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孝义河东》

闲逸慕一清

先说几句题外话：
一、“我”在唐朝及五代间是个生僻字，冷字，很少用到。当时人们自称为“吾”、“某”，且不论男女。“我上街买菜”是白话文，“吾（或某）上街买菜”同样是白话文。书中多用“吾”、“某”只为体现当时的语言习惯，不能改了个称呼就就变成古文、文言文。当看到“吾”、“某”时直接想到“我”，并将“我”字替代就通顺了。唐、宋没有森严的等级制度。汾阳郡王郭子仪在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为将，其孙女为宪宗贵妃、穆宗生母，修墙的泥瓦匠遇郭子仪称某与之闲聊，其也自欣然应答，由此可见一般。
二、相公在唐朝及五代是三品及以上高官，如宰相或相当于宰相的中书令、枢密使、侍中的尊称；娘子、小娘子是对未婚女子叫法，适用于熟人及陌生人，没有调戏逗弄的意思。如果按现戏文及演义的表述，岂不是家家户户官三品，宰相抱人家大姑娘。
三、县令的尊称为明公，不是太爷、大人，他没那么高的辈份。县丞、县尉称县令为明府，县令称县丞、县尉为少府。刺史直接称史，姓张的张史姓李的李史。
四、当时对父亲的称呼是大人、老爷，对祖辈叫太爷。父亲对儿子、家仆对少主称郎，按排行既大郎、二郎、三郎。爷是对平辈的叫法，如张爷李爷就是现在的张兄李兄，张、李可以比你大也可以比你小。
四、打铁的尊称为侍诏（与大诗人李白同级，随时等待皇帝的诏命），说句笑话相当于六七十年代的老钳工、八九十年代的高级技工。卖茶的称博士，好似大学毕业再读五年。
另外，本文的写法力求精练，能两句绝不三句，能减字绝不加字，非比某些卖钱的网文，一瓢米两升水，一升米两担水，白米饭煮成稠粥，稀粥熬成米汤，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快餐式网文之浅薄已经戕害了太多的阅读能力，看过《水浒传》、《西游记》者，通读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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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孝义河东》
作者：陈德时
一、前传
    （前传一）大唐自高祖开基，经贞观之治，国势渐强，武周后期一度混乱，玄宗朝入鼎盛，史称“开元盛世”。然经“安史”、“黄巢”两乱，国力大衰，藩镇林立，政令不出京畿。天复元年朱温入关，获昭宗行孟德旧事。天复四年，挟昭宗、迫官吏、裹百姓迁都洛阳。同年八月，弑昭宗奉李祝为帝，改元“天佑”。此时大唐风雨漂揺，苟延时日。
河东潞城县，浊漳河畔有壮士村，长里许，依山而居，近百人家。村东一院，家主林原字廉仁，父亡，母李氏，妻刘氏；长子海，字镜明，媳冯氏；次子江，母桂枝。林江周岁，李氏欣喜，乃告：“既得子，不宜直呼其名。枝者，以金为贵，便作金氏。”林家耕作货卖，累数世积攒非少。林原少时随父亲行走，弱冠年纪精熟门道，待父亡，接手产业，每岁留家多不过四月、少则二月，诸事烦李氏操劳。
话说这岁，林原携子由江南进货，回村时已然八月，略歇几日，中秋将至。
林宅两进，后院前排正房五间，上首刘氏，下两间林原自用，厢房三间，住金氏、林江；后一排有屋七间，东三间李氏，林原出外金氏陪宿。两排间通窄门，入西院，地势稍高，正屋三间配房五间，留角门。
巳时，林江闻唤，见金氏凑前问安，再道：“连数日帐目彻查，并无错记。汇仁坊好似去载，汇友相若，只汇众怪异。”金氏出门，林原略想，笑道：“昨晚悄看，倘太过，李庆捣鬼。”林江答：“料您这说！才还账册他便跟来。”二门招呼，李庆来，礼道：“东爷分派，任用多载，敢不用心！”林海问时，乃答：“大郎偶至，香茗一盏，荤素二三，老酒半斤，现钱结清——工钱自家，小可纵胆大，不忘本钱！”林原道：“如此时，差去哪里！”李庆低道：“还不是三位舅爷！”因他怪异，乃道：“先一回令舅爷，次日冯理，再后冯会，四日奈不得，大郎作东！自您出门，十日间倒有九回，不计早晚！”林原道：“执业多年，这点小事排摆不开！”李庆问时，乃道：“他几个食用多少，标清帐目。吾回，补齐就是。”李庆道：“东爷所道，吾何尝不是！吉老爷犹可，理、会俩功夫了得，吃酒寻事，莫道厮打，挤蹭捏撞任谁受得！”眼见恼起，“大堂阔敞，临街把酒，用肥讨瘦啖飞索走，水生珍菇无一问。遇拳师、药贩，倘有功夫一并揽坐，逢集，能十数计，酒酣处舞弄刀杖，雷鸣虎吼般看着也怕。”瞧一瞧脸色，再道，“客来，问剩讨饭。大郎多素食，酒饭无已；可舅爷三人店帐无索，却何经营！”言语间暗瞟一眼，口开又闭。林江推有事，悄去。林原道：“有话，只管明说！”李庆道：“某曾找寻，竟答：陪房掌家。儿帐问吾，舅爷无论！”林原气喘，再道：“有心找老太太评理，恐气病，须罪过。积怨无诉，自毁生计不如稍待。值今，才好诉说！”林原怒启，“这混帐婆娘，岂有此理！”李庆低道：“有弟凶顽，冯氏晓理。初时，也送钱贯，再后首饰，能值几许——已然送回！”林源怒道：“罢了，不须再讲！自今起，但凡沾亲付帐给饭！谁敢违拗，轻则扣工重则逐去。”李庆这去，旋又叫回，“汇仁、汇友照此办理。”使其知会。
上房炕首李氏倚坐，炕沿处金氏侧陪，绒儿、绣儿挨挤炕梢。林原来，金氏下地，丫环避去。林原就座，乃叹：“儿不孝，满眼生计常年劳碌，娘亲生受！”李氏答：“为家不易。吾老迈，头昏眼花做得什了，唯仗媳妇！”金氏道：“娘说笑，媳不过帮拎钥匙，看管箱柜。”李氏道：“饶这，还满嘴胡吣！”门首有道：“您老撑腰，谁敢编排！纵然枝妹好欺，只吾能依！”撩帘小枝，入门刘氏。李氏嗨道：“隔墙有耳，偏你听着！”刘氏道：“原就身弱，有心无力。有妹帮衬，正然感念，谁还嗔怪！”倚炕侧坐。小枝略站，也就出屋。林原道：“闻亲家来人，究何不见？”刘氏道：“梁、晋大战，屯留遭兵，家产皆没，姻翁气杀！”林原叹息，再道：“大郎被捉，剩俩机巧，随姻姆来家投奔。留住不惯，移居旁家。”金氏道：“借宅杨家，屋高院阔，一干使用悉数带去，半点无差！”林原点首，“这般时，吾才放心！”
