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生活在世界中,人与世界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在。人只有在缘在中舍身投入方能获得存在,获得自身。诗之成功与否,就看诗是否抵达存在。凡语言作品,能抵达存在的,都可以视之为诗。反过来说,诗就是存在。 传统诗歌,虽然也抒情,甚至意境优美,但一般不触及存在;偶或触及,也是蜻蜓点水。究其原因是采用描摹形容的方法,有时虽然取神取态、并加烘托,但还是隔靴搔痒,就像画家画一棵树,无论画出怎样的形表神态,总不是树的本身。语言与绘画不同,一般的语言只能是叙述描摹,但只要掌握特殊的技巧,运用特别的工具就可以使事物在语言里成为自身。这个特别的工具就是征在象。 诗,因为有征在象才使事物成其自身,因为有征在象才诗意盎然。 运用征在象以说的节奏写出的诗才是语言说的诗。语言说的诗必须是意象且其中有一定量的征在象的语言说。 吕文艺的诗,题材多样,内容丰富,但从这些角度去考察诗没有多大意义。我是个文学享受者,享受完古典文学,自然要享受新文学。我是新文学的极力鼓吹者,今日之新文学,谁创造了杰出作品让我享受,我会极力赞扬。所以,我看作家,只简略地浏览作家的身世,我喜欢看作家的创作道路及作品,因为只有道路和作品才能说明一切,所以,最终一个作家如何,只能拿作品说话。对于吕文艺来说,只有她的诗和散文证明她自己。 吕文艺的诗是纯粹的诗,是汉语新诗中不可多得的好诗。 吕文艺的诗,给人震撼而绚丽的美的享受,这主要得力她罄全部之思运作意象,尤其是意象中的征在象。在此,不妨看看她的征在象诗句。 她在《致萨福》里如此写思念: 疯狂的思念压迫着累斯博斯 思念染绿阳光染绿大海之帆 思念是一场幸福的痛苦 她在《走过夏天》里如此写笑声 挽着俏丽的花篮 我行走在夏天 鲜血的笑声逗留在石榴花上 她在《女人的幸福》里如此写道 女人的幸福是四月初生的嫩叶 在阳光中跳舞 是躺在爱人怀里的歌 从梦中轻轻滑过 是思念的涟漪荡漾在湖上 是被惦记又惦记着 是埋在心底隐隐的疼痛 是灿如黄金的诗篇在秋光中铺展 如此涂着鲜血的色彩、带着身体的热度、充满着花香的诗句,在吕文艺的诗篇中随处可见。然而,作为诗绝不能止于诗句,诗最重要的是切入实际生活的世缘,或者说,从原初的世缘出发,显示实际生活形式,体现世界价值,揭示真理。 吕文艺的世缘很深。小时候与祖母生活在一起,长大后也胸怀理想。她爱祖母,爱人世间杰出的女性。她美学眼界甚高,判断妍媸美丑,每每丝毫不爽。当她思想成熟的时候,她能够审辨是非,明察正义和邪恶。 她写祖母和父亲的各有好多篇。她写父亲的诗,虽然深情,但批判与愤怒过多。我还是喜欢她写祖母的诗,这样的语言说的诗,娓娓说来,非常亲切。 她说:“那只飞入我诗歌的黑凤蝶,再次翩翩起舞,在清明节的路上,在我祖母的墓碑上”,“从一朵栀子花里,我闻到你芳香的气息。”她在《祖母的千层饼》中说: 芳香的记忆从麦芒上升起 那是五月,麦浪淹没了大地 胀鼓鼓的油菜荚憋不住激情 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的祖母 用五月五日的小麦面粉 和着新汲的井水揉面 这些征在象诗句,不仅意象缤纷,满足我们的审美阅读,而且是切入人在世界缘在中的实际生活。阅读这几篇写祖母的诗,我真有万千感慨:人可以在黑凤蝶的飞翔中翩翩起舞,可以在栀子花的芳香中永垂不朽,人可以用面粉、千层饼等最普通的生活必需品来称量自己。 这就是人在世缘中的存在。人愈是积极地投入生活,愈是获得存在。一位诗人积极地投入生活时,发现他人,也就发现(也可以从对立面发现)了自己——亦即自身的存在。所以,写他人是诗人对自身的重构和提升。 吕文艺花了大量笔墨写的不是一般的他人,而是历史上的光辉人物,她写萨福、勃朗宁夫人,写邓丽君、小凤仙,写莎士比亚、拜伦、陶渊明,这些诗都很出色。 这里,不能不提一提吕文艺的几篇重要的诗:《宋美龄》《悼念马尔克斯》《爱之歌》《大秦帝国》。 《宋美龄》一诗写于2015年春天。其实,吕文艺早就想为宋美龄写一篇诗,但是,像宋美龄这样光辉灿烂的女性,她世缘深广,非常难写,而且还有社会意识形态的迥然之别也让人陡生无穷畏葸,致使犯愁失容、手笔无措。