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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柏之恋 (纪实文学) 吕云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农业学大寨、学红旗渠的运动中,全国各地掀起大修水利、大办水电的热潮,涌现出很多先进典型。宜昌地区半山半丘,地理上有互补优势,山区县的木材和山杂货可输送到平原县,丘陵兼平原县的粮食和棉花可输送到山区县。 后来人们更发现,远安、宜昌等县森林密布,水土保持良好,水源丰沛,是上天赐予的甘泉。在大山深处有条黄柏河,绵延三百里,有十亿立方米的矿泉水白白地流淌了千万年。于是,地区革委会决定,利用黄柏河的水源,实施“西水东输”工程。 工程不是按“水到渠成”的套路进行的,而是先修水渠,在积累一定的治水经验后再筑大坝。 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初期,动员枝江、当阳、宜昌三个受益县的几十万劳力,修筑总干渠、干渠、支渠二十八条,总长三百三十公里,其中渡槽二十五座九公里,隧洞二十公里,连接起大中小水库近两百座,形成“顺藤结瓜”的壮丽图景,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东风渠灌区。 东风渠修好后,人们迫切地希望在黄柏河拦水筑坝,引水入渠,灌溉宜东地区一百五十多万亩稻田,真是望水若渴。又于是,黄柏河工程纳入了地区革委会的重要议事日程。这个黄柏河工程就是在整个水系中分段截流筑坝,既为东风渠提供常年稳定的水源,又可利用水能发电。 同修建东风渠一样,建设的主力是受益县的几十万农民大军。张斗修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唱着“学习大寨赶大寨,革命精神放光彩,贫下中农心向党,毛主席教导记心怀……”的雄壮歌曲奔赴工地的。 1 张斗修是个高中毕业的小伙子,家住向阳大队。他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是一般说书人说的书生形象,但超出的是他的一头卷发波浪起伏,像一朵巨大的黛色的菊花在怒放。有人说,他的头发是烫卷的,他说不是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很多人不相信他的话,他就干脆顺着他们说,是用火钳烧红了绾成的。 他读高中时,学校按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模式分班,他因写过新闻稿件,被分到通讯报道班。他学过标题、导语、主体、背景、结尾,还学过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的“五何要素”,写起稿件来有套路,命中率很高。班主任高文化老师除了任命他为班长外,还让他兼职墙报委员,让他把自己和其他拔尖的同学的优秀稿件抄写在学习专栏里,供所有同学观摩。 高中毕业后,尽管他很优秀,因属农村户口,“强盗的儿子是强盗”,仍免不了回乡务农。大队书记听说有这样一棵好苗子,就让张斗修当通讯报道组组长,并叫会计给他一支圆珠笔、两刀公文纸、三张复写纸、一二十个信封,鼓励他多写多练,争取当个优秀农民通讯员。 他有次参加公社通讯员培训班,在会上交流经验时讲大队书记是如何支持他搞好通讯报道工作的,得到公社通讯干事的高度赞扬,推荐他参加县里通讯报道表彰会,并以“党给了一支笔”为题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其他通讯员听到他的发言后羡慕得不得了,说张斗修碰到了一个开明的好书记,是人生的福气啊。 有书记的支持,有同行的鼓励,张斗修更是来劲儿了,常常挑灯夜战写稿件,十有八九的稿子都变成了县、社广播站的佳音。 他隔几天到大队书记和主任那里去采访,把诸如“积肥如拾金”“消灭三类苗”“颗粒归仓”等素材撰成稿件,复写几份,公家的信封用完了,就用自制的信封装好,黎明出发,赶在社员(农民称社员)上工前,步行四五里,投到公社邮电所的邮箱里。当然要记住在信封右上角写上“投稿”二字,并剪去右上角的一点点,不用贴八分钱的邮票。 张斗修心里想,用的是公家的笔和公家的纸,还享受国家免费邮递,真是占足了便宜,越发爱写爱誊爱发,有时发到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幸运的是,他写的一篇《村里铁姑娘》被省报采用,一时名声大振,其他通讯员伙伴都把他小老师,向他取经。他就告诉大家,写通讯报道的诀窍有二:一是要吃透上头,掌握党和国家在一定时期的工作重心,围绕大局有针对性地采写;二是要吃透下头,留心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和社员同志们交朋友,深入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找到闪光点。 他介绍说,《村里铁姑娘》正是抓住了这两头:农业学大寨,是全国的大运动,大寨大队以郭凤莲为首的铁姑娘战斗队是全国的一面旗帜,选题肯定有意义;与大寨大队的铁姑娘战斗队有所不同的是,我们的铁姑娘战斗队更注重巧干,把试验田种成了高产田,为大队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他追求新闻出奇出彩,但他反对“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反对猎奇,反对“为写而写”。