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孝义河东》

闲逸慕一清

(前传十)稍两日林江找来，“哥哥。吾欲江南办货，至多百日，少则两月！”林海答：“暑热将至，非购货时节！若寻大人，咱俩同去！”林江道：“大人未归，货品还家，谅不至调首南去——钱银不足！汇友有柴伯主持，绣儿帮衬，无须多问。俺娘出入不便，汇友、汇众放心不下，哥哥照管！”说着，取房契等物。林海惶恐，坚辞不收。林江道：“今日不取，待吾还家再行交割。”携林山及两店伙西奔潞城，经潞州南去。
强挨两日，林海出坊两处走动。刘吉闻信，立时赶凑。稍两日吉顺坊重张旧业，减价大卖。隔两日回作坊，门口里柴守业见，哼也不哼调头回走。林海忙赶，先唤老柴，再呼柴伯，只他肯应！回房见绣儿，半温不冷，勉强倒茶也就避去。林海不管，添衣问饭，天晚留宿。二日去时，伙计掩口，悄下点指。林海老脸，间三或二每每回住，只当不见。将及两旬，伙计还家，说泽州北里汴、晋交锋，路径不通，强挨数日回头报信。待问林江，携林山绕行南去。只此行一去半载，林山赶驴车还。抵宅，林江症重，两眼半闭腹胀如鼓，勉强倚坐。家僮仆妇扯被拥入，金氏泣泪，急急延医。林江答：“半途患症，也曾治愈。只郎中道：一旦复发无药可医！”金氏含悲，哽咽气喘。林江道：“娘亲须白疼一世。儿去，自求多福，千万珍重。”金氏道：“倘有不测，带绒儿跨院留居。老爷、老太太贻赠尤多，足够使用。”林江道：“娘亲最知吾心！”
林海宿吉顺，伙计赶来。“大爷，二爷有请！”刘吉道：“江南贩运得甚罕物，不妨试说！”伙计莫闻，只求速行。出歪亭至半地，林海道：“可是老爷音信？”伙计答：“吾在店里，任事不知！山爷传话，匆忙找来！”随口念叨，“二爷症重堪堪难耐！”林海大怒，乃喝：“你个狗头满嘴胡吣，寻死怎地！”伙计失色，“却才莽撞，误说家事——此二郎非彼二郎！”林海愠怒。入二门见林江，大吃一惊，“兄弟，怎地这般！”再吼金氏，“还不延医！”——郎中在侧，岂肯落笔，收捡自去。林江道：“兄长莫急！天不与寿，争也无益！”任洪外出，稍晚得信，偕李庆一并赶来。金氏稍避。待问生计，任洪侧望，乃怨：“货栈因吉顺亏欠尤多！”李庆道：“汇众将就。当头厨役投靠吉顺，伙计带去。”再道，“新招虽形色类似，味平淡，客人少来。”再道，“吉顺取物有借无还，似这等早晚闭店。”闻声如震，林海面红，退去墙角一言不发。门外哭泣，由远及近。林江道：“柴伯来，速请！”绣儿居首，泣泪交流；柴守业缩手缩脚，门首张瞧。林江道：“柴伯，生意可好！”守业着慌，近前道：“二郎这说，折杀老奴——去岁工钱已然还清，今载齐备，犹赚百贯！”林江面任洪、李庆道：“两位前辈家爷请来，执业多载，当胜老仆！”喘息甫定，“亏损核销，再延好厨。”林海抢道：“无必！吾关停吉顺，带回就是。”任、李应答，俱自退下。金氏回，林江道：“绣姐爷娘早故，柴伯孤独！吾做主张，权作干亲，也好依照。”绣儿收泪，跪地叩首。林江道：“柴伯辛劳，苦无积蓄，馈礼代赠！”绒儿捧锦盒，绣儿接取，待开，四朵珠花、两股金钗、一副玉镯、一副耳坠——先林江，再守业，补叩金氏。绒儿取杖，林江捧告：“柴伯！吾送竹杖，一则代步，再者绣姐淘气，将此责打！”守业接杖，涕泪交流。林江再嘱：“天下无定，民心纷杂，自今起少酒多醋，一不争粮，再不惹祸！”柴守业应，退去屋外。林江挣扎，林海凑前，“李庆、任洪俱大人选中，劳苦数载悉心尽力，可放胆使用！”