屋外间绒儿窃笑，“门里有枝，你一枝怎不陪坐！”小枝道：“人家金枝，某枝树杈，焉可类比！”绒儿道：“你主递话儿，枯木也金，莫道鲜嫩！”绣儿道：“胡说乱道，拿枝姐开心！倘或幻金，将吾讨去才好侍奉，不至委屈！”小枝红脸，乃恨：“贱嘴婢子，当心入拔舌地狱！”却才扑打，跑去屋外。僻静处，绒儿道：“为执采买，多费口舌！偏那边儿知情不受，撺弄收房。一般姐妹明早儿娘姨，须半主，谁个受起！”绣儿道：“可曾应下？”绒儿道：“说去三遭儿，老太太烦了，乃告：若非你故，能收了桂枝！咱祖上规矩，不得收小！”绣儿道：“家主爷来，一般说道，或能！”绒儿道：“老太太不应，犹跟你说！”闪身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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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二）呆坐半晌，林原道：“二郎随吾眼下吃苦，莫大历练!”刘氏道：“林海好学，犹拜新师，这数载早起晚睡，端地好武艺！”再叹，“只苦媳妇，瘪肚四载，没个儿女！”林原道：“去载束发，将及弱冠。二郎非小，可有媒说？”刘氏答：“若道没有，须混说！若多，半载一对，只没看中！”暗下撇嘴。林原道：“究谁家？”刘氏道：“头一个张屠户女，模样周正！”李氏道：“好力气、好口才！忽一回阿爷醉饮，竟杀得猪，卖得肉！”林原轻笑，“再一个呢？”刘氏道：“邻村花芦家二女，年十七，轻声慢语，端地好女工！”李氏道：“八岁捏针，直绣到今，日不停手，夜半少歇，弯腰驼背，眼神不济。”林原甩手，“什么聒噪！”再道，“算了！吾熟识尤多，寻契旧讨娶一门，定然不差。”刘氏嘘气。又片刻李氏道：“二子成人，你年岁非不小，也该收放。咱比不得旁人三兄四弟，一去半载，倘有疏忽，此还是家！”林原道：“娘亲说是！二郎严谨，且干练，不比吾差！眼下正有些生意，可放胆使用！”刘氏答：“初日随去，充大使唤，牵缰担担几多费力！”林原道：“早时严厉，如今……”刘氏道：“魁伟精壮，再一身好功夫，任甚处不比谁差！”迳自下地出门去了。李氏道：“咱这人家经商有铺、务农有田；再不然习学文字，须雅静；偏一习武，整日里大呼小叫，吵人心烦！”林原歉笑，劝慰数语，乃去。
刘氏轻推，跨院门紧闭，低唤两声，顾婆开栓。其摆手，顾婆倚帚，入正院，随手带门。跨院静寂，东墙跟排石锁、架刀枪、倚杆棒。刘氏入，半地乃喝：“镜明快来，老爷使唤！”冯氏开门，林海歪斜，披衣趿鞋哈气连天，忙去时一把拉扯，“小祖宗，甚时辰还这闲心！”扭颈道，“自家汉子也须精细，铁打金刚耐不得昼夜使换！”林海不乐，“啥年岁，顾些体面，说道些甚！”因强推，滑步侧让，“这般急吼吼，定然歹事，不去！”刘氏道：“伸头一刀，缩首一记，挨去几时！”林原前去，一眼瞧见，便无挣扎，出门随去。林原入室，刘氏道：“任甚事遣海儿去，万无一失！”林原道：“原想二郎。你若有心，节后收货，成色好价钱低，贩石城小赚一成，奔礠州须三成。”林海欣喜，“就去礠州，好歹利大！”再道，“礠州路远，来回需几日？”林原道：“收贮月余寄售月余。倘无战事，相州、澶州旧识非少，出石城过礠州一并送去，免得价低。雇车驼去损耗，本大利薄，谨防压手。回款须年关。”林海苦色，“太过久长！”林原变色，“祖宗劳苦，恨不得以日当旬、以旬作月积家攒业！独你个不长进，怨长恨久！”刘氏悄肘，其状愧疚，乃道：“大人教训的是。然不知收贮何物儿，作价几多！”林原道：“质轻价昂不可轻纵。崔寿沉稳，从业多载拿捏老道。你去，勤学多看，不得执拗！”林海应，再嘱：“遇罕重，勿声张，悄递家宅！明春，吾往京畿走遭儿，询个好价！”林海道：“些许山货几经捣弄能赚几多，太过烦杂！本钱优渥，咱奔潞州、相州寻间铺面，做老大个买卖，强似憋屈！”林原道：“城阔人杂，关乎紧要。你吾白丁，岂能受起！”随声冷笑，“你做好事当吾不知！”却才含混，提戒尺照头数记。其臂隔，刘氏遮拦，闪身躲去。怒气无出，乃喝：“再行歹事绝不饶你！”林海臂肿，苶呆半响，恨道：“你舅子吃白饭，将吾出气！”林原跺脚，抢身再打，刘氏抵头，撞道：“命去太半只此一个，你这般狠辣，倘若失机吾靠谁个！”呼天抢地，“他舅子两个，你舅子半双，五十步笑百步，凭甚说道！”林原丢尺，“好你个败家！吾去，你坐吃山空，大不得讨饭！”一并逐去。
林海气闷，低首上街，老远闻喝，扭颈瞧时，茶棚间刘吉招手。踱步入去，乃告：“连数日贤甥不来，姊夫在家，怎好找去！”交臂揽坐，博士添茶。稍饮，“姊夫什时出门，办货几许？”林海道：“姐夫留家，外甥出寻！”刘吉答：“此事大好！”因他轻笑，再道：“出办什货，道途远近？有心陪去，奈不得闲！”林海道：“进山收贮——渴有冷泉困有凉坡，饥嚼干饼闲听雀鸣，老大巧妙！”刘吉道：“此好事谁还争抢，留与令舅！”林海怪道：“是呀，他两个究何不见？”刘吉道：“羿风楼新来粉头，曲寡舞妙街头传遍，你竟不晓！”偷眼再瞧，背、臂青肿接连数记，“贤甥，缘何至此？”林海遮盖，“还不是汇众！”说完，摸数文叠摞案角，乃去。
八月二十巳时将近，林海来货栈，街角停车，前驾骡后系驴，伙计随侍。待近瞧，堆袋索混草料，能有数包。林原由货栈来，垂眉低首悄下叮嘱，崔寿随侍。林海凑前，乃怨：“这般时辰，亏你来得！”再道，“柜上支散碎五十、贯钱六十，遇事听讲！”林海声喏，伙计簇拥。稍顷，抬钱上车，崔寿执鞭，吆喝上路。一行远去，林原叹息，还家。
次日，货栈备另车，林江为首，伙计二人，也去。
九月初一，申时。林原看帐，街角车响，店首忙乱。待瞧，崔寿一脸尘土，另两个无精打采，载货半下。店伙卸袋，林原开看，无非榛子、核桃、山菇、木耳类，先分捡，再晾晒。净面换衣，崔寿来见，“东爷分派，在下无能，劳神费力一事无成！”林原道：“无妨，此不怪你！”崔寿道：“钱银两光，午饭未食！”林原吩咐，灶上起火。崔寿再说，林原不闻，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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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三)林原还家，见山梨、盘柿、大枣、核桃各摆一盘；案底一砣，袋口紧扎。随笑语，刘氏居首，金氏捧兽皮、叠锦盒，丫头、仆妇挨挤入来。其告：“阿爷，大郎去数日，收取这多！那秋果等物儿你也尝尝！”绣儿接盒，金氏展兽皮，赫然豹纹。林原皱眉，搓捻道：“怎张熟皮！”刘氏答：“熟皮才好，免匠坊调换！”