喃。在则阳城略一转转,临街处处可见各类公司的业务、招聘信息,还有职介、出租、征婚交友、电影、演出的宣传广告。影院除了五楼窄窄的三件房留做办公外,将其他用房全部出租,做起了歌厅、台球、镭射录像。十多日前,街对面,忽而冒出一家休闲厅,同事小元好几夜在那小厅门前晃悠。一日午后,邀几个人灌了几杯黄汤,忍不住说漏了嘴,大意不过是“里面有几个码子正典”,同桌老杨在后面笑他:“你再陪他喝几杯,他负责连那细节都供出来”。街道的拐角,新近来了三个小贩,从每日中午到夜深,拷起了羊肉串,只要有点风的日子,那混杂着胡椒、花椒的香气,久久弥散在街头市镇上,拱动着每个路人肚里的馋虫。常听得有人说,肉串里必是掺了鸦片罢,不然,哪来这好的味道呢。
“挤着坐有什么丢脸的?即便是沿海,政府里也是几个人一间办公室,余下的门面,租做写字楼、做商埠;留那么多空屋做么事啊?影厅,歌厅,出租车队,录像厅,搞个承包方案,现有人员全部打散,优化组合......我是个粗人,只知道企业面对市场,首先要抓效益。”
去年底的影院改革推进会,放映科老章科长放了头炮。
“搞到钱为上,笑贫不笑娼。”坐在一旁的刘司机跟了一句。
周围几个人笑起来了,很快又默然。经理、副经理们坐在上面,手中的钢笔打着旋。
“影院边那几个烤肉串的,人家一天起码也搞个五六十块。”好一会儿,一个女职工唠嗑起来。
“北安县电影院的何副经理,我们的同行吧?人家的思想解放得多快,宁可不要那经理的位子,在影院二楼摆台球,天天坐在那儿守摊子。”储运科杨科长接过话题。
年初,饮冰按一年一万元的上交,独自接下录像厅,枪战、恐怖、武打、搞笑、神鬼诸片,无论首映复映,在他手中掷骰子般五花八门地调度;“玉体横陈任君尝”等词儿,在他笔下生花,俨然一个老鬼。
一日清晨,赵经理把他叫到经理室。
“怎么样?听说生意不错?”
“还行罢。”
“你那广告词儿注意些啊。”
“呵呵。”
“一个人招呼场子,撑得下去么?”
“还好,慢慢习惯了。”
“不错,你很好。”
说这话时,赵经理两手合抱在胸前,看看窗外的远方,叹了一口气。
“看你,才二十几呀?胡子拉碴的!去修一下么。”
“顾不了那多。”
“去罢,小萧,把自已打点一下。帮你介绍一位我的小老乡——当年我在河岸电影院当经理,她父是河岸乡班剧团的团长,我和她父是一个村的。她叫姗然,在戏校读书,现分到沂水戏剧团。”
初识姗然时,饮冰正在练习那部《科庸巴巴组曲》。家中卧室的墙上,摆放着塞戈维亚大师的彩照;倘一有空,便沉浸在《恰空舞曲》、《怀乡愁肖罗曲》、《科庸巴巴组曲》、《大教堂》、《最后的颤音》、《梦中的森林》里。
姗然有时跟他唱些黄梅调儿,他并不以为然:
“那只是些民间的小旋律罢了。”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巴赫,巴利奥斯,泰雷加,维拉罗伯斯,姗然也并不以为然:
”那是遥远国度的艺术。“
“姗然,《科庸巴巴》,多明尼康尼作的,美得令人滞息。”
“我不懂。艺术,我以为是灵魂的家的。你弹的东西,我倒如见到什么卑斯山来着?那山间高耸入于云霄的哥特式教堂——听到那飘在那虚空中的声音了,然而更令我感到飘泊、觉得冰冷。”
饮冰无语。他知道,姗然悟性不错,只是她灵魂的根深深地扎于乡土;而自己的灵魂不过只是飘泊于乡土与异域之间罢了。然而其时,他只觉到也只有那部组曲,或能暂时浸入他的心魂深处,填平他的虚空、茫然与柔弱。
除此之外,饮冰便是吃与睡。毕业三年多,日日都是如此。
当饮冰在迷糊中听到马达声时,方才知道天已大亮,他看了看窗外,但见方师傅从窗外李树下立起身来,上了摩托车。又听到姗然的声音:
“方师傅,好走。”
“饮冰,你起来了么?把房门打开一下。”父在房外敲门。
饮冰拉开门栓,父轻轻走进来,坐到饮冰身边。
“姗然,还有赵经理,跟我讲了你,你很好。”
“父,我会对姗然好的。”
“还有个事跟你说,姗然现在连单位都丢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弄个单位,把她调到你身边来。否则,她没单位,是你的负担不是?”