林海点首，再道：“风闻大人原起寺出家。哥哥得便代吾走遭儿——倘真，千万善遇，莫至心死！”林海唏嘘，再道，“吾命将逝。家中财物、帐目俱已封存，可随时接掌！”林海汗下，急拦：“二弟，不可乱道！”再告：“吾去，娘亲、绒儿移住西院，一应事物无须照管，莫使操累！”林海大惊，“却何使得！”喘息大定，揽道：“小弟拜求二事：一不失祖祭；再借林山半载——某于兴元入赘苗家，乃大户！某去，尸身焚化；倘存遗骨，交林山背负送吾还家！”一时间闻者失声，哀痛一片。屏去众人，倚牢房门。是夜，林江病逝，年一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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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十一)林海放声痛哭。待见金氏，“林家只吾弟兄，究何由赘他苗氏！”金氏告：“吾亦不知！”再寻林山，“你这狗奴，究何撺弄支使入赘！”因他不语，飞脚摆拳踢打两滚，“二爷入赘，你竟不拦！”其口角出血，一言不发。急怒愈炽，再一回鼓掌踢脚，气哼哼去。
林海回吉顺，入后厨，“谁个由汇众来，仍还旧地！”厨役伙计面面相觑，任谁没动。林海恼起，“哪个不回，自寻出路！”于是，丢生熟菜肉，一哄而去。刘吉忙来，“贤甥，作甚古怪！”林海不理，唤帐房给付工钱，所余店伙一并逐去。刘氏道：“货栈、酒坊交你经营，难不成后悔！”再道，“上一回文契接手，免生事端！”刘吉道：“敢姊夫来，便他强索！”就见他涕泪交流，哽噎道：“二弟难挨，堪堪命丧，林家祖业一并与我！”刘吉赞叹：“唯此，才是兄弟！”刘氏道：“一干属你，枝丫头怎处！”林海道：“二娘、绒儿迁居西院，无须照管！”刘氏道：“家私银子尽数搬去，留你碍眼！”林海急怒，待说详情，刘氏答：“二郎入赘，裹携非少！”林海收泪，怒告：“吾弟、二娘岂如你料！”散碎二两，钱五七贯。林海揣银，提取整贯，将去时刘氏拉扯，“吾儿，几时来接娘还家！”林海道：“路闻，大人原起寺出家，您老得便赶早看觑！”刘氏白眼，“某刘他林，况出家，惹甚嫌嫉！”因他无语，刘吉道：“贤甥缓步，待舅娘收捡，吃了饭再去！”林海不顾，出门去了。
林海赊好棺，殓林江，请僧道演数日法事，硬抬去林家祖茔，葬了。金氏慨叹，命绒儿、林山将诸处银给足；先封箱柜，再锁屋门，移住西院。林海愧疚，见金氏道：“二娘节哀，宅不可一日无主——休听二弟言语，依如旧日！”因他不应，投身下拜。金氏、绒儿拚死抱搀，乃告：“二娘诚重，林家非您不可！待吾原起寺接回大人，移权便是！”金氏无奈，只得应下。
浊漳河边立陡崖，悬四、五十丈，有小径盘旋而上，顶圆两亩，砖垒石砌四五丈陡壁，抵南门，镏金大字书“原起禅寺”。入寺，大殿三间，琉璃屋盖，飞檐斗拱。殿前有正方香亭，每柱雕文成七言绝句：雾迷塔影烟迷寺，暮听钟声夜听潮；飞阁流丹临极地，层峦耸翠出重霄。前后两句分别对仗。亭前有八角青石经幢一座，刻陀罗尼经及立幢建寺铭记。亭东有药王殿，奉华佗；亭西有阎王殿，奉阎君。
