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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早逝，母亲不久改嫁。我被留下了，也就是被抛弃了。那年，我五岁多。从此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是地主出身，嗜酒好赌，纨绔子弟习性很重。我那地主爷爷，在旧社会当过保长，解放后划分阶级，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他被判了二十年刑，押赴沙洋。他去服刑的时候，他妈妈先是把眼哭瞎了，后来被活活饿死。我奶奶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一直等着他。自去坐牢后，我爷爷音信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三个孩子，先后被活活饿死了两个。奶奶只好带着我的父亲去逃难，后来嫁人了，好容易才逃脱被饿死的厄运。后来奶奶责问爷爷坐牢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年不给家里写信，还以为死了？爷爷说他给家里写过很多信，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后来才清楚，信件都被地方领导给压了。
爷爷刑满释放后，就接回了我的父亲。他们父子俩在神农架木鱼镇的青天村安了家。父亲长大成人了，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兄妹三人。不幸的是父亲罹患肝腹水，肚子涨得像一个大球，弹指欲裂，不久去逝了。突遭变故，寒碜的家失去了顶梁柱，无望的母亲在一个深夜带着我的弟弟妹妹一起远走他乡了。
家里就剩我们爷孙俩和破落的房屋，都淹没在死气沉沉之中。爷爷的脸每天拉得老长，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整天没有一丝笑容，阴森的可怕。他性子很暴躁，常无原无故地冲我发火。在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心里，他的喜怒无常，跟他的命运一样古怪。我在古怪的家庭和冰凉的破屋中长得面黄肌瘦。这也是童年的一种。
大约八岁的时候，他送我去学校读书，去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公社大队学校读书。我上了一天学，就死活不去了，我报名的那天，午餐被同学们抢去吃了，当时听不懂同学们讲的普通话和老师教的拼音。第一次听他们讲普通，觉得好奇怪，平时我没有听过普通话，邻居们也不说。怪怪的，普通话我听着不习惯。在学校里，那种环境对我太陌生了，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讨厌那个鬼地方。以前听邻居老太太们常讲；上学了，要听话，老师打人很利害的。用宽竹片打，打头，打手掌，还打屁股。调皮要打，不会写字要打，不会背书也要打。我讨厌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教育。我暗地发过誓，绝对不上这样的学校。不上学的结果自然是挨了爷爷一顿暴打。古怪的环境反而磨练了我坚韧的性格。暴力是无法让我屈服的。我到底是没去上学了。
弃学后便在家里放羊，也就是羊倌。每天赶着羊儿上山，渴了，饮溪流的水，饿了，便采野果子充饥。有蓝天白云为伴，在青松绿树下面纳凉。这叫野蛮生长，自得其乐。
不肯读书，却宁愿在家里放羊，我在邻居们眼里，是个异类，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邻居们常拿我做他们教育自己孩子的反面教材，常指着我，对他们的小朋友们说：“你们不好好读书，就只会像他一样放羊。将来长大了，拿不来笔，只会下苦力，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甚至就是去打工，进城了，还分不清楚男女厕呢。长大了，勤快可能有碗饭吃，不然就只有讨饭当叫花子了”。小朋友们都很得意的回答道，绝不像他一般没出息，一定要好好读书。小朋友们斩钉截铁的表态，令他父母们很满意，很开心。
说罢，小朋友们哄堂大笑，齐刷刷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大家边拍着手，边大声喊到：放羊娃，没出息。长大了，当乞丐。没上学，不识字，进了城，男厕所，女厕所，分不清。哈哈！男厕所，女厕所，分不清。你钻错了，进女厕所了，别人告你耍流氓，耍呀嘛耍流氓呀！……哈哈哈……哈哈哈。小朋友们乐了，乡亲们也乐了。