再道，“眼见秋凉，你老腰寒腿正合便用！”林原低语：“咱只百姓，如何受起！”刘氏莫闻，只顾道：“那崔寿卖弄，半点儿及大郎，一口五折，讲下十数贯！”旋即开盒，捧举眼前，“老大颗人参，换鲜活不下十两！”林原无意，随手置案。金氏提布袋，小枝解绳，刘氏攀扯，“大郎心细，特收虎骨，捡好泡酒，心里也暖！”乃回指，“还那崔寿，左遮右拦。大郎气极，踢脚打拳才没话说！”林原大怒，“既还，这厮何在！”丫头胆颤，金氏悄去，仆妇躲瞧。刘氏吃惊，“刚巧在旁，你雷吼怎地！”林原道：“甚虎骨，此豹骨，与那皮毛囫囵一体！”刘氏眼急，“收取不同，隔着三日差去百里！”再道，“虎豹有别，岂容蒙混！”林原气喘，面带不屑。刘氏不乐，乃告：“吾家累代经商，虽不是见多识广，虎骨豹骨却还认得！”林原点指，“虎骨头圆，额平，颊长，顶骨有浅槽，门齿三对，犬齿一对，光润壮大！”刘氏捧举，左右端详，“可不就是！”林原道：“豹骨头长圆，质稍薄，额突起，吻稍长，顶骨无槽，门齿3对、犬齿较虎小，色老多锈！”刘氏道：“顶骨略平，断乎有槽！犬齿大小并无比对，说甚老嫩！”林原道：“虎骨者，臼齿三对，此四对儿！”刘氏道：“年岁老些儿多生一对！”林原哼笑：“这道也是！此畜毛长、色暗、无绒，定是暑热天害病而死！”刘氏气急，“什么说道！”林原道：“骨色滞白、干枯，略轻薄，少油润……”随手挑捡，“风眼条形，非长孔，不是花猫能是甚物！”捏锦盒随手拉扯，“湿三干一。此重三两稍显不足！上党有参，壶关最佳。紫团山紫气上罩，团团如盖。曹魏建邺宫，伐上党林木，规制极盛。后数代累加伐刖，樵牧日繁，深山绝顶谓之濯濯——何来巨宝！”随手一掷，丫头忙躲，仆妇急奔。刘氏再瞧，参芦、参条、参须裂作十数截儿。林原迳去，只他肯依！随手抓取，浑若一体，有丝线牵缀！瞠目结舌间乃大怒，便喝：“但凡须眉，自家多下功力，哪用着勒逼子孙。”随手一掌打小枝跳脚，扒门也去。
窄门虚掩，院间没人。刘氏奔正房屋前半高道：“好歹也嫡亲正出，但凡有用，总不能叫那个丫头把为娘比下！”噶然声止，再喝：“你不睁眼，胡乱收取，天大干系吾一肩担承！”再恨，“你个狐猸，拴系贼汉昼夜宣淫。出门几日，跳脚回赶。说甚大户人家，自轻自贱，比街上粉头强不多许儿！”饮泣间，乃吼：“折损多少，无须遮盖，老太太处吾自找去，杀打自便！”刘氏闻听，一溜烟走了。
林原躁烦，闻母唤，忙去上房。李氏稳坐，金氏、林海凑前侍立，刘氏侧坐，脸青眼鼓。“祖业犹存，偶有折损无必气恼，身子要紧。”林原回：“原无事，偶苛责，惹娘悬心！”李氏道：“表相犹在，无须厮瞒！折损多少，你且说来，无妨！”林原道：“货值非少，亏空无已。”李氏道：“家和兴业，日后留意！”林原应，刘氏色缓，旋即移坐，林海坦然。俄延半日，林原道：“二郎孤去，并无音信，吾正放心不下。待石城收罢租金、货款，吾即寻他。”刘氏道：“二郎头遭儿，且没把持，胜负难料！”眼见不乐，遮道：“吾说二郎少弱，阿爷该早去！”再凑李氏，“石城事交海儿，万无一失！”林原犹疑，李氏道：“吾孙能去，此大好，少你累受！”林原道：“往返需三五日，你可乐意？”林海道：“讨帐强似收贮。吾去，他敢不给！”刘氏赞叹，乃气昂，更道：“此行虽远，纵有贼盗谁敢惹吾！”林海道：“出门在外一团和气，远离是非！”林海点首，略说道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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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四)二日天光，林海寻来。林原道：“时辰尚早，吃了饭去！”因他不肯，乃道：“这两处原本去过，岁久面生，却才作文！”待取书信，林海接看。“汇通坊用咱铺面，店主张焕，月钱两贯，半载结清。丁纹有窄店，其名庆和，春上趸货，六月结款，共计六贯五百文——错失两月，不收利钱！”林海道：“须是便宜！”书信装袋，盘缠掖腰，急去时，再道：“此行，崔寿同往！”林海咧嘴，“又他，能不能换个！”林原道：“早去早归，莫至掂念！”林海应，忙去货栈，崔寿牵驴，路旁正候。“背矮蹄窄，骑马快些儿！”崔寿答：“此物儿驮款，非乘用！”林海道：“却才试你，究何认真！”出村远去，递与褡裢，翻身跃上，且道：“钱钞何物儿，你先驮吾！”加鞭去时，崔寿紧赶。
天晚，寻店借宿，天光早行。巳时，石城在望，飞脚入去。临街一店，扁额老大，书“汇通酒坊”；酒旗高挑，标“杏帘在望”。店伙接驴，牵入后槽。林海不忙，街头街尾瞧看一遭儿。崔寿来，解衣敞怀，热气蒸腾一脸油汗。林海好笑，伙计眼尖，迎至店口。崔寿抹脸，“店主可在？”伙计道：“因事外出。您来公事，东爷吩咐，酒食记帐！”崔寿恭敬，林海道：“如此才好！”入雅居，叫两角酒，诸般荤素排摆一案。林海净面，崔寿侧陪，执箸也抖。其暗笑，再三劝饮，崔寿推拒，乃怒。没奈何强吃两盏，面红耳赤，坐也不牢。恰此，街头喝呼，喊声如雷，往来簇拥，挨挤无动。林海兴起，饭也不用，一头撞去。
分看客挨挤内圈，柳下拴马，扬首扯枝大嘴咀嚼。另侧一壮汉，着旧靴掖战袍拽步使拳。精妙间看客喝彩，林海掌呼。演罢，壮汉恭道：“从军多载，一朝无用告老还家。只不想来去匆忙，遗失盘缠归去无径！没奈何高邻帮衬，赐些饭钱！”闻此，看客去半，也有抛投。林海捏腰，钱袋空瘪，褡裢不见。壮汉捡拾，将及十文，不由得叹气。边角有道：“那汉，坐马出豁，货值非少！”其道：“北地良骑，六岁口，正堪使用，值百贯！去岁艰难吾犹不售，何况眼下！”看客吆喝：“敢早出手，才无牵累！”壮汉答：“此非拉车、驮物之蠢蹄，你等骑乘不得，买去没用！”看客不信，缰绳犹系，连试连跌。壮汉大笑，乃喝：“任谁个骑乘一圈、或百步，十贯出豁！”林海难耐，抬脚正去，店伙悄扯，低道：“客官休睬！其住店月余，饭钱没得，还讨草料！东爷好心，饭菜将就，柴房留宿，只没饲草，没奈何城处吃草，虽精瘦，却暴躁！”林海道：“不过脚力，强似吾个！”瞧机会窜上马背，连几个趔趄，其势张慌，终未跌坠。壮汉解缰，那马缓行，小转一遭儿仍回旧处，扬首讨食。林海大喜，轻巧下地，“若何！”壮汉尴尬，却才接缰，看客喝哄，乃道：“十二贯汤锅不与，十贯闪吾！”林海道：“闲话少叙，此马买定！”唤伙计牵去槽上，多上好料！回去店坊，崔寿伏案，浓睡未醒。壮汉后入，恭道：“尊兄，可还商议！”林海道：“夫男儿言出既行，却何啰嗦！”壮汉道：“人穷志短，谁犟过肚皮！”再道：“汤锅十二，尊兄十贯，太过委屈！”林海道：“十贯嫌少，加你两贯，其命犹在！”壮汉道：“祖籍黎州，路途尤远，恐不足用！”林海仗义，加三贯明早给付。壮汉不舍，“坐马出豁，长枪、横刀、硬弓、箭壶犹可，还那铁甲！”林海道：“拼凑两贯，一并与吾。”壮汉眼急，“吾那是镔铁打造，购自外帮，非比寻常！”拉扯瞧看，果然刀枪锋锐玄甲油亮，不由得眼直。壮汉早觑，讨价二十，一文不让。林海难舍，“某只买马，捎带盔甲！你个卖时，两贯五百钱！”壮汉不依，再三攀扯。林海道：“某只百姓，见不得阵仗，镔铁盔甲有如熟铁！”直无奈，作价六贯，刀枪也赠。