林海来寺，见知客僧道：“多半载前有壮士村林公就此出家，某其子！”知客僧答：“本寺只僧众、信众，无林公！”换言语再问寺监、方丈，俱告莫识。林海恼起，乃喝：“甚破寺，藏匿人口。待吾找见，一把烧你鸟殿！”香客、僧人闻言吃惊，住脚瞧看。林山悄扯，东配殿遇沙弥，去前顶礼，“敢问师尊：稍去半载可有剃度，愈四旬，宅本县！”其巧望一眼，低道：“明早来寺，或有因果。”林山道谢，偕林海去，寻店坊早早用饭，讨单间歇下。夜半子时，林海自语：“明早来寺……早来，早来！”穿衣下地，轻拨房门，扒墙头跳去院外，急奔而去。
抵寺，背靠寺门倚坐门槛，抄手缩肩闭目打盹。天寒，冷风习习，却何睡下。稍久，腿脚发麻耳骨生疼，扶蹭门框缓缓立起，半晌能动，倚垛瞧看，匝墙沿崖壁垒砌，墙根狭促，唯些枯草，哪见巨木。林海无法，矮身蹲坐，稍片刻起身活动。四更时眼前生白，且越下越大，再睡不下。隐约间坡底悉索，似有人来。林海疑起，探首瞧看。抵前，黑漆一团，口吐热气，负老大一捆，恰林山！“你个怎来！”接肩置地，两床被褥还件皮袄。寺门不大，两褥对折塞缝儿护垛，皮袄铺地，并肩倚坐遮盖厚被。林海道：“此店物儿，你竟拿来！”林山道：“吾识店主，权且借用。明日算帐加些儿房钱。”乃怒：“何不早说，且此时来！”林山道：“大爷莫唤，赶且挨怨！早知时如小二言语：一觉天亮，来寺寻爷，顶多顿骂！”林海哼道：“巧嘴，算你良心！”打个呵欠昏沉睡去。五更时分，林山低道：“大爷，醒醒！”林海睁眼，天色犹暗，“却才睡下，吵嚷些甚！”林山悄起，活动下身子。门里扫雪，脚步渐近。林海惊醒，灯影摇曳，撒杠拉栓。门开，倚坐一人，堆叠衣被挣扎无起，僧人吃惊。林山推扇，侧身挤入。帚响处黑影三记。林山略瞧，望定一隅飞脚跑去，扑拜道：“家主老爷清闲自在，吾等好找！”那人披僧衣，合掌念佛。
门口里林海大窘，肩抵门垛挪移不去。门僧闭扇，其大怒，一巴掌扑个筋斗，一并卧地。林海挣爬，“林山拦住！儿来，大人休走！”拐腿拉脚一迳赶去。护寺僧闻喝，挑灯提棍蜂拥而至，迎面飞脚一跤撂倒，扑按扎绑。那厢见不是头，林山忙来，且呼：“诸师尊少动，吾等寻亲，绝非歹人！”僧众不闻，一跤放倒另索绑牢。林海喝：“须不眼瞎，谁人作歹肩扛被褥！”再喝，“吾等香客，入寺寻亲！”林山回喝：“家主爷大郎看觑，救救吾等！” 彼众皆醒，唤来老僧。林海瞧时，着旧袍，穿单鞋，光头无帽，悲道：“俺那亲爷，海儿来迟让您受苦！”泣泪交流。护寺僧了於道：“然师弟：此凶徒殴伤惠兄，你可熟识！”老僧摇首，乃喝：“既不识，作贼盗押去县堂，严刑逼问！”了畏在侧，悄拦道：“绝早撞入当有缘由！”除绑绳留老僧，抬了惠治伤。
老僧且去，低首扫雪一言不发。林海悲苦，一路央告，除头巾与其缠裹。老僧不受，摘取奉还，且告：“阿弥陀佛！施主闯祸，还不快走！”林海道：“二弟殁，您老还家！”老僧停帚，泪眼半响，仍答：“有度牒寄方丈，倘一日走投无路，自告镜明可来剃度！”林海道：“稍早妄行，阿爷教训，值今不敢！二娘苦盼，且去！”老僧摆臂，“再无瓜葛，攀扯则甚！此时不去，护寺师兄拿你出首，县堂问板！”随呼，了於等来，乱棍逐去，寺门紧闭。此时天暗，积雪尤厚，下径不得。林海道：“稍顷门开随吾找去，拉扯还家！”林山道：“大爷，不可造次！”因他急怒，乃告：“天光再去未必寻见，一时焦躁倘或吵闹，佛祖嗔怪有误清修，须罪过！”林海问时，乃告：“大爷还家，逢年节粮米、钱钞多多布施，家主爷面上有光，也见孝心！”再道，“天见可怜！他年某月倘或心动，接回便是！”拾衣被缠裹一处，抛投肩上。林海无法，帮扶下崖，连数滚回去店里。