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白说废话 于 2015-10-8 11:10 编辑
廖子珊先生是我伯伯,我不知道后一个称呼是怎么来的,我们几兄弟都是这么叫他,而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叫父亲为爸爸或爹。我猜想他的老家在湘西,但这种叫法是不是湘西的习惯,我也只得从疑,毕竟那个曾经的土匪窝子,我们兄弟都没有去过。第一个称呼的来历我知道。在全社会都把繁多的称呼简化为同志的时代,称之为先生的人肯定是异类。却也不能算为敌人,因为敌人是除了姓名,没有其它称呼可以取代。在弥市口音里,先生二字说快的合音是焉。廖子珊先生,弥市乡亲的叫法就省成了两个字:廖焉。 从我懂事起,到他离世时,我听见叫他最多的是先生。不仅从区长到居委会主任这么叫,而且每天提着大火炉,晚上听他讲东周列国志的刘叔也是这么叫的。刘叔是国民党老兵,随部队起义后,参加过宝成铁路的建设,他的儿子就取名宝成,是我寒暑假期的朋友。两人经常挑着破篓子,到四鄰八乡拾破烂。 我记得我读初中时问过他:伯伯,你是刮民党吗? 他连拔两口自卷的叶子烟,咳嗽一大阵,朝煤炉吐了几口浓痰,才平息下来说:冯玉祥五原誓师,全军加入国民党。西北军由此形成传统,新兵入伍,第一件事就是宣誓入党,算集体党员。我不知道离开部队了,还算不算党员。 我在心里鄙夷道:烂竽充数。 说实话,廖子珊先生的经历我并不清楚。在我刚懂事时,他都六十几了。又遇到文革年代,到处掀起忆苦思甜,讲革命传统的高潮。他若讲自己从军的经历,岂不是为被打倒的反动政府评功摆好吗?在家里对儿子讲也不行,这是反动派与红色政权争夺青少年!据说,在历次运动中,他向人民政府写下过无数交待,那些用毛笔写下的工楷小字,装了满满几个文件袋。可惜,当三哥有点名气了,找区长索看那些过期的档案时,曾经让几任政府为难的廖子珊先生,连名字都不存在了。 前一阵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区政府请三哥座谈,他就笑着说道,抗日老兵命长的还得到勋章,在历次运动中整死了的怎么办?政府应该奖发冥币,感谢他们在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 没有资料了,还原不了一个立体的廖子珊先生,实属无奈。我也只能凭着我们几兄弟所知的一鳞半爪,拚接出一个曾经的战士形象,不求高大,只求真实。 我对他畏惧多于崇敬,没有一点亲近感。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他没有抱过我一次。这或许是他年老体衰的缘故。野人山几十个生不如死的日子,损坏了他的生理系统。我搜寻人生的最早印象,他就是坐在一把泛黑的竹椅上,围着煤炉不停地一边抽叶子烟,一边看竖版书。经常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震得老房漆黑的屋顶直掉弹弹灰。他脚边有个粗陶火钵子,装着大半灶灰,里面还有火星,他把痰就吐在里面,然后用灰埋掉。时常,家里升起一股焦糊味,非常难闻。 不错,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猥琐,没有一丝军人的影子 当我稍懂事时,知道他当过兵,还是大吃一惊。接着释然了,怪不得蒋匪军要完蛋,都是像廖子珊先生这样的人上前线,风都吹得倒,玩得过解放军吗?不久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看法,那是文革初期,运动走向是先打死老虎。他有历史污点,被召去第一千另一次交代问题。晚上回来后,坐在床边叹息:我不明白,我打日本鬼子有什么错?胜利后就退伍了,没有跟共产党做一天对。 我母亲前半生是家庭妇女,后半生是家庭的顶梁柱。廖子珊先生由于不可信赖,失去了工商联的会计职务,生活没有来源,整个家庭就靠母亲孱弱的肩膀支撑住了。她跟男人一样,每天两次到十里外的砖瓦厂拖砖,挣个一两元钱。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解放,确实是深入人心。