下学仅有一年,他就成了公社民间的“笔杆子”。 有了这些成就,太和公社组建民兵营成建制地开赴三百里外的黄柏河工地,政工组长的人选没有悬念,理所当然地非他莫属。 在乡下,张斗修算是到过县城省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人,比起同去的其他民兵来更有见识,或者应该是其他人的启智者。可真到了那一天,他的所有见识似乎一下子什么都不管用了。 这次太和公社要派遣上工地的农民三千人,其中二十二岁以下的未婚男性武装基干民兵有三百人。公社革委会决定让武装部长宋红星任营长,亲率三百名男性武装基干民兵,日行百里,用三天时间徒步拉练到工地。 临行前,宋红星召集营部人员和连长会,安排拉练行动。 宋红星对三十八个连长讲:我们的行程是这样安排的,第一天是从公社集合点到宜昌,第二天是到棠垭,第三天到达目的地天福庙工地,每天一百里。民兵们自挎背包,打旗整队出发;公社安排两台拖拉机,一台用来拖炊事员和锅灶,还有米、油、菜等行军必需品,一台用来拖途中受伤和生病人员;各连连长要管好人、带好兵,遇到突发情况及时向我报告;政工组长张斗修骑自行车前后照应,随时与我和拖拉机手保持联系。 宋红星讲完后征询大家的意见,各连连长们纷纷发言,有提出中途打靶的,有提出拉歌的,有提出顺道参观红色景点的,等等。对此,老宋基本同意这些要求,只是叮嘱大家要有组织纪律,步调一致,不能掉队,不得寻人。 宋红星末了补了一句:还有什么讲的没有? 前进连连长刘文革有点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神态,被宋红星看出来了,点了他的名,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刘文革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鼓足勇气说道:我们连有个女青年叫王召,她要求同大伙儿同时出征。她身体好,爱唱歌,可以给大家提神鼓劲。 这事确实有点意外,宋红星肯定没有思想准备,他皱起了眉头。与会人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石激起千层浪。 宋红星考虑了一会儿,用手压了压会场,会场归于寂静后,他对刘文革说:革委会在研究出征时本来有人提出过组建女民兵排的事,但考虑到路途遥远,怕女民兵身体吃不消,就放弃了。好啊,没想到,现在有人自告奋勇地提出来,打破了人们的传统观点,精神实在可嘉,真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不爱红装爱武装。这样吧,把小张的自行车调给她,让她做战地宣传员吧。怎么样?小张。 张斗修应声同意:自己长脚自己走,正好检验体力。这次出征是难得的人生机会,叫我骑车走是要后悔的。 宋红星说:就这样定了,大家做好磨破脚皮子的准备,十月一号六点钟准时出发,用我们的实际行动来庆祝国庆节,为党和人民争光。 国庆节的清晨五点多,天才蒙蒙亮,有几颗残星还在留念着夜色,公社农机站停车场已被出征的人群站满了,朦朦胧胧一大片。人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兴奋着,激动着,把周围几棵古树上的喜鹊和白鹤等鸟儿吵醒了。它们也睡不着了,索性加入到这个大合唱,共同演奏着出征第一乐章。 有几个小伙子在土戏台上挥舞着队旗,发出呼啦啦的声响,用这种玩耍为出征壮行。农机站的师傅们正在做拖拉机远行的最后调试,因为他们很少跑这样的山路,所以格外小心。小周师傅提着摇把将东方红拖拉机摇响了又熄火,熄火了又摇响,一阵哒哒哒接着一阵噗噗噗,一团团黑烟与一团团白烟在空中交织,似乎在向世人昭示这里是公社机械化部队所在地。 有些小青年正在远处推搡着什么人,经打听得知,那是在推送行的父母。小伙子们怕人笑话他们还没断奶,叫大人们离开人们的视线。那些父母们撤退了,站在远处的几个土堆子上看热闹,用热切的目光为队伍送行。 仅有一二十岁的小青年们从小生活在丘陵地带,有山不高,有水不长,从来没有见过大山深壑,好奇心驱使着他们。更有吸引力的是,听说今天走的线路与到神农架去的是同一条路,目的地与神农架林区连成一片,也是传说中的野人栖息地之一。 当然,从深山引水来灌溉家乡万亩良田,滋润大家的心田,既是出征的目的,也是他们的意趣所在。他们能不兴奋吗?能不激动吗?父母能不重视吗? 到了六点整,急促的哨声骤然响起。宋营长站在土戏台上命令集合,排十列横队,宣布了出征纪律“五个字”:走路要“平”(不能太快),爬山要“稳”(不能冒进),吃饭要“嚼”(不能狼吞虎咽),掉队要“喊”(向前大声呼叫),受伤要“抬”(所有人见较重伤员都要抬上拖拉机)。 营长的话音刚落,队伍里就有了小声议论,觉得宋红星像换了一个人。他的话比以往柔软得多,变得婆婆妈妈了。 说宋营长婆婆妈妈,那才是天大的冤枉,他可是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钢铁战士,曾在冰天雪地里用钢枪与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对过阵。