天光饭罢，算过店帐，林海去崖侧，望原起寺苶呆半晌，直无奈，仍回壮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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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十二)见金氏道之经过，因他落泪，乃告：“二娘宽心，凡事皆有个缘故！”金氏问时，乃答：“十岁时老爷患症，老太太佛前许愿：倘或症愈长大成人，带发修行出家百日。及长，为商做贾四地奔走，谁还记起！岁初经泽州，睡梦间佛祖嗔怪，肯请宽限，原起寺修行一载，吃斋打坐拟作还愿。期间，不告家人不理亲朋。只不想吾去，言语不和一时气急，推殴老僧以至伤重。老爷恐佛祖怪罪，再许宏愿：补修半载却才还俗。多出时日皆吾之故。万般无奈，烦二娘执掌家事。”金氏不信，其赌咒发誓，只好照旧。
林海回作坊，勉强吃口，倒头睡下。至晚，周身火热满嘴胡话。绣儿惊惧，守业劝慰，请郎中诊脉下药，连吃两日，酸懒少动。金氏得信，来坊相看，不免泪叹。待还，使林山执方，去潞州寻张太医厚赠诊资说明情由，修方补药。待还，绣儿衣不解带，端汤奉剂。旬日，林海症愈。期间，刘氏得信，携刘吉、刘宜也来慰视。

年关将至，柴守业给付工钱，汇仁坊熄火打烊，伙计放假。林海去汇友、汇众清点帐目，收足款项，转交金氏。待说布施，将新裁衣饰一并交与，凭他做主。于是，林海放胆，购僧鞋、僧帽五十双顶、僧衣二十五领；支香资二十贯，米粮五百斤。携林山套车马载往原起寺。信众传信，知客僧闻，迎至寺门，护院僧众扛抬等物，寺监作谢，方丈拜茶。有心拜求，主持首肯，知客僧带去门首。卧房僧众已然回避，林海恭请，房门紧闭，只他肯见！直无奈，捧衣饰泣报安好，因无取，劳寺监转交。事毕，知客僧送去寺外，作别还家。
年罢，不及二月，林海辞拜，欲往兴元。金氏叫绒儿使林山躲了，才道：“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却何走得！”林海道：“大人去时，晚不及半月！”金氏道：“究还晚些儿，至时在说。”林海苦笑，只得罢了。
清明祭祖，林海再请。金氏应，让他往告主母。林海来歪亭，待述详尽，刘氏道：“分宅另过，林江入赘，路上不太平，你去则甚！”林海道：“吾只二弟，虽入赘，必要看过才好放心！尝言道：坐吃山空！某去，趁手货顺购一批，好挣利钱。”刘氏道：“贪财恋色却才入赘，三乡五镇徒增笑柄，不说也罢！”林海道：“吾弟仁厚，岂似这等！”刘氏道：“林江亡，苗家富足，谁认得你这门穷亲！”再道，“难不成苗家还女，招你不成！”刘吉道：“兴元富足，早年曾去，定军山、鸡冠山风景尤好！”林海道：“这般时人地两熟！”便对刘氏，“舅老爷倘有心思，吾等同行，遇适物贩些儿，路上使用不费一文。”刘宜听了，心思也动。于是商定，一有消息提早告知，村首聚齐。
林海回，告金氏刘氏允行，悄瞒下吉、宜同去。苦劝不得，金氏择吉，次月允行。林海回作坊，顺告刘氏。绣儿闻信，备衣物钱钞，悄下落泪。至日，林海携包，拜过柴守业，来家。金氏取锭百两，散碎二十，犹嘱：“此程尤远，携礼不便。苗家富足，想也无争。将抵，买几贯河东土产也就是了。”林海固辞，金氏不依，绒儿扯包，取衣物另叠一处，提拽与林山背负。金氏塞银，扎裹牢靠，再嘱：“早去早还，吾林家独你一个，容不得闪失！”林海强忍，叩拜不允，去二门携林山乃行。出去村外，吉、宜早候。于是，结伴上路。