酉时，张焕回店，闻壮士村来人，直奔雅间。崔寿朦胧，含混说道。林海取书，张焕草看，乃告：“贤弟来，与尊翁无二！”唤帐房即时给付。林海拦道：“尊兄莫忙，愚弟有一事相求！”张焕问时，乃告：“钱不凑巧，一事不烦二主——有心借讨两月，岁底找补！”张焕略迟疑，“半载结款，怎好借支！”林海尴尬，“情非得已，利钱照付！”张焕道：“生计艰难，只好挪借！”稍一寻思，“与其讨利不若让利，先结两月——给付三贯！”林海欣喜，“尊兄爽利！”立时登录帐薄，唤壮汉先行给付，坐马交割——至于盔甲、器械，稍待明日。一干大喜，摆酒饮宴。事毕，争结帐款，尽兴而歇。
林海好睡，巳时觉醒，用罢茶饭将及正午。崔寿迟疑，“大郎美意，至某醉饮，直今头痛！”林海道：“出门在外，难得畅意，还甚说道！”崔寿道：“大郎节外生枝，依稀买马，当心嗔怪！”林海道：“生计生意全在算记。有此良骑，稍后售卖，小赚半数！”崔寿道：“却才打探，售卖者籍淄州，名欧颂，武顺军将，因言获罪逃来吾大晋，暂充天平军衙校，好饮滥赌贪杯误事，主将不喜，遣承古镇任镇将。欧颂此去，过石城旧态复萌，包裹失窃，文牒不见，且无熟识，究何到任！”林海不乐，“到任与否与吾何涉！”崔寿结舌，半晌答：“此军汉，穷途没路，不宜招惹！”林海道：“买卖买卖，有买有卖。吾不买他不卖，饿杀怎地！”崔寿无话，乃使引路，城东一隅找见丁纹，“庆和号”两间铺面，夫妻经营，依山傍道。丁纹见信，面带苦色。“春上进货，半途淋雨，霉变非少。今逢战事，往来人稀，生意难做！”崔寿才道，林海摆手，“无需诉苦。应收帐款六贯五百，免你零头！”崔寿失意，丁纹大喜，“货款足备，空耗两月竟无来取！昨晚，有不急款项接续不上，权且挪用！”崔寿恼起，林海泛愁，“这可怎好！”丁纹暗笑，“贤侄殷实，恐无急用。既来催讨，不能白跑！”林海转色，待问时，乃告：“稍侍日半，借兑补足！”林海道谢，丁纹留酒，浅斟慢饮耗到申时，回店坊合衣睡下。天光，伙计叫门，说丁纹来，店外静候。披衣趿鞋，崔寿锁门，同去店外。丁纹蹲守，手提布袋，见来，谄道：“大郎乱忙，再等不起，连夜摘借，五贯有余，不足六贯。”林海唤入，崔寿点数，五贯四百文。林海首肯，登帐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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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五)林海寻欧颂，说起盔甲等物，一脸不乐，“说定昨日，一言不发挪至此时！”林海告罪，待说情由，乃怒：“已然贱卖，犹打九折！你不说道，六贯给付；既说时，再加两贯，一文不让！”林海好笑，“听你意思，难不成吾缺这一两半贯！”找见张焕，“尊兄，拜求帮衬！”其忙乱，一时未闻。林海再道，恍然大悟，“钱银小事，只不凑巧！”林海一愣，尴尬问时，乃告：“博州来客，几回捣搅，借店经营！”崔寿来，门首里道：“东爷有话，文契有约：不得转租！”张焕不屑，林海不乐，乃斥：“有心厮瞒谁肯明说！”张焕道：“真若转租，月钱两贯五百，稍有小赚！”林海道：“这般直白，不怕吾毁约他续！”张焕一笑，“吾籍云州，爷娘老迈，逢乱世生计难为！贤弟有此心，早告尊翁，吾巴不得！”因他浅笑，再道：“前数载尊翁购店，八十数贯！”斜眼再瞧，崔寿急气，抢答：“此话无假，然残破……”林海摆手，“谁还问你！”气鼓退去。张焕示意，童仆奉茶，笑道：“某无意，竟还缠裹！”林海问时，则道：“听谁说道，‘某’店东，有心求购，出价两百四十贯！”林海惊奇，矢口答：“能有这多！”张焕道：“贤弟此话恐乎有意！”林海道：“此等事家爷做主，不好说道！”张焕道：“尊翁老迈，往来无便！”眼见迟疑，“若不然叫来打问，转卖与否心下明白！”话音未落，门外来人，张焕礼让，悄下示意。来者张溯，字冒知。待说旧事，张焕暗笑，犹道：“两百四十恐不足用！”张溯追问，有人接道：“非三百不能！”张溯扭脸，“你谁个，横插一截儿！”林海变色，张焕忙拦，“溯兄，不得无礼！”悄下数语，张溯陪罪，“原海兄！素昧平生，在下短识，勿怪！”其弟在侧，也曾听闻，乃哼：“甚大何二，做主不得也敢出价！”林海大怒：“三百有售，只你买起！”张懑眼急，“你，你欺人太甚！”张溯踌躇，谄道：“海兄，可还稍让！”林海气昂，“一不涨价，再不让价！”溯、懑无奈，转求张焕，央告再三。其状无奈，“公平生意，怎好强买！某且试说，倘成，谢银你出！”扶去屋角，低道：“尊翁年高，贤弟倘有心，不妨稍让！”林海问时，乃告：“让他二十，收定三十，十日为期，余钱给付再行交割！倘尊翁不允、余银不足，定金转年租，租期另定！”林海恍惚，“如此时，苦了尊兄！”张焕道：“有心还家，正无缘由！”说与溯、懑。待应，乃作文契，张涣作中，收定画押。事毕，一干大喜，摆酒饮宴，不表。
单说壮士村。林海去，林原坐立不安。次早，拜别李氏，寻林江去了。