饮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父这句话。
“父,我会挣的,即使姗然无单位。”
父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终究力量有限的。”
“父,我尽力。”
“这样就好。你也不要急,凡是我看中的,即使姗然想反,也反不了。你慢慢来罢。”
第一关是过了,一丝慰藉涌上饮冰心头,他想,凭着自己硬做,姗然不会饿肚子。刚走出父的房门,但见大姐和姗然在堂屋里轻声说着话儿。
“姗然,我看饮冰来时一句话也不会说,他很老实呵,你莫欺负他。”
傍晚的天空,太阳快下山了,父到磨房磨面去了。姗然母亲在厨房内办着晚饭。走到屋外,四周一片静。大黑猪“哼哧哼哧”地拱开院子门进来,走到桶前吃食。
饮冰拉着姗然的手,道,我们出去转转。
两人走出院子门,往下走一个小斜破。坡两面围着篱笆。坡前有两排土坯黑瓦平房。一边的门关着,窗也紧闭,十几年没住人的样子。门上用篆书写着“龄入门”三个大字,饮冰猜不透什么意思。姗然说,我小时候在这儿上过学呢。另外一侧也是一排平房,门开着,里面摆着杂货、副食之类,一个六七十岁的爹爹,脸上带些笑意,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姗然走上前去,
“杨爹爹好啊。”
“好长时间没见你回来了呵。”
两人继续向前走,不过二十来米,走近村部。村部向外,便是田野与群山。远望,到处都是柏树林子。中秋时节,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三三两两的村民扛着锄儿,回到各自家去。回头看那小村,就坐落在连绵群山的脚下。少时,抬头已看不到太阳,只看到落日的余晖。稍远处,从深山里流淌出来的叶河,如银带一般,在两侧群山中温柔地流淌。叶河两岸,是小河冲刷抚育出来的稻田,山、河、村、溪、田野、树林、菜地,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
饮冰跟着姗然,走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微风拂来,杂着柏子树和田野的香气,沁到饮冰的内心深处。走着走着,又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右边不远处,横亘着一座小石桥,叶河从石桥下流过,曲曲折折、温情脉脉地流向远方。两人缓步走上小石桥,凝望着桥下的水流,只见上游的几股清流聚在这里,变得宏大起来,而桥下游地势低洼,上面的水聚成了八九米宽、两米高下银白的小瀑布,庄严地沉响着,飞花溅玉般冲向下游。瀑布底端,冲击成一个小石潭,潭水清澈见底。好几块银白色的巨石,从潭底透出崚嶒的石身,那大概是从上游冲下的岩石,历经千百年山水的冲刷,隐隐发出柔和的光。正中的巨石上,清晰可见三个朱红的瘦楷:
雁 渡 坪
四
“小时候,每逢夏日,我常在这儿洗澡,那涧边的枫树丛里,我和伙伴们常在那儿躲咪猫儿。”
“神仙一样的好地方呵。
“你看,从石桥向前走,翻过左边那个大山,有个汪家嘴小学,十多年前,我每日背着个包儿,爬到那儿上学,下午,提了箢箕,拾些树枝柴棒儿回来。”
“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土布褂儿,土布裤子,平日里都是打着赤脚上学,冬天在家里也照样。看见了欢欢和浩子吗?我小时就是现在的他们那样,只是那时到冬天,窝在家里,还没鞋穿。”
“春天来了,山花开了,倘一有空,我就上山放牛儿,牛儿和羊儿都一样,两只眼睛温驯地看着你,哞哞咩咩地叫。”
“家里平日也难得有几样菜吃,说来不怕你笑,小时看见伙伴吃块糖儿,我一个小姑娘家,呆站他身边,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站,馋得流口水。”
饮冰的心震住了。“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携一壶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他忽而想起了这首诗。
“那,这‘雁渡坪’,是谁刻上去的啊,谁起的名字呵?”
“小时候,山村不过几户人家,也没个村名儿,村后山有时候发山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邻近的房屋常被冲毁,前面的河,也有几处石拱桥,都被山上下来的大水冲掉了;独有这桥,每次遭山水,都硬朗朗的。前些年,村里人家多了,将这石拱桥加固了一下。村支书修好了桥,想随着村里起个好名儿,便找了村小的老师商量。”
“后来怎样了?”
“后来?找到村小学的一位老师——他便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起的名字。”
“他,现在怎样?”