去不数里，刘吉口渴，讨茶歇脚，半日数回。午后，刘吉、刘宜脚底打泡，离城老远天就黑了。二日，日头高启，吉、宜躺倒，一丝儿无动。林海无奈，雇驴车载父子，一路紧赶，老早抵州城。歇息一晚，腿脚略好。刘吉提议，潞州城游玩一回。林海无奈，纵之两日，使用非少。由此，过黄河逛西都，溯流上行，入潼关抵大安，逾凤翔抵凤州，南入兴州，竟百数日。
这日近午，径旁打火。邻近有座，问起阳平远近，店主道：“吾店新张，其实未熟！去岁，关南有强徒作乱，劫掠非少！”再问眼下，则答：“关上大军征讨数次，总算平复。蜀王大喜，升阳平守将荣州别驾，旋即获罪，身首异处！”林山闻听，暗下冷笑。饭罢，犹多买些，结帐上路，沿小径斜向东南，曲折前行。经个时辰，坡陡路窄，能几户人家。刘吉不乐，“兴元繁茂，何来僻地！”林山道：“抄近赶路，总能快些儿！”经久，日头西坠，几不识径。林海怒启，“你个狗头，敢乎错记！”刘宜抱肩，边走边瞧，“草深林密，人迹罕至，灯火也无，遇大虫怎处！”偏此时飘起细雨，路径湿滑，愈发难挨。转山脚小岗拦路，黑黝黝十数丈高下。刘吉道：“天晚，攀援不上，倘有失足命去太半！”稍远有屋，黑洞洞没个光影。林海凑看，此小庙，有门没窗，统只一间，两丈宽阔。林地打火，吉、宜挤入，再瞧时旧顶半边，另半新结，倒也结实；殿壁侧神像无存，砖石垒砌石板供案，置瓦炉，香灰半下。乃道：“腰酸腿懒走去不得，且歇！”林海瞧林山，“明早无径，打折狗颈！”屋角团乱草、摆枯枝，积攒非少。林海升火，光艳艳才些儿暖意。林山取食，吉、宜争抢，哪顾及凉热，囫囵下肚屋角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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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十三)二日天光，四人过岗，眼前有径，拐角处十数人家。林海不乐，“区区数步，让吾等挨挤一宿，可是讨打！”林山不语，下坡紧赶。头一户三尺围墙一堵柴扉，隔十数丈院落；有屋两排，十数草舍。屋后，荆条作栅隔一后院，五十丈宽阔。林山飞脚去，随吱呀一响，柴扉挂锁，院内静寂。其汗下，跑另院见老者躬身施礼，“敢问丈丈：您隔壁住着，可见苗公？”其名张郾，细瞧一眼，“林山啊，苗爷早去，缘何来迟！钥匙付吾。”林山顿足，“二爷叫等，如何竟去，敢是错过！”张郾答：“得一外孙，遍请乡邻，吃三天喜酒！你早来月余恐也赶上！”探首再瞧，“二郎不见？”林山悲苦，跌足道：“俺那爷！可几时去，有甚叮嘱？”张郾答：“约两旬西去成州，入风翔出潼关……”林海惊诧，肘道：“此苗家？”林山点首，泣泪交流。张郾递钥，开门再瞧，缸中水满，米面犹存。林山打火，屋前淘米，后院摘菜，少油寡盐闷锅熟饭。林海四望，吉、宜坐等。饭来，父子只略尝，摆箸案角。林海不瞧，扒划入口，强吃半盏大气长出。再瞧林山，吃得喷香，足足两盏。饭罢，林山收捡，取被褥分头歇下。林海道：“苗家清苦，何不告吾！”林山答：“二爷叮嘱，莫使悬心！”林海不乐，“原往荆楚，究何兴州结亲？”林山叹气，将缘由经过讲说一回。