这日午时将近，村口来人，骑高头大马，披镔铁盔甲，箭壶左悬，右挂横刀，背强弓，执长枪，昂然缓行。一时间街坊瞧看，邻里咬耳。转一周遭，门前下马，家仆瞧时，原林海，揽缰接枪搀扶下地，马鞭斜指，“牵货栈多用好料，此军马！”入二门遇刘氏，小枝随侍，先吃一惊，“高大威猛原系吾儿！快去，老太太瞧看！”去后排入上首，脚步沉重，丫头捧帘，李氏吃惊。待见刘氏，“吾当谁个，究何这般装束！”绒儿掩口，金氏接枪，绣儿帮扶，拖倚屋角。林海振臂，“您瞧可好！自今起着此讨帐，贼人争避，谁还执拗！”李氏道：“此非讨帐，近乎打劫，公然挑衅！” 林海哎呀，“早觉奇怪，您不说时竟无想起！”刘氏、金氏搀扶解带，盔甲卸去。李氏道：“劳神费力，应收若何？”林海道：“收取无碍，还有出售。”李氏惊疑，接契凑瞧。刘氏忙问，默然半晌，“太爷久候，老爷如意，购得石城铺面！你个大胆，祖宗基业转售他人！”林海：“大人年高，石城路远，走动不便！”李氏哼气，“弱冠才去，而立犹远，难不成老迈！”刘氏轻肘，悄下瞒怨。林海道：“汴、晋争锋，石城危厄，赶早出豁，钱银安妥！”刘氏道：“吾唐久战，商贾犹存，险中求生，难不成怕了！”林海道：“文契有约：倘咱无意，可转租！”李氏点指，“……十日为限，余款无备，定金抵租，为限一载……”林海接看，“难不成骗吾！”刘氏道：“自家儿孙，卖也就卖了，少亏如赚！”林海道：“买八十，售两百八十，甚亏空！”李氏道：“因兵火，墙倒屋塌，八十三贯只块白地！修屋宅垒墙院，花费百贯！”刘氏道：“小赚百贯！”李氏道：“张焕后来，央求转售，出价三百，不得，却才承租！”林海道：“吾何知晓！”李氏道：“明眼觊觎，表里中人，实则金主！”林海大怒：“他敢！”李氏道：“罗网早坠，难不成咱林家言而无信！”林海道：“您只妄猜，如何把牢！”其淡道：“既售卖，钱银何在！”林海道：“崔寿牵驴，驮账款稍后将至！”李氏道：“石城虽小，进山要冲，属集散地！二郎年少，无力经营却才寻租！”林海讪讪，乃去。
饭罢稍歇，未时将尽。李氏难挨，“媳妇，喊镜明来！”刘氏应，去西院，门首遇林海，额指道：“什么时辰还这闲心，一时半刻竟割舍不得！”入上房见李氏，乃告：“孙儿马快，先行一步——彼时，距村口不过十里！”李氏道：“收帐随款，只你奇怪，怎好先奔！”林海醒悟，使家仆接看。待回，李氏道：“枪马齐备，几时出征！”林海无答，刘氏尴尬。稍顷，小枝进门，悄递眼色。李氏早见，不耐烦道：“出了什事？”先瞧刘氏，低道：“大事不妙，伙计遭劫，驴丢腿折——路人见着，人已半死，顺路报信。”刘氏急道：“钱呢？”其道：“搜捡无获。”金氏道：“人呢？”绣儿来，“接回伤者，货栈安置。”林海苶呆半响，犹道：“统才十里，这崔寿鬼打墙，走去几时！”乃恨，“过太无能，气杀我也！”李氏慨叹，乃告：“你去，携钱物抚慰家眷，请郎中与他疗伤！”林海应，刘氏也去。稍顷，骂声迭起，隐有哭泣。李氏道：“你子争气，还甚作践！”使金氏去，唤回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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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六)隔日天光，林海早起，也无洗漱，半身赤裸，往墙跟提石锁摆举数十，擎刀架枪演舞一回，额角淌汗。院门一响，小枝探首。林海不乐，丢械回走。抵门，轻推无动，低唤，无人应答。扒缝儿瞧看，也无真切。其心动，猛然肩撞，房门巨响，豁然内开，就见交椅歪斜，两足高悬，一身无动。其大急，揽腿一举竟然摘下，抱扶卧炕，泣泪交流，悲声连唤。小枝胆颤，哪敢入门。刘氏蹑足，探手稍试，面如白纸周身僵冷，舌出三寸气息也无。劝慰两句，眼见张慌，乃告：“寻医，寻医！”忙地去了。
闻悲，丫头、仆妇院门挤瞧，数目大瞪，口开无闭。刘氏不乐，“去去！”摆臂挥斥。入正院，金氏正来，乃告：“桂枝贤妹。娘亲旧症新近举发，小弟送信，正然凶险！吾自家去，诸事倚仗！”金氏应时，错肩回房，匆忙收捡打叠两包，喊肥婆肩扛手抱，街角寻车，迳去。
林海忙哭，泪眼朦胧。金氏入瞧，暗下吃惊，使绣儿前院叫人，代请郎中。约半日尤结来，如何救活。纷杂间绒儿变色，说老太太症急。金氏、尤结忙去，连数针半晌活转。金氏正劝，话没两句，喊声大举。尤结吃惊，丫头变色。金氏出望，跨院正乱，喝呼打砸。去窄门，一人撞出，衣冠不整头脸满血，“冯家俩打上门来，决死厮拚，怎处！”喊声随后，金氏拉扯，入已房绣儿掩门。林海四望，三间空旷，长大物儿一个见，“束手就擒，这可怎好！”话音未落，二冯皆来，拍门打户。林海胆颤，入里间躲去柜角。金氏开门，“强梁上门，持刀弄杖打劫怎地！”二冯硬闯，四眼大瞪，“林海何在！”金氏遮拦，“此吾宅，没他林海！”随手一指，二冯一愣，回首再瞧，直奔上房。金氏回屋，开箱倾囊缠裹私房，哪及半握。拉扯塞递，且告：“零碎无已，你且拿着，将就食宿！此去虽急，不可远行，早晚瞧看！”林海含悲，待去二门，金氏扯回，入跨院出角门，飞也似去。
上首三间家具捣毁衣物撕扯器物打烂，好一顿忙乱。出屋，冯理乱骂，寻人厮打；冯会撞门，欲入下首。急切间接高氏来，心生凄惨，入门大哭。二冯也悲，凑前搀扶，入跨院去正房，哀痛不已。金氏陪哭，高氏收泪，乃道：“贤媳殁，亲家节哀，来日方长！”冯理瞪眼，“贼猫哭鼠，假慈悲！”冯会道：“你等追逼人命，绝无干休！”金氏道：“吾等至亲，他夫妻恩爱，断无此事！”再道，“亲家有话便讲，无有不应！”冯会跳脚，“要你偿命！”金氏道：“唯能出气，吾命何惜！”丫头报信，说里正、保正来。金氏恭请，二冯不应，遮拦屋门，且喝：“乡人情面，钱银支使，定然徇私。此事，非潞城县不能！”里正吴坤、保正郝利一并哂笑。金氏饮泣，再三致意，恭送了去。金氏回，二冯等去，跨院门半开，命仆妇看守，不许私入，不与收捡。去到上房，李氏卧炕，长吁短叹，“家门不幸，生此孽事，可怎好！”金氏道：“娘亲莫忧！家爷此去定然不远，吾派人悄人找寻，不日将还！”李氏道：“孙儿不见，其伤可重？”金氏答：“皮肉浅创，并无大碍。吾命躲去，不使撞见！”
正午时分，绒儿摆饭。李氏悲苦，时昏时醒。金氏强吃几口，却才移下。申时，潞城来人，县尉携仵作郑仕及公捕五七，吴坤、郝利闻唤也来。县尉问话，郑仕验看，填罢尸单天就黑了。金氏封足两小锭悄赠仵作，摆酒肉招待吃喝。当夜，正房留人，厢房歇夜。子时，正院悲苦，抽泣连连。天将五鼓，林家套车，一行人等悉数载去。
蒋申字余驰,潞城县令。这早升堂，待传被告，金氏着孝，周身缟素，不乐道：“何人故去，这般重孝！”金氏道：“昨昼长媳，夜半婆母！”蒋申点首，“一日双故，倒也可怜。可来男丁？”金氏道：“家夫、幼子出门未归，长子被袭，带伤逃命。”蒋申道：“何人追打？”金氏侧指，便二冯。蒋申道：“你告他逼害人命，可有人证、物证？”二冯道：“没有。”县尉冷笑，“林宅杂乱，依稀火拚！”仵作呈尸单，且禀：“亡妇颈部勒痕一道，周身无创！”蒋申道，“你无两证，须诬告！”二冯道：“家姐蒙冤，纵有人证也他家仆，谁敢出首！”蒋申唤金氏，“令媳何亡？”金氏左瞧，一言莫名。蒋申警醒，屏去左右。金氏道：“平素和睦，何来戕害！”蒋申好笑，“究何厮混？”金氏道：“成婚六载并无生养，儿妇屡劝，为夫纳妾，因他不肯却才生事！”再道，“孙妇贤德，婆母疼爱。今闻凶兆，哀疼至极竟也殁了！宅上寂寥，明公早断，不至婆母、儿妇尸身暴露，入土为安。”蒋申答：“二冯嗔怪，吵嚷不休！如是断案倘告州衙，本县怎处！”金氏道：“民妇多赔财锦，与他出气！”拈纸一丸双手捧递。蒋申道：“此命案，些许儿零散岂能摆布！”金氏道：“日前，明公遣家爷江南办货，定钱给付。而今婆母病殁，家夫、小儿一并守孝，纳还定金！”蒋申随口道：“哪有这事！”金氏展纸，有锭焦黄，其重五两。蒋申会意，其状恍然，“你须壮士村林家！老实本分，平和仗义！”随手拈取。金氏道：“明公做主，民妇愿当场具结，偿他百贯！”蒋申道：“如此甚好！”命金氏去，唤吴坤、郝利细问一遍，再回升堂。