经济上当家作主的母亲,说话声音都大了。她说,你当了八年兵,打过一枪吗? 廖子珊先生当即沉默了,许久才说: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当的是书记和军需官,根本不需要上战场,会打枪有什么用? 看,他还振振有词。不会飞的鸟儿还叫鸟儿吗?不会打枪的军人还叫军人吗? 可能怕有损于他的父亲形象,待母亲串门去了,他喊住了在沙市老纱厂上班,公休回家的四哥,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说出了他的一段人生经历。当时弥市还没有电灯,我只十岁,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他在鬼火似的油灯下一阵咳嗽,枯瘦如柴的胳膊上粗大的青筯几乎爆开。脸上却显出了病态的红润,那种多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完全不知去向。可能是重提他最得意的往事,他的声音也高亮多了。 我是三七年十月在岳阳从军的,当时因卢沟桥事件激发的爱国热潮在全国蔓延。我们家族在沙市开寿木店,木材买自湘西老家,生意做得很大,与宜昌和汉口都有业务往来。你爷爷让我去收账,刚下岳阳码头,我看见了国民革命军第66军招兵的旗帜,当即丢了账本去应征。招兵的关连长见我穿着长衫,就面带喜色地要我写几个字。我沾着墨水用小楷写下《总理遗嘱》,马上就被录用为少尉书记。 国民党的书记?这还了得。我闻之色变。新社会的书记权利好大,这为我们所亲见。小学校长在书记面前都毕躬毕敬。区委书记比区长还大,寻常深居大院难以见到。我自认为没有问话的资格,只存有疑团在心里。好多年后,我才明白了,国军的“书记”后面要加一个官字,也就相当于共军的一名文书。 我第一次为父亲感到自豪,当然是私下的,人前人后还是得跟他划清界线,毕竟他当的是反动军官。文革后,我和三哥四哥一起还原了这场谈话,从而对廖子珊先生的这段生平有了粗略的了解。 八年抗战,他作为关连长欣赏的人,地位随着关连长节节上升。关营长时,他升为中尉军需官,关团长时,他升为上尉军需官。国共内战时,关师长几次来信,要已经解甲归田的他火速归队,连升三级,就任兵团上校军需主任。然而,他厌倦同室操戈,只把勤务兵打发走了,自己落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再也不想折腾。从搞文书工作到搞给养工作,他确实无需拿枪进战壕,当兵八年不会打枪,令人难以置信,却是千真万确。 我们兄弟在一起谈起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联系到当时的形势,又感到理所当然。当时的中国人,八成以上是文盲,基层部队招到一个文化人,真比中了大奖还要幸运。廖子珊先生读了十年私塾,满腹经伦,还是《南社》的末代弟子,部队把他当宝贝一样护着,生怕他遇到一丝危险,哪还用得着他冒着弹矢打仗? 说起十年私塾,还真让当时和今天的学校汗颜。他的国学知识扎实得有如磐石之固,后二十多年的坎坷命运也磨不去分毫。三哥记得,他做食堂会计时,在斗室的板壁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用粉笔写满诗词。那是反右前的事了,政治环境宽松。朱区长是个文化人,经常进会计室欣赏他的新作,遇到得意处还咏哦出声。一次,他离开时惋惜地说:廖焉,三七年在岳阳城招兵的有第十八集团军就好了,现在您就是不当干部,也能从事您所喜欢的文字工作。 谁知廖子珊先生笑了笑,不置可否。 朱区长按自己的理解叹息道,造化弄人。 廖子珊先生开口了,他说,当时岳阳也有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我不理解共产党的宗旨,没有找它。我认为投笔从戎要找正规的国军,不能找刚改编的队伍。否则就会犯下李白的错误,为君谈笑静胡沙,投奔永遴王,爱国反而成了叛逆。 有道理。区长笑着说,如果永遴王平定了安史之乱,又顺便把李肃赶下台来,那李白不就是有先见之明的大智者大英雄了?