原来，林江往荆楚，闻蜀地货贱，溯流上行，入东川抵西川，采办蚕丝、茶叶、樟脑、川芎、当归、虫草、贝母等五垛，雇驮北去。过利州抵三泉，商贾渐多，眼见异样。抵宿，悄下打问，关南有强徒积聚，白日行劫，过往商队累遭所难。阳平守军进剿三回，每每接战一触即溃，焚巢他奔。事毕，官军回防，调头重聚，劫掠愈甚。值今，商贾等众积攒两旬，人吃马喂已然不堪。林江略想，携驮队往街市，七折作价，少半时辰售卖精光，亏损非少。林江心烦，另寻宿处。二日去街角，非但六折，对折也有。
阳平守军厚贿不得，众客商齐聚金悦，商讨半日众口一词：多置器械、帮手明早闯去，拚死一搏！林山得信，转告林江。主仆俩街上闲走，有驮夫眉开眼笑，拉扯吃酒。林江留意，悄下尾随，只闻道：“明早这去，可小赚一笔！”林江惕警，入酒坊寻僻静，闻肉味强忍呕逆，点两素菜，老酒半斤，面食随意。小二搬饭，林江示意，林山掩门。摸两足锭推按案角，“二哥，此时帮驮有如送死，却何兴头！”小二悄看，低道：“快马好手吾何惧哉！强人露头，掀翻货物加鞭快跑，谁管驮垛！”接银在手犹是不去，林江再递，乃道：“此等油滑多与相识！客官留意，幸勿牵累！”林江道谢，乃去。饭罢，再奔街角，四折也有。回去路上，有父子牵骡三头，其状难挨。待问时，其俞姓，籍文州，牵驮入蜀还乡不得。问罢驮资砰然心动，返身购蜀锦、生丝三垛，驮系骡背。回去路上，林山悄道：“二爷，这般时候买货怎地！”林江无语，另购衣被，其状残旧，作一搭提去。是夜，林汉声唤，捂汗无出，周身关节如同蚊噬，翻来覆去再睡不下。天光小解，便如铁锈又似浓茶。林山大惊，忙请郎中，竟告：“时不吾待，已然不及！”
三百余驮取齐路口，你瞧吾看谁肯先行。偏此时林江吆喝，驮口让路，迳去队首，朗道：“贼人觊觎，吾等须巧试，不坠罗网！”有道：“如此时，你去方好！”林江谦让，众人皆道：“非你不可！”林江道：“吾去时，公等隔五里缀行，莫远莫近！”众道：“倘遇贼兵，力有不逮，接应不得！”林江道：“吾等久困，总须一试！”再道，“倘有差池，你等急去，虽死无憾！”道过珍重，林江先行。转过山脚，抖衣被罩驮垛，父子胆怯，加鞭急走。林江有林山帮扶，拖拽骡尾一路小跑，约个时辰过汉水抵阳平，守关士卒接锭五两，草草验看，允行。
出阳平关去不二里，父子饥渴，林山气喘，有心打歇。坡头有樵哥，停肩蹲瞧，其状怪异。林江叫停，凑前作揖，“敢问樵兄，因何发笑！”其答：“有命当丧，只不自知！”父子变色，林江示意，取钱两贯倚靠径旁，再三恭请，乃道：“山南强人隐约有涉！每每征剿几曾斩杀，丝锦等物所获尤多，移送关隘收作已用，且屡试不爽！你等先行存心偷巧，堵劫后队再不饶你！”林江拜求：“樵哥救吾！”其道：“弃货寻径，保命要紧！似你等前回两起儿，再无脱逃！”言罢，肩担自去。林山拾钱，林江踢脚，“快走！”稍远处山弯北向，一头撞去，那管路径，还甚曲折。稍顷，天阴雨坠，且越下越大。林江不顾，翻山过岗拚死赶路。天晚，骡腿抖颤，连喝不动。俞氏父子无心钱钞，执意还家。恰此，岗侧有庙，劳烦卸垛移入大殿，给驮资绕行还家。林山扶入，举首再瞧，庙殿局促，屋顶半边儿，半下雨坠，干柴也无。没奈何蜷缩屋角，倚驮垛困饿歇下。