然而,正义和良知总是在呼唤着诗人去高举真理的火把,去揭蔽去照亮,去鞭挞去歌颂。于是,诗人怀着极大的勇气写了《宋美龄》一诗。 说到宋美龄,一般人都知道,她风神卓异,气质高贵,光彩照人,才华洋溢。在艰苦的抗日战争中为中国作出卓越的贡献。抗日战争胜利后,她说:“真的感谢上帝,让我们不知道这八年的苦难,否则,一开始,我一步也走不下去。”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她凭着对中华民族的无比热爱和坚定执着的信念蹒跚趔趄地走下去。 她接见希特勒的特使,不顾其威胁而义正词严地说:“敝国领袖蒋中正,我本人,敝国的全体政府官员,全体将军、军官、士兵,以及全国国民,万众一心,誓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一定要把侵略者全部赶出中国国土。” 1942年深秋,宋美龄来到美国。1943年2月18日,宋美龄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说: “日本之武力,必须予以彻底摧毁,使其不复能作战,始可解除日本对于文明之威胁。” 宋美龄以略带美国南方口音的英语把中国的英勇抗战介绍给美国政府和人民。她的演讲多次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有时长达五分钟之久,直至最后全体起立热烈鼓掌。 宋美龄在美国国会的演说,通过无线电向全美广播,引起美国听众的强烈反响。美国朝野人士纷纷写信向宋美龄致敬或邀请宋美龄去游历、演讲,每天收到信函多达三四千封。美国各界报刊杂志纷纷发表社论和评论,多达3千余篇。宋美龄的美国之行,促使美国加入反法西斯同盟,促使美国大力援助中国抗日。 了解这些就知道宋美龄是何等的伟大。这样伟大的中华民族女性,应该有人为她写一篇诗,而吕文艺就这样做了。 吕文艺在《宋美龄》里摈弃了历史虚无主义思想,开篇就鞭挞了谄媚的小人、政治投机者、可怜的御用文人、占山为王的军阀,接着用“你毅然转身冲向战场”一句作为结构转换,转到宋美龄在抗日战争中的一个战斗场景:宋美龄被日机炸出汽车。再用对比手法作出判断:你是沐浴战火的女神、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也是诗人衷心的赞扬。诗的最后以“你光芒四射,照亮黑暗的历史”结束,把人带入“思”之中,特别耐人寻味。 今日汉语新诗,大凡好的诗是不能离开“思”的,只有思在历史和现实中游弋,由此带出存在,诗才深刻、诗意更丰盈。《大秦帝国》这篇诗就体现这一特点。《大秦帝国》不仅浓缩了一个王朝的历史,而且说出了几千年中国人的宿命,我读后只有感慨悲叹,我悲叹中国人的命运,我也悲叹诗人及其诗作的命运。像《大秦帝国》这样属于汉语新诗的掷地有声之作其命运将又如何? 同属掷地有声之作还有《爱之歌》。 《爱之歌》顾名思义,就是写爱情的。这篇诗写爱情的美好,写因生活磨难而离别后的担忧、思念,甚至是怀疑,但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虽然最终空空如也地走在一起,但双方对爱情是坚贞不变的。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果以此来定格大海山岳一样永恒的爱情,可谓得之矣。 《爱之歌》是一篇卓越的爱情颂歌,它和《大秦帝国》一起,奠定了吕文艺作为汉语新诗一品诗人的坚实基础。 因为是谈论诗,所以还有一篇诗不得不说,那就是《悼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小说家,他的小说《百年孤独》,我视为世界第一小说,目前文学界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其表现方法被概括为“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真”。读过《百年孤独》就感觉到一种超强的吸引魔力。这部小说对中国影响特别大,今日中国小说名流都吮吸过《百年孤独》的奶汁。 我私下认为,一个人写一篇好的短诗或短的散文就是了不起的,何况是《百年孤独》!