在小朋友们的嘲笑声中，我沉默了，飞也似地逃了，躲了起来。小朋友们叫喊声久久的在我耳畔回荡。我仿佛觉得自己是一个耍流氓的乞丐，被小朋友们嘲笑的乞丐。邻居奶奶们常告诫我道：“你不上学怎么行啊，养儿不读书，胜如养个猪，万般皆下品，唯有……”不等她们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过村口，快步远去，仍能听见飘过来的数声叹息，仿佛他们比我自己还着急，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又有几人读过书呢？
毕竟是孩子，我想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渴望同他们交流。但是他们谁也不理我，谁也不愿意同我玩。邻居们常嘱咐小朋友们，别靠近我，担心我不读书的坏毛病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给小朋友们了。他们受父母的影响，自然要避着我，鄙视我。每次从学校门口过，小朋友们及老师们都要过来围观一阵子，嘲笑一阵子。他们看我的目光，无异于一个懒汉娶到美人，有一种恶作剧的大快乐。有时候，他们还向我偷扔石头，口中高喊“不上学的放羊娃，长大了没出息”。
我躲着小朋友们和那些异样的目光，也避免从学校门口路过。没有玩伴，我兀自一个人看看蓝天发呆，看看溪流出神。或者蹲在地上数蚂蚁，看蚂蚁与甲壳虫搏斗。偶尔也能看到犹如千军万马的蚂蚁，拖着一个大蚯蚓，往巢穴里抬。爷爷对我不上学的事很脑火，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邻居们都来劝，劝爷爷赶紧送我去学校。不能由着我的性子来，这样不是宠我，反而是害了我，害了我的未来云云。爷爷只好自己教我读书认字，当时又没有书，便去借别人的小说来读。乡亲们喜欢读一些历史小说，不是真正的历史书，而是演义之类的评书，如《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之类的书。大约他们都把这类的演义小说，当正史读，当历史书来读。
爷爷拿这些小说让我读，当我启蒙教材用。评书小说都通俗易懂，句子很浅显，容易记住，也没有很生僻的字。大约一年多的时间，我几乎可以很顺畅的读这类小说了。每当邻居们坐着闲聊一些稗官野史，演义小说故事时，我总会凑过去，插上几句。这是我表现自己存在的最好方式，也是唯一的资本，果然很快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不久，我的奇特能力不胫而走，邻居们都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自学读书的故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传遍了，也传神了。人们纷纷过来考验我识字的能力，考验我历史的知识，（仅限于演义小说中的历史）还有老太太专门来找我讲故事，听我讲评书。老太太们最爱听我讲“有道君王坐天下，无道昏君乱朝纲，白袍小将薛仁贵，胯下白龙马，掌中画戟方天杆，腰悬震天弓，壶插穿云箭。斩将堪比项籍勇，杀敌犹如吕布雄”。总之这些家喻户晓的小说故事，从一个八九岁的没有上过学的小孩口中讲出来，别有一番新奇。乡亲们无不拍手称奇，无不高竖大拇指。
有了表现自己的舞台，表现的欲望更加强烈，学习自然进步很快。乡亲们开始盛赞我是神童下界，文曲星临凡，或者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也有人为我哀叹生不逢人，命运多舛，读书有如此天赋，可惜父亲早死，误了大好前程。旁边有人赶紧解释作答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此子天赋异禀，今后必有大作为。哈哈，这就是愚昧乡村的事态人情。
不久，乡亲们又盛传我读的书，皆古书。我认的字，皆古字。我写的文章，自然也是焉哉乎也。我自学的事迹，被传的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乡亲们的赞美之辞，真是溢于言表啊。于是我又从一个他们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变成了他们小朋友们学习的榜样了。乡亲们常指着我，对小朋友呵斥道:没有用的东西，一年花那么多的钱，都白花了。你们学的知识到哪里去了，还不如他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他没上过学，却比你们上学的强一千倍，一万倍。你们要经常跟他玩，好好向他学习，让他教教你们。小朋友们咬着指头，怯生生的看着我，大气都不不敢出。从此小朋友们再也不敢向我扔石头了，更不敢嘲笑放羊娃了，而且还主动向我套近乎。