天光，林山害病，周身火烫，口唇起泡。林江难挨，挪移无动。急切间庙外来人，草看一眼，扶林江卧背，夹林山腋下，过岗回村一路没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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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十四)苗竣字坤鸿，年将弱冠乡试及地，稍两载爷娘病故，家业凋零，投兴元大户设馆，授业糊口。稍数载略有积攒，丁字坡买处房产，娶妻姚氏，安心过活。转载，姚氏有孕，喜酸厌辣，看身形观步态，街坊邻里俱来道喜，直告有子。苗竣欣喜，云子落生遍请吃酒。转眼岁未，姚氏得女。苗岭摆酒，广邀乡邻。席间，邻家凑趣：“有郎请酒；得女，原本无必！”苗竣答：“生男是儿，有女也儿，既吾得儿，不妨同乐！”乡邻畅意，尽兴乃散。自姚氏得女，五载未孕，六载病殁。苗竣送亡妻，带女过活，其实艰难。邻童稍长，知兴元授馆，阖村凑资，闲地结芦，情愿代耕，劳他教导子弟。苗竣推辞不过，早晚用心。女儿年幼，随在身侧，自此认字，学字破题，自谓名乐，表字水音，颇为自得。稍数载子弟稍长，俱自劳碌，后来无几，有心罢馆，乡邻不允，邻近也来。没奈何苗乐还家，秉烛苦读，功课大进。苗竣恐劳苦，乃告：“你不应试，无须这般！”苗乐答：“闲来无事，消遣罢了。”
济广原道姑，峨眉出家，云游遇慧心，慕清高喜持重，心生艳羡。慧心见性，收门下兼修佛法。师弟慧理总有书信，闻收道姑，十分不悦。然济广佛缘深厚，稍数载终有大成。忽一日慧心作书，济广往见，相趣甚欢，待瞧书信，岂容他去。隔岁传衣钵，乃为清风庵主持。济广佛道双修，兼治杂症，只些儿古怪。信众非是走投无路，谁敢拜求。
却说苗乐十岁，济广化缘。苗竣舀白米两升，犹送百钱。此时张家开店，屋前宽敞，院角埋桩，拴牛吃草。张岸肩担，水槽将抵，闻唤，心急火燎忙去烧火。此老大木桶，板厚水满，每担百斤。老牛难耐，槽间无饮，伸脖瞪眼哪里够着。济广称谢，冷眼见苗乐去，单臂提水，二指握梁，身肩略斜，连四步抵牛首，一口气吃下三寸。济广心动，“施主，可是令爱？”苗竣答：“没个家教，只是淘气！”济广置布袋，隔墙招唤，“贫道有术，你可愿瞧！”苗乐点首，乃告：“施主，贫尼带她游走一回！”待应，院外取齐，出村里许。济广道：“吾臂僵直，可立一人！”随提拽，单足立肘，半分儿无动。济广惊奇，回肘胸前，前摇后荡摆甩数遭儿，笑嘻嘻拢臂抱肩，腰腿无屈。济广轻笑，乃告：“非但肩肘，吾拳亦可！”曲臂前伸，五指捏牢，置虎口抖接数遭儿，依然无惧。济广欣喜，提拽下地，“随吾去，还妙法饱你眼福！”因他摇首，再道：“吾教你学，演练得法十日再授！”手把手教太半时辰，临去犹嘱：“千万仔细，莫使知觉！”抱揽还家，提袋自去。由此，或五七、许十日，济广必来，前后半载。眼见他演练精熟，乃告：“吾授你寸进拳，乃贴身近打巧俊功夫！因聪惠，举一得二，无负吾望！”再道，“你天生神力，日月精进，万不可与人比试！”回见苗竣，“因厚待，贫尼感念，有心度令爱出家！”因他异色，再告：“然思想唯此一女，内生惶恐，尊口莫开！”苗竣奇怪，再道：“尺长寸短，太过生妒！施主乃父女，万千珍重！”苗岭奇怪，待问缘故。济广不答，迳去。
稍两载有户托媒，苗竣答：“儿小，莫忙！”再数载一十六岁，纷至沓来，乃告：“吾只此女，娇生惯养，无体统莫针凿，粗俗惯地。吾等乡邻，交好一场，且容细想！”媒说答：“婚姻大事爷娘做主，难不成问他一问！”苗竣道：“幼失娘亲，亏欠太多，怎好强揽！”悄下打问，仍告：“阿爷年高，且无弟妹，真就去时您眼见孤苦！”苗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搁日久难不成终老在家！”苗乐道：“东吴西张南李兼黄，文拙笔顿词不达意，书斋早识厮瞒得谁！”苗竣一笑，也就罢了。自此，媒说渐少，倒也不急。