《百年孤独》的作者超凡了,写到这里,我真想高喊“马尔克斯”“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于2014年4月17日逝世,这一天,吕文艺将这个噩耗告诉我,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沉闷的悲痛。我想为马尔克斯写一篇诗。第二天,吕文艺的《悼马尔克斯》就写出来了,她念给我听,我一下子就怔住了:“你写得太好了,你把我想写的都写了。” 要想读懂《悼马尔克斯》,一定要阅读《百年孤独》,原因是《悼马尔克斯》用诗句展示了一些《百年孤独》的魔幻内容。阅读《百年孤独》感受到魔幻的诗意,阅读《悼马尔克斯》感受到诗意的魔幻。两者结合一起考察,或者再把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联系进来,我们对诗就有了新的启示:魔幻或超现实,若以情节出之,则是小说,若以意象说出,则是诗。以此观点看《悼马尔克斯》,可以将之命为魔幻现实主义诗篇。这是一个非凡的突破,这在汉语新诗里几乎是唯一的。 现在我想说说吕文艺的散文。 如果你阅读过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你就知道,伍尔芙的文章运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以思辨运思意象,行文充满诗意,我将这种诗意称为思辨的诗意。如果你阅读过阿斯图里亚斯的《危地马拉》,你就知道,阿斯图里亚斯以魔幻运思意象,那就是魔幻的诗意。两文章的写作,都有意象介入,这就是我所说的意象散文。如果在意象中大量的运用征在象,那就是征在象散文。这是全新式散文,很少人写,原因是写作难度特别大。 吕文艺的散文大体上属于意象散文。 意象散文,追寻它的历史,可以把三国、六朝的文学意义上的抒情小赋和骈体文视为滥觞,如《洛神赋》《游天台山赋》《雪赋》《月赋》《芜城赋》《登大雷岸与妹书》《别赋》《北山移文》,这些赋文,只是句型太整饬了,如果以散句出之,则是非常好的意象散文。很可惜的是,此后中国没有朝这条道路发展下去从而写出震撼人心的意象散文。 意象主义传到中国来,使中国的敏锐者对中国古诗文的意象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与欧美现代主义文学进行对比,自然有文学新人明白如何去粗取精、如何为我所用了。 吕文艺的散文就是在现代或古典的诗文交合中诞生的。她在叙述、描写、抒情中,常常以意象出之,所以吕文艺的散文是饱含诗意的美散文,如《根在蕲河水中央》《悄然故乡行》《春日赏花》《拙政园的荷花西湖的泪》《风雨三月游周庄》《横岗耸翠抱明珠》《魂牵梦绕一尖山》《重回故乡》等。一位作家女士读着吕文艺的散文说,:“你太有才华了,把文章写得如此深情纯美,在今天这个浮躁的充满着毫无底蕴的没有营养的快餐垃圾时代,绝对稀罕,绝对难得。” 我最喜欢的是《根在蕲河水中央》和《魂牵梦绕一尖山》。 《根在蕲河水中央》是吕文艺散文的扛鼎之作。这篇大散文,内容繁富,事件众多,行文纵横决荡,开合自如,抒情波澜起伏,荡气回肠。是百年新文学屈指可数的好散文之一。 《魂牵梦绕一尖山》是一篇标准的意象散文。这篇散文溢彩流光,才情灿烂,几乎尽善尽美。然而,作者在意象的运用上,还欠缺了点哲理思辨。关于思辨,中国古诗文里就缺少,今天的所谓新文学,也没有多少改观。因为要达到这一步,必须要求作者站在高山之巅,以巨人的胸襟气度、大智大慧的远见卓识来俯瞰大千世界,谁个这样写文章,谁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我这样要求吕文艺,简直太苛刻了。然而在新汉语里,吕文艺不可或缺。 乘着现代主义的翅膀,依凭征在象的语言说,吕文艺一飞冲天。 吕文艺是我们时代的杰出诗人,也是杰出的散文家。 吕文艺是翱翔于汉语天空的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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