“我也不很清楚,只知他讨了一个同村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女人落下不能做事的病,一家三口就靠他那点工资撑着。四十多岁,才争到县里公办教师的名额。他自家的田就在父的旁边,一边教着山村的几个学生,一边种地,闲时,就经常在这里望着四周的山水,望着上游,大概是憧憬着什么罢,谁也说不清楚;沉然无语地一站就是个把钟头,然后独自归去;就是他起的名字,且就是他在这桥下刻下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姗然的裙幅在清爽的山风里滑滑地摆动。立在那石拱桥上,环视四周,萧饮冰惊异于这山、河、村、树、桥、瀑布的绝世之美。饮冰细细揣摩那四个字的意思。
这儿过去或许没有这小石拱桥,几十年前应当是深山中一处幽美的河渡口,后来方有了桥,那位老师熟知此处过往多年的事儿。“雁渡”,或也寄寓着老师心灵深处的美丽憧憬?
“哎,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儿罢。”
“你要做就好好做,别再映那些无聊的东西了。”
“于我而言,改革便是竞争,竞争便是打仗;我不过有所证明罢了,我不也是很能打的么?出经济效益的罢?”言到这里,饮冰眼前突然现出王老师那沉然的眼神,他的心如被钢针挑了一下,复又茫然与自失起来,久久地荡在心中。
“院里情况怎样啊?”
“哎,年轻人多是下去了,倒也有些故事的:办公室主任、储运科长,还有刘司机,开改革会时,积极要求下去做电影厅,老刘说:“一年上交十万元么?我们去”。不久,赵经理将电影厅包给他们,又按承包时的条款,免掉他们主任、科长、副科长的职,然而他们后悔了,一起到上面告经理,说他打着改革的幌子,滥用职权,打击不听话的中层干部。”
“后来呢?”
“上个月,赵经理下了,调来一个新经理。那几位,回到科长、主任的位子上,电影厅呢,院里承包给了老章科长的儿子。”
“哎,赵经理,赵经理呵!你,还有你们,反正也没什么帽子的束缚,说下就彻底下,说做就甩开了做,只是我以为也有些太‘面对市场’了。”
“可你知道,我不也很高端,很艺术的么?”
“你闲时那点爱好,做出点名堂罢?”
饮冰无语,平日他话就少,听姗然这席话,他隐隐觉到有些压力了;或许姗然并未曾将这压力实施于他;但她终究没说一个“成”字呢。
“我告诉你,初来小城时,我是来考戏校的,瞒了我父亲,怀里揣着仅有的十元钱。”
“也是寻梦呵。”
“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住宿处,那两个夜晚,我一个人蜷在戏校临街边一个餐厅的拐角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夜深了,听到呼呼的口哨声了,赶紧缩紧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出。”
“怕那些牛打鬼啊。”
“做了整夜的惊梦,梦到几个牛打鬼,靠到我近处,讪笑。但终于还好,考取了戏校,毕业进了圻水剧团。然后是遇到了你。鬼使神差,又把剧团丢了。”
回到住处,看到姗然大姐不停地烧火、洗菜,没移时歇息。姗然悄悄对饮冰说,大姐年经时喜欢上了邻村的建成哥,大概是看上他能做事,且模样儿颇帅,对他又是百依百顺地好,彼时父反对;前几年,大姐跟着建成哥在镇上开板栗罐头加工厂,本来收的板栗又壮又饱满,买家也联系好了,然而保鲜没跟上,全烂掉了,加工厂垮掉了,一下子背了十几万的债。大姐后悔了,想“反”,父将她拦住了,说“山里不兴反”,又说“我看建成勤快,人又实诚,不错”。建成哥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姗然父亲让他们住在自己屋里。他们的孩子继成和大哥的两个孩子欢欢、浩子住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夫妻双双到广东打工,从早上八点做到晚十点。不过他们现在经济上好些了,还完了债,正预备着做屋呢。今日回来,正逢着大姐在屋里。
饮冰觉到累了,拿了一本书看了几页,便靠在沙发上,昏昏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想着姗然的话语,是的,从她的立场看,自己目前之所为,是不能证明什么的。
“须好好地打一仗,证实一下自己罢。”
吃晚饭时,不见了父。
“父哪儿去了呢?“
“他?带着团上山唱戏去了。”
“这么大的山,天又黑了,哪里安身呀?”
“哦,他呀,种了一生的地,还带着村的电工,除此之外,就是唱戏了,就这点爱好。他带的团呀,一到农闲,常年就在山上。”
“村民爱看黄梅戏?”
“不是么。前几年,县文化局熊局长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大老远来看他们剧团演戏呢。说还要推广他们上山下乡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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