这个场景要是放在以前,宋营长一定会高声宣布:按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建设一支拖不乱、打不垮的民兵队伍。旗手扛旗在前,起步—走! 细心的人倒是觉察到这次行军的艰难,更能体悟到营长内心的担忧和肩上的重任。 副营长彭大军具体负责整队出发。按照他的安排,两台拖拉机占前,负责后勤的一台以正常速度前进,到既定地点埋锅造饭,另一台则打着红旗在队首开路,时走时停,照应着队伍。民兵排两列纵队行军,人与人保持一米的间距。 小伙子们都穿着旧军装或自缝的国防服,头戴军帽,脚踩解放鞋,挎着背包,每十人轮流背一条步枪,在一二一的哨音里踏上了征程。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一二三四! 震天的号子引起打早工的农民社员驻足观看,有人还以为是部队在野外拉练,纷纷鼓掌。 在行军队伍中,最引人瞩目的有三个人。 营长宋红星穿的全套军装有领章,戴着的军帽有帽徽,腰里别着手枪,为队伍殿后。王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穿一套老式双排扣绿色列宁装,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显得与众不同。张斗修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跑前跑后,上下左右联络沟通。 三个不同的角色出发前都有故事。营长宋红星在退伍时向首长提出一个要求:带回一套不摘帽徽和领章的军装。部队首长想到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什么相送,就变通了一下,将摘下的帽徽和领章还给了他,并叫他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按原来筹备会的安排,张斗修早早地将自行车推来让给王召,自己打算参加步行军。当张斗修把自行车推到王召面前时,王召对他说:我才不骑洋驴子哩。 张斗修说:这是领导的安排,不服从不行的。 王召不无讥讽地回他话:这个洋驴子可是政工组长的专用坐骑,我才不敢受用,怕背篡党夺权的骂名啊。 张斗修说:我辩不过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将支架踢拢,俏皮地按响了车铃,放在王召的身边,口称交接完毕,扬长而去。 众人围着看他俩斗嘴,更在欣赏这部明晃晃的新车,七嘴八舌,插科打诨,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有个小伙子插进人群调侃:同志们不争不吵,杀个鸡子叫你们过早。这里是供货会现场,大家排好队,不要挤。这洋驴子嘛——,我买了,一百块钱,不能浪费供销社的指标。 这一说,又掀起一阵笑浪。 要知道,上级供销社每年配给太和公社的自行车才十几辆,不是有钱就一定能买得到的,况且农民也没多少钱,自行车就成了骑者的高贵身份证。 彭大军看大家闹得不可开交,就把自行车推走了,并交给了张斗修,叫他骑车。张斗修有点不情愿,苦笑着接过车把。 王召没挎枪,未经她同意,她的背包也被彭副营长偷偷扔到了后勤车上先拖走了。 等她来找背包,彭大军对她使了个鬼脸说:我以为那是打捆的菜,就当菜运走了。 王召抢了他一句:报告彭营长,我的背包里有机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开。 彭大军说:不会的,解绳还须系绳人。 王召一身轻,就成了革命歌曲的领唱员,领唱最多的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她还领唱了毛主席的“老三篇”的语录歌,唱起了“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歌声刚落,队伍里有人高呼要提点意见,走在一旁的彭大军也高声回应:提吧! 那人说:来支志愿军出征歌。 王召立即响应起头,众人又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 唱的实在太多了,大家的嗓子有些嘶哑,声音越来越低了。彭大军发现路边的一口大堰塘里搭有很长的跳板,叫大家停下来喝口水,就地休息一刻钟。 民兵们一下子散开了,有的用搪瓷缸子去舀水喝,有的找块瓦片打水漂,有的掐段葱管吹口哨,大家还未觉得累,气氛十分活跃。 这时的阳光很明媚,远山近水入眼帘。堰塘旁边生产队仓库的稻场中,有两个由刚打下的稻谷堆起的一丈多高的圆锥体。稻场的一角有三个巨大的稻草垛,高度已平屋脊,更像一个巨大的工艺品。十月的乡村确是一幅丰收的画卷。 张斗修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人缝里,清脆的手铃声一路响起,给众人的嘻笑在伴奏。见此情此景,张斗修诗兴大发,走到谷堆附近即兴占得一首,并大声朗诵起来: 谷堆垛堆, 堆上加堆。 行军队伍, 箭步如飞。 为夺新丰收, 我们向前向前, 去找幸福水, 决不后退。 王召靠近张斗修,口称好诗,轻轻鼓了一下掌。 张斗修问好在哪里,王召说好在听得懂,有力量。 张哈哈!王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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