蒋申道：“本县查明，原、被告乃姻亲，和睦至好，冯氏之亡断无逼害！”冯理跳脚，“谋害家姊，谁和他姻亲！”冯会道：“刘氏乖张，刁蛮暴戾，累辱家姊。肯明公捉捕到堂，为姊索命！”蒋申道：“你遭兵患产业全无，数月叨扰全无感念，两条人命难脱干系！若非被告肯陈，吾能饶你！”再念，“有弟衔怨，却才首告，此状驳回。”冯会道：“明公此判吾等不服！”蒋申不屑，“不服怎地！”乃答：“潞州再告！”蒋申变色，“大胆狂徒咆哮公堂，你作好事当吾不知！”冯会一愣，“借姊之亡打砸生事，执利刃殴伤姊夫，气杀人命！”再瞧高氏，“你在屯留或许横行，到吾潞城……来人，拘捕原告，每责四十！”——此时屯留属汴(朱全忠)，潞城为晋(李克用)。衙役齐喝，当堂扑按，大板连击！只数计，二冯难忍，悲苦连嚎，连高氏一并告饶。蒋申转色，止刑，且告：“令媳、婆母及早归葬，以为孝道！”金氏应，冯会顿首，“家姐含冤受迫，明公详查！”蒋申瞪眼，“你待怎样！”冯理道：“家姊之亡，再无恩义，决死不入他林家祖茔！”金氏道：“小夫妻恩爱，一朝两别，他年老病岂无聚首！”蒋申迟疑，唤金氏悄言数语，虽其苦色，似有不应，仍道：“移灵百里非但拆散，花费非小！”高氏饮泣，“依明公怎地？”乃告：“令女陪嫁如数奉还，另做衣冠冢；被告出百贯资，以为丧葬。”金氏肯允，二冯犹疑，衙役吆喝，堂板再举，一迭声应下。文案作判，再书借据，金氏请里正、保证作中，依次画押。蒋申看判词丢借据，“看你亡姐份上暂且饶过，下回再犯绝不轻饶！”连高氏一并逐去，乃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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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七)刘氏出门，街角寻车一路紧赶，遇刘吉打发仆妇，一同还家。于氏见女所携非少，兴道：“日子难挨，吾儿来的正是时候！”刘氏道：“老娘狠些儿，兄弟强些儿，也不用如此牵挂！”于氏尴尬，刘吉白脸，犹道：“行色匆忙，敢有甚事！”待他简述，母子吃惊，还道：“这遭儿劳苦，吾将积蓄一并带来，稍躲几日。”刘吉道：“冯氏兄弟好勇斗狠，留家，定然吃亏！”嘻道，“吾有生意，正缺本钱。暂借数十，老大利钱！”刘氏道：“你不可口是心非，胡乱花去。”刘吉答：“咱姐弟亲厚，还信不着！”讨半贯先去街上。稍顷，提酒肉来，颜色也变，“阿姐，大事不妙！”于氏吃惊，刘氏忙问，乃告：“外甥吃亏，肩衣扯烂，头破血流，撞破家门不知去向！”刘氏脸白，两眼大瞪，“这可怎好，倘或找来！”刘吉道：“隔村望路，哪还想起！”再道，“后院有房，闲置已久。阿姐暂避，媳妇送食，外面有我。”刘氏应，使刘宜帮扶，提拽包袱躲去后院。
得暇，劳吉、宜父子打探消息。稍后闻二冯首告，李氏殁，衙捕捉人，呵道：“亏地早来。不然，谁个抵命！”心惊肉跳闭门愈紧。再后官司完结，赔付百贯，急怒答：“丫头可恶，非已钱这般好使，全无心痛！”刘吉道：“冯理、冯会见在跨院，寻衅滋事，谁人敢惹！”刘宜道：“吾去时，凑巧撞见，追打数拳，补踢三脚，喝骂半日！”刘氏疑惑，“堂上官司谁人替说，逼杀人命竟无追究？”稍一思想，“丫头贼滑，暗通款曲，自保无碍！”愁道：“老太太没了，泼命犹在，可怎回去！”刘吉道：“那厮手重，率直行事关乎性命，等他去了，还家不迟！”刘氏道：“此说虽是，丫头弄权，家私金银倒弄多少！”刘吉道：“他娘家没人，私藏无用！”刘氏道：“可见林海？”刘宜摇首，刘吉道：“托契交旧友四下找寻，须不白使！”刘氏取整钱一贯，“既已拿来，早晚你用。这十数贯积攒不易，该做些正经生意！”刘吉夺接，笑答：“十数贯能做生意，潞城倘卖买它一角儿！”再道，“姻姆去，桂枝丫头，时来运转该你掌家，几百、数千怕也容易！”刘氏道：“倘乎这般，你也得意！”再一思想，“丫环弄权赛主母，犟不得时日！”刘吉、刘宜急去时，出后宅寻于氏，“时日艰难，仆妇家僮倘无使用，早该打发，还省饭钱。”于氏答：“除两个挪动不便，近乎没人。”刘氏苦叹，却也无奈。
金氏归途，遇榇铺买上好棺木，回家装殓停放两处，请数棚僧道做水陆法会。二冯弃租宅，奉高氏跨院住着。僧道演法，冯理、冯会非但西院，正院也来，喝呼怒骂寻衅滋事，连数日僧道打抖家仆远避。吴坤道：“这厮强暴，绝非善类，日久生变。你吾中人，因情面推拒不得，及早出脱！”郝利道是，悄下知会。寻见金氏，林厚道：“林海不见，原弟未归，诸事早了！”金氏落泪，“您老道是，敢不从命！”林厦道：“稍倾经罢，宜葬！”金氏点首，“钱钞足备，诸公做主！”林山受命，携仆众扛抬钱贯，入窄门置院角。吴坤、郝利讨借据，交金氏，二冯点数。乘机，卸去院门，抬冯氏并棺一处。礼罢，幡旗引路，仆众带孝，移柩祖茔，乃葬。二冯后来，哭骂一回，乃还。天光，跨院收捡，开角门雇牛车，装满两载，携高氏回屯留去了。
酉时，林原回村，早闻丧事，悲苦一回，换孝服往祖茔。林山执灯，所距非远，隐有悲声。待近，坟前有人，黝黑坐地。诧异间林江举火，左眼青肿额角结痂，右臂缠裹，惊道：“哥哥，究何这般！”便林海。林原叹气，也无再问，焚香化纸哭拜一回，泣不能止。林江累劝，林海搀扶，父子还家。入二门绒儿接着，提灯巡看。上房门锁，窗扇捣毁，内里漆黑，免强遮掩。绕去跨院，满地碎纸、木屑，墙跟丢石锁，刀枪器械连架不见。去正房，缺门少窗，墙皮戳破，土炕捣毁，柁木檩条一一过刀。眼见凄惨，林海失声。转去屋后，角门洞开，粗枝遮掩。回厢房，金氏患症，口唇起泡额角滚烫，挣扎下地。林江帮扶，林原横拦，抚背曰：“吾林家多亏有你！”