幼时没有朋友，与我关系最好只有神农人。神农人是他网名，我的网名便叫@神农耕者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虽然人生际遇不同，他去外地工作了，但是我们联系频繁，嘘寒问暖从未间断，无论他处于何种境地，都待我如旧时故交，一壶清茶，半杯浊酒，每相聚无不抵足畅谈。他在微信里曾对我言道：“最近反观自身，有三点体会：一是朴实。不虚伪不造作，朴素无华，以最大善意待人，别无恶意；二是真实。有则有，无则无，自知自明，明了自何处来，往何处去；三是踏实。发现内心，积极生活，不奢求，不妄想。这可能是我的生活哲学。”
程普有言：“与周郎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矣。”我与神农人交往，亦是如此。神农人质朴谦和，有学习的内在动力，也有些天赋，读书、书法、运动等均有钻研志趣。我受他的影响最大，得益良多。他家庭也贫寒，常为学资发愁。为了挣学费，我们一起上山挖过天麻，砍过柴卖，钓过娃娃鱼卖给小餐馆。我们一起住，一起吃，一张床上睡过觉，一盏灯下同读过一本书。我们白天挣钱，晚上在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一起读过《史记》、《古文观止》、《战国策》、《聊斋志异》，也一起读过《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煤油灯的烟很大，晚上把我们鼻孔熏的像烟囱，鼻孔里全是灰尘，脸也被熏得黢黑，早上起来，相视而笑，亦自觉快乐。神农人中学时辍学一年，高三时辍学半年，因缘际遇，靠他自己的坚韧和师长的垂爱，每次搁浅后都得以再次出发，虽波折，他从地里劳作完，回到教室，仍能随意衔接，顺利考上了大学，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考上的青年。从此远离故土，一个人稳健地走在远方的路上，但他从未迷失自己，总是笑着说生活就是这样。我祝福他能去远方，也懂得他的第一步在这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
书阅读的多了，自然不爱读哪些演义小说了。真感觉读演义小说是味如嚼蜡，毫无营养。因为喜欢读书，语言知识丰富了。与同龄人交流又产生了障碍。往往我说的话，似乎他们听不懂，而他们讲的东西，我又觉得无比幼稚可笑。与同龄小朋友相比，我显得过于早熟，过于老成了。在小朋友们面前，我有拥有一副大人的范儿，甚至是家长模样。还有别人强加给我的什么天才神童之类的名号，也让同龄朋友们对我敬而远之，甚者望而生畏。爱跟我玩的同龄小朋友，所剩无几了，我只好去找大人交朋友。后来觉得，成年人很死板，话不投机，根本无法交流。于是我只好一头扎进书堆里，终日与书为伍，与书为伴，与书交朋友。时间长了，乡亲们又看不惯了。都来劝诫道：你成天抱着一本书，准备干嘛？书能当饭吃吗。说你有自学的天才，那是给你一点安慰和鼓励，同时也是给你一点面子。纵然你是天才，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去当官了。成天怀里抱着一本书，这是不务正业，你自己是不觉得的，我们都看厌了，都感到为你烦了。你没看见现在哪些大学生们吗，他们都去打工了。莫说你一个没有跨过学堂门的人，书看的再多也是白搭。乡亲们愤愤不平的说道。
有时，我会一个人爬上山去，穿行在浓密的树林里。阳光普洒下来，看那些斑驳的树影。这时我感到无比的沉静，这才是我最爱的，一切都那么自然美好。几年前，我开始关注本地的环保，我意识到生态的重要。在保护环境的路上，书不是最重要的，我的书就是我的环保路。环保是我未来的无字书。
有一天，暮色苍茫中，我把房间里所有有书都搬了出来，放在一片空旷的地方。我划了一根火柴，把书点燃了。火光瞬间照亮黑夜，但是很快就熄灭了。书都化为灰烬，唯一与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化为灰烬了。站在黑夜里，我兀自发了一会呆。一阵秋风扫过来，感觉身上有点刺痛。我虽然比较麻木了，但是还是感觉到了。我环视了一眼夜里周围的黑暗，默默无言，步入夜色。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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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8-20 05:5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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