又两载，忽一日丁字坡繁杂，司功参军事米闳，字承爽，携家将、部卒捧花红表李、牵牛担酒迤逦而来。一时间街坊吵嚷，孩童簇拥，早有引路，待见苗竣，乃告：“洋州别驾韩公闻先生大名，遣某致意！”苗竣答：“乡野闲在，不足挂齿！将军此行当有指教！”米闳道：“韩公三子名浩，闻闺门秀质，特命求聘！”苗竣道：“陋敝顽劣，焉配得公子！”米闳道：“三公子文武双修，见为蜀王府行参军、御侮校尉——去岁丧妇，至今未娶。令女娟秀，诚天做地就之佳偶。不才携花红彩缎、八蹄健牛，锭银两百，务望肯允不虚此行！”苗竣含笑，“别驾错听！吾户低矮，有女粗笨，岂敢高攀！”米闳道：“别驾重文士喜学识，婚事成就，苗公于洋州谋个闲职，也份受用！”苗竣答：“温饱有余，并无奢望！”米闳道：“苗公不肯屈就，岁奉百金，以为使用！”韩浩字梦臣，家将装束，四下瞧看。米闳轻笑，幽道：“与别驾结亲，世人高看，谁敢欺辱！”苗竣不乐，“乡里和睦，礼敬有加，能甚烦恼！”韩浩尴尬，米闳难瞧，乃道：“别驾乃一方父母，执生杀权柄。苗公此言似有轻慢！”再道，“韩公仁厚，非比旁家……”另间屋早有火起，逾后窗回前院，“宅非店坊，谁家瘦马牵此搅扰！”似轻又重。一行早闻，韩浩先来，眼见他身匀体健粉面含嗔，双眉半蹙杏眼似瞪，刹时间满心欢喜，笑答：“此北地重金购得，须良骑，如何瘦弱！”苗乐道：“撮弄即倒，还道不弱！”韩浩大乐，“尊驾能为，不妨稍试！”家将丁卒一并扯哄。苗乐轻笑，“如此时恐乎得罪！”
两匹马悬长缰，皮毛锃亮背负雕鞍，身在苗宅拴系张家。苗乐凑看，眼前这匹略显强壮。随摆臂，那畜吃惊，踏蹄后退，恰它似落非落，一记点踹前蹄失稳，捉鞍扑拽，扑通一响肚皮朝天，四蹄乱摆。看客眼直，苗乐侧让，家将提拽，那骑窜起，倚墙后退。韩浩惊疑，就见他弹一弹浮尘，还说：“吾道非假，果就如此！”米闳跳脚，“你用巧力，算不得真本事！”苗乐轻笑，“将军了得，不妨演看，某长见识！”米闳结舌，犹喝：“不下暗脚你来二回！”苗乐变色，返身再去，那骑忙躲，左摇右晃岂容凑前。苗乐示意，蒙眼罩耳，扳雕鞍随记直推，倚前腿往怀再带，“倒也！”一跤横卧，抚颈拿牢，任它乱踹挣扎无起。韩浩惭愧，恭道：“姑娘巧妙，吾等不及！坐马气性，莫至伤损！”家将提拽，苗乐松握，再瞧米闳，“公以为如何！”结舌半日，犹道：“蒙头罩脸已然胆虚，暗下出脚……”苗乐怒启，院外拴两牯，能五七百斤，低头吃草，迳去。乡邻喝呼，韩浩惊奇，家将簇拥一并出院。抵近，苗乐扳角，“牛牯牛牯，倔死犟头！”双臂较力，老牯哞叫，一角拄地，随挣拨，牛首倒转，口鼻朝天。苗乐缓力，牛身无动，再行扭转，扑嗵卧地。观者呆看，韩浩眼直，随心底里一声：“妙！”欢声雷动。苗乐拭汗，再瞧另头，“乐儿德善，不喜杀生。今遭儿破戒，做个你瞧！”双手扳角星眸圆瞪，猛然下力随咔嚓一记，牛身抖动，闷叫中鲜红浸出。苗乐看角，自云：“忒不结实！”苗竣忙来，轻斥：“女孩家家当众出丑，成何体统！”苗乐歉笑，丢残角迳自回房。韩浩望背影，不由得叹：“好俊的身手！”回头见坐马无碍，一躬及地，“晚生失敬，冒昧造访，先生勿怪！”率众携表里等物，牵牛退去。路上，韩浩犹怨：“俱是你海口夸下，做事托大，如今事老再无回补，奈何！”米闳气闷，却也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