林原治酒，谦恭礼让，吴坤、郝利、林厚、林厦皆来，依次就座。午时半酣，门首吵闹，林山入禀，说石城来人。林海着忙，急欲躲去。林原早见，斥去屋角。林江迎入，二人先导，张焕随后。因见服色，其歉道：“先生值孝，晚生莫闻。生意要紧，误撞上门，休怪！”张溯、张懑一并告罪。说罢旧事，接文契草看一眼，乃道：“贤弟费心，总算如意！”张焕干笑，“先生这说，倍感惭愧，吾这中人不做也罢！”二张拦告：“契约文书立字为据，岂容反悔！”林原道：“林某重诺，大可放心！”乃添座，一并入席。稍饮，门首吵嚷，便刘氏来。林原唤进，刘吉先入，猛见众人大吃一惊，唤林海帮取孝服。林原道：“无必，休地忙乱！”再瞧刘氏，“自今起，你与林家再无瓜葛，好自去吧！”刘氏眼直，“无七出之条，你敢休吾！”林原道：“逼死儿妇气杀婆母，任谁个也留你不得！”刘吉攀扯，“姊夫，缘何动怒！”林原推搡，“你若不去，某潞城县首告，判你忤逆不孝，牢底坐穿！”刘氏略呆，“你叫吾去，嫁妆拿来！”林原道：“你屋什物尽管移去！”刘氏道：“百贯嫁妆补贴家用，一文无剩！”林原道：“你不掌家，有进无出，能甚使用！”刘氏道：“在家日少，便有使用你能知晓！”林原苦笑，“好，与你百贯！”刘氏道：“桂枝还吾，二郎也要！”林原眼急，“林江吾子，岂能与你！金氏虽陪房，既生子，莫还。”刘氏道：“一定不还作价百贯，权当卖与。”林原道：“尝闻：金氏乃两贯买售，今讨百贯，好大利钱！”刘氏道：“岁半入宅，恩养及笄花费多少！无钱还人，还甚说道！”林原道：“数日操劳连带惊吓，症重难愈，有今朝没明日！真个讨要，将人抬去，正需伺候！”刘氏道：“吾宅养大与你生子，如今病弱指望领回，当吾甚人！”再喝：“人在你处，使用致损，讨价八十！”林原道：“依你！”取来纸笔，上写：林门有刘氏，夫妻恩断，凭此自去，再无牵坠。陪房桂枝八十贯售卖林宅，生死勿论。立据人：林原、刘氏。天祐二年九月某日。一式两份，请里正、保正作中，取汇通地契，唤张溯、张懑道：“二位既来，钱银足备！”张焕抢道：“车载门首，二百五十半文不差！”林原道：“卸下半百，余款充抵，劳烦寄运！”刘氏道：“你不要后悔！”林原苦笑，使林海、林江、刘吉等去，无移时点查清楚分拆明白，各自签画，连同二张收执已份。林原道：“讨八十与百贯，非为不值；便千贯，唯不能落去你宅！”再道，“小枝侍久心意相通，一并带去！”刘氏恨道：“好你林原，真个算计！”林原叫林海，点指其额，“败家孽障，个中歹事均由你起！”林海流泪，跪地叩首。“汇仁坊交你掌管，好便好，不好时自生自灭。切记：自今起林家祖业与你无涉！”取文契照头掷去。众人再劝，只他肯听。林海无奈，叩首数记哭着去了。见此，张焕、张溯、张懑皆作尴尬，林厚、林厦无心吃酒，虽苦让，一并辞去。林原取两锭，计十两。吴坤、郝利稍略推拒，也就收下，林原恭送。溯、懑去，稍三载梁师击晋，破石城劫掠一翻。李存勖大军齐聚，梁军败绩，将去时举火焚城，汇通坊烧作白地——自然，此系后话。

闲逸慕一清

(前传八)申佳见林海来，先吃一惊，正无说道，林山后至，牵马驮械，悄下知会。申佳点首，择另室匆忙收捡，购被褥一应使用。天晚，伙计用饭，林海丧气，蹒跚也来。申佳迎着，唤苏枚报禀帐目，新收货款一并交与，能十数贯。林海关门，两饭未用，歇至天光，灶口饭熟，讨稀粥免强吃口，仍回已屋。
辰时，刘氏、刘吉来，刘宜提盒。入室，刘氏取米饭、大饼，荤素四菜。林海卧炕，低眉塌眼大嘴吃起。刘氏道：“吾去，原指望你，只不想殴驱此间，偌大家业岂不便宜！”林海不乐，唤申佳搬老酒，就坛吃起。刘吉浅笑，“此荒僻，贤甥居丧，厨间没人，也太过狠心！”林海唏嘘，不由泪下。刘氏道：“夫妻没有隔夜仇，况你父子！悄下寻机多赔不是，老大祖业非你能谁！”刘吉也劝，却才收泪。饭罢，叫申佳坊间领看。其道：“汇仁距村头里许，据地二亩，伙计十七，一拨儿酿酒另拨儿做醋！”随手左指，“酒库三间，贮四十数瓮，三瓮百斤。”再指右侧，“此醋房，有大缸十具，每贮两百，另小坛三十数计！”再去料房，谷米等物两千余斤。回去路上，林海含笑，“现成好酒醋，娘亲、舅老爷带些儿吃去！”刘吉稍让，刘氏道：“某谁个，吃他些老酒、陈醋谁还说道！”各取一坛，吉、宜揽抱，乃去。此后，一日三餐刘宜送饭，刘氏、刘吉不时探瞧。又数日旧创平复，林海来歪亭，临街数屋关门闭户，窗台草枯，随风摇动，乃道：“旧日生意怎就不做？”刘吉道：“一朝吃亏，本钱蚀尽！”林海道：“去汇仁拉些酒、醋，由小渐大。”姐弟大喜，清屋扫院油漆门窗，粉白四壁，刘氏管帐，招伙计择吉重张，店名吉顺。拐角里闲房两间，林海取二十数贯，刘吉搭伙再开酒坊，吃住于此。旬日，偶去汇仁，申佳难瞧。林海问时，乃告：“令舅老爷生意兴隆，隔不两日拉车酒、醋！汇友、汇众吉顺取售，让价三成！”林海道：“却才重张，免不得低价招揽。作坊路远，自然客少，年底结帐无差就是！”申佳无法，自售伙计一口辞退。月余，作坊来人。林海道：“你先回走，吾吃了饭去！”又数日苏枚来，只才说道，也就打发。再三日林海回坊，申佳以手加额，赶两步道：“大郎，该进料了！”林海道：“那就进吧。”申佳眼急，“帐上没钱！伙计们干了一载，年关将至，工钱早备。”林海应，回吉顺，帐房清点，散碎十两，还三十数贯。林海喊伙计驮了，自掖散碎，额角汗下。
回去作坊，申佳唤苏枚来。其道：“半载工钱百数十贯，柜上无已。”林海失意，乃命清库。申佳道：“新酒数瓮，醋有两缸，值不多钱。”林海回屋，聚齐零散不及两贯。呆坐半日申佳找来，唯道：“停工。余料、库底折算工钱，倘不足用，家火抵帐。”伙计闻信，刹时忙乱，你争吾夺。申佳忙喝：“混帐王八，谁个乱动打折手脚！”一干惊疑，把眼乱瞧。其道：“坊东肯料、底折现，已然尽力。吾等稍耐两日，酒、醋出净，须也钱钞。槽酿等物一概莫动，稍歇月半东家起火，还用你等！”凭此说强撑三日，伙计们或扛抬、或推拉，纷扰半日分干派净。申佳、苏枚再瞧林海，含悲道谢。两个犹劝：“眼下艰难，大郎且宽心！东爷在，终将过问！”再说些慰已话，乃去。阖坊空旷，木然良久，忽有马嘶。找去坊角，旧棚间廊柱拴马，置旧箩，堆酒糟。一灰衣老汉干瘪瘦弱，背身刷马。“众人皆去，独你不走！”林海道。老汉回首，呛道：“吾能哪儿去！”林海猛醒，此老仆，作坊看门，其名柴守业，混名柴棒子。瞧一瞧坐马，林海无言，仍回已屋。
天晚回吉顺，余酒无已，醋有数坛。坊间无客，与刘吉商议，结清帐房、厨役、店伙工钱，余钱六贯，林海取两贯，关门大吉。回去作坊，也无肚饥，朦胧睡去，夜来数梦，几曾睡实。天光，肚皮咕叫，披衣下地，后厨冒烟。待去，柴守业蹲坐灶口，守锅烧饭。柜角有高粱半袋，二十数斤。粥熟，只一锅底。柴守业盛两碗，一碗置灶角，自顾食用。林海端碗，也不取箸，转圈儿吃起。柴守业低头耷脑，“粮米续命，吾才藏起，吃完就没了。”林海慨叹，置碗窗沿儿，寻去坊角，镔铁盔甲驮系马背，牵邻村铁铺讲论半日，连鞍韂卖得两贯五百；再去汤锅，作价五贯，回馈块肉，将五百钱买些粮米，扛回到作坊已然正午。柴守业打火，眉开眼笑，好歹做熟，就锅下饭。