共产党有人民的支持,推翻了蒋匪帮,证明廖先生料事不明,只得明珠暗埋了。说完,一向平易近人的朱区长,带着胜利者的自豪,笑着出门了。 这些发表在板壁上的诗词,没有引发文字狱真是万幸。不过,它们也没有好下场。区长是来清理人的,他虽然欣赏廖子珊先生的才华,但更紧跟越来越严厉的政策。个人的喜好,不能影响大政方针。辞退廖子珊先生之后,他就安排人改修房子,把无用的板壁全部塞进炉堂,为停办的大食堂烧了最后一把火。那些在炉堂烈焰里扭曲舞蹈的诗词,成为廖子珊先生向祝融献出的一份厚礼。 不过,经过岁月无情的筛选,他还是有诗词留传于世。缅甸战役,是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次出国远征。大扬国威的举措,却因为统帅部的失策失和,以及英国友军的率先逃跑,导致十万大军兵败野人山的惨痛结局。六十六军也编入远征军序列,经历了初期的胜利和接踵而来的失败。在逃奔回国的混乱散兵群里,廖子珊先生有幸遇到了戴安澜将军,并亲眼目睹了戴安澜将军负伤到为国捐躯的全过程。200师的卫队,输人不输气,忍着饥饿疲劳和瘴气,抬着将军的遗体经过野人山。廖子珊先生踏进国门,写下一首慷慨激越的七律,悼念心目中的英烈,流传在归国的战友心里。 七律.归国感题 挟雷驭电出边关,不破倭奴誓不还。 泥滑旗翻同古路,林深血染野人山。 三军用命争先死,上将盘肠竟未还。 敢忘腾冲柩返日,跪街民众泪潸潸。 后来,已读小学四年级的三哥在食堂板壁上又看到这首诗,就偷偷抄在一本用过的作业本上,得亏三哥一辈子喜欢写旧体诗,使得这首诗不致于消失。 母亲晚年也为这事添了一个注脚。她比父亲又多活了30年,96岁高龄,进了新世纪才离世。晚年有点返童,儿子媳妇稍有不对,就说你们廖家对不起我。好像我们这些儿子的出世成人与她无关,她还是枝江县裴家畈子的大小姐,在廖家她是永远的客。当她有次又说起此话时,三哥加了句,伯伯28岁从军,35岁成家,真应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古训。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廖家。 母亲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真是为国为民去投军?他是逃婚才去当兵的。我们三兄弟望着她,脸上都留下惊愕的神色。这件事太突然了,一向古板严肃的廖子珊先生,年轻时还有这样的花边新闻,简直冲毁了我们对事物的认知。
母亲不怨怪子女时,头脑还是非常清醒。她托腮回忆道,44年,我和你们父亲成亲的时候,他对我讲过,家里给他订了亲事,让他从岳阳回沙市就举办婚礼。他急了,才摔下账本,走到招兵旗下。
伯伯的--相好是谁?四哥呑呑吐吐问道。
哪来的相好?母亲搖头说,没有。他非常古板,连话也怕跟女孩子说。他逃婚就是想出去闯闯。一辈子窝在沙市,他感到憋屈。可怜了那个好姑娘。一年后抱着公鸡拜堂时,日本飞机在梅家巷口扔下一颗炸弹,廖家成了废墟,家里死了十八口人。只有你们的四爹、姑妈幸免于难。那个姑娘挨着你们的奶奶倒在横梁下面,身上的新嫁衣上溅满暗红的血。
哎--他没有回家,他正在保卫大武汉。母亲悲天悯人地叹息了一声。
凡事都不能追悔。我当时想到,假若廖子珊先生没有投笔从戎,说不定也死于那颗炸弹下了,即使他逃过那一劫,但与那个女人成亲了,也就不会在胜利前夜邂逅母亲,更不会有我们兄弟存在了。看来,我们能在这个世上走一遭,还得益于日本人的侵略。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66军在松滋驻扎的时候,部队有了难得的空闲时间,关团长关心起自己忠心耿耿的老部下来。他说,小廖呀,你已经35岁了,该成家了。欧州战场墨索里尼已被绞死,盟军反攻到了德国境内,眼见希特勒失败在即。日本法西斯尽管还很猖獗,叫嚣打通大陆交通线。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跳不了几天了。你为国家打了七八年仗,再不能担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