酉时，刘氏、刘吉来，刘宜提盒。叫唤半日，柴守业开门。入室，酒肉蔬果摆排小案，让之再三，林海略尝，岂肯再用。刘吉道：“贤甥，伙计散了，生计怎地？”林海道：“料尽钱光支持不下，工钱未清，只好散了。”刘氏道：“又酸又臭，不干也好。”再道，“这作坊留也没用，好歹出豁，舅家住去。”刘吉道：“是啊，器具犹在，能值百贯！”林海道：“唯剩些许，将就留住。便死，不至露天！”刘氏道：“忒丧气，胡说些甚！”稍坐，也就去了。

金氏患症，林原延医，治上半月没大效果。潞州有张邡，原太医，告老还乡。林原载金氏过府央告。张邡闻仁孝，诊脉下药，挨旬日渐渐平复。期间，林江东行，所收货品折价变卖。还家，草草过年。二月，林原携五七伙计江南贩货。旬日，林江悬心，随后也去。
清明将至，林山带人修整坟茔。至日，绣儿、绒儿携香烛等物随金氏去。天阴雨坠，窄径湿滑，三人气喘。却才停脚，树底一人，衣裳半旧，怀抱祭物蹲地打抖。那人抬头，“二娘，您个怎来！”便林海。金氏还礼，“大郎，休地折杀！”绣儿问时，林海努嘴，“那边有人！”金氏侧望，林家祖茔人影晃动。

闲逸慕一清

(前传九)坟前空地斜生老榆，树底撑伞，铺老大毛毡，摆酒食等物，冯理、冯会衣着锦秀坐地说笑，旁侧系健驴两头老骡一匹。赵氏坟前摆四盘干果、四盘糕点、两块大肉、一坛老酒。另坟摆两盏，一只豁口，塞面饼半张，其色青乌；另盏缺边，碗底半残，架两根没肉骨头，便李氏。金氏大怒，“何方孤鬼来此搅扰，丢去！”林海迟疑，绣儿、绒儿飞脚去，拾残盏远远投去。理、会惊奇，一个先来，且告：“好不晓事！某等拜祭，殴赶怎地！”金氏道：“吾林家没这般孝子贤孙！”冯会挥拳，金氏昂面，“吾家祭祖你敢捣搅，堂上巨板正愁挨打！”冯理不屑，后来拉扯，“与妇孺争胜，当心泪湿，理他则甚！”横眉立目盯瞧一人。
先祖祭罢，抵赵氏坟前，“痴苶呆儿岂辨长幼！”金氏点指，“去，摆老太太跟前！”绣儿、绒儿一并争抢。理、会大急，飞脚拦时，金氏道：“令姊于屯留！此儿妇，入林家祖茔，论拜祭轮你不着！”林海胆气，也来帮衬。冯会大怒，赶两步照腹一脚。林海早见，丢酒坛扭腰摆臂，右掌如勾搭住足跟，随撩举，头重脚轻，“哎呀”一声便个脆响，背身着地仰面朝天，遇凸石后脑中招，两眼迷瞪气息也无。绣儿、绒儿一并掌呼，林海豪气，瞠目欲裂。冯理扶坐，血下，衣背染红，恨道：“你等着！”搀扶树下包裹伤处，才得气喘。林海忍不得，赵氏坟前焚化纸钱，号呼泪下。金氏不去，冯会难挨，冯理收物搭驮骡背，扶弟牵驴下坡去了。金氏拾肉，叫绣儿转递林海。其略推辞，也就收下。
林海回坊，肉交柴守业，太半腌渍，一角蒸煮，主仆俩吃顿饱饭。林海歇觉，有人叫门。待开，林山肩担，布袋沉重。绣儿随后，提窄包挟被褥，跟个婆子。林山道：“家主爷出门，主母做主，与大爷料款三十贯……”绣儿塞递，“锭银五十两，作坊开起。”林山道：“主母道：久无纳税明公嗔怪，一朝作弄，祖宗辛苦需白费！”婆子凑趣，“绣儿姑娘主母叫来！”林海道：“多谢二娘。”再瞧绣儿，粉面微红，低头不语。入室，换过被褥，绣儿收捡，婆子拆洗。
柴守业引路，四十里抵申居，阖宅挂孝。待问，申佳还，年后生病，药石无效，故去旬日。回来路上，林海叹气。柴守业道：“大郎莫急，吾有办法。”回作坊，将旧日伙计悉数招来，进足诸料，家火洗涮，择吉重张。稍两日酿得酒、醋。林海兴头，命绣儿将旧用被褥与守业换了。
这日，林海用饭，绣儿添汤，笑道：“今早人来，柴爷说大爷不在，硬挡回去。”林海道：“谁来？”绣儿道：“歪亭，宝字头！”林海变脸，“岂止胆大！”再道，“晚饭多做，别叫他与伙计与混坐，你俩同吃！”绣儿道：“他谁？”林海含糊：“嗯……老柴！”饭罢，绣儿收捡，林山来坊，面带焦色，“大爷，二郎有请！”林海忙去，半途间问：“敢乎有事？”因他无语，林海恼怒，乃告：“家主爷江南办货，泽州不见。”林海光火，“缘何走失？”林山道：“吾只听说早起匿踪，伙计们找寻三日人影也无，匆忙回赶，潞州遇二爷，却才回村。”入林宅金氏含泪，林海抢前，“二娘！”投身下拜。金氏、林江抵死遮拦，金氏道：“家爷走失，可怎好！”林海道：“大人不见，谁个同去该往死打！”林江道：“怨也无用。旁人信义哪及骨肉！有心找去，家里劳兄长照管！”林海道：“贤弟既这说，你吾同去！”于是，带林山叫两个回程伙计，牵两健驴沿潞城往泽州一路找寻。
约两旬，林海、林江等还。遥见作坊，推车肩担时有进出。林江道：“口渴得紧，可否少坐！”林海道：“脏乱得很，只怕嫌弃。”林山及伙计牵驴先去。入坊门，伙计抬酒，正然装车。绣儿闻信，含笑出迎，“家主老爷可曾找见？”林海摇头，眼见失意。入室，绣儿端水，悄道：“经月，赚三十数贯！”林海哎呀，“能赚这多！”绣儿道：“嫌多？”林江也笑。绣儿换水，林江净面，背身里悄道：“柴爷将少半补偿工钱，另半儿购料。”再道，“稍早，歪亭客提贯钱来，商议买酒。柴伯拦着，硬是不卖，气吼吼去。隔日，阖宅皆来，厮哄吵嚷。柴爷急怒，乃喝：吾林家奴才，非你刘家！任你钱多，吾就无售——这不，等大爷回来讲理！”林江偷瞧，其状难挨，乃道：“千罪万恶，难不成饿杀！”绣儿含笑，抡勺摆铲升火做饭，稍顷摆上。林江正用，林海扭头，“去柜上支取两贯，你两个做套新衣！”绣儿道：“柴爷规矩，吾取不来！”再道，“你俩谁个！”林江取锭，悄下塞递。林海面红，搁锭案角，含胡答：“你，老柴！”绣儿笑眼，将锭拈取，“有多有多！”林江道：“绨锦愁卖，多做就是！”饭罢，林江道：“大人不见，无歹信权作佳音。哥哥稍歇。吾回，另想办法。”林海恭送。
天晚，刘氏、刘吉来，刘宜赶车。早有报信，柴守业坊门紧闭。叫唤不开，乃喝：“海儿，你个孽障，躲往谁处！”刘吉道：“贤甥，家姐来望，还不出迎！”林海张惶，绣儿倚扇，岂容他去。再喝：“讨饭老贼支使家主，亏你条汉子，老娘白养！”林海生猛，随拨拽，绣儿掼地。只他门开，随记飞扑膝足入怀，“大爷，大爷！”首击屋壁几乎出血。林海难挨，唯叹：“罢了，孝子贤孙做不得，由你撒泼！”回躲炕梢一跤躺倒，两眼大瞪一字莫出。作坊门首闹腾许久，伙计瞧看，刘氏无趣儿，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