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日
早上回老屋看望母亲。老远就看见母亲扒在门口的花坛上,又在看她的花。花坛是她垒起来的,她告诉我,捡的半头砖,一分钱都没有花。花池子两尺多长,宽不足一尺,里面热闹得很,有月季,山茶,扁豆,还有一根翠绿的塑料松丫,那是去年人家做完圣诞树后丢弃了的。她说都是在路边扯的,后来竟然都活了。当然那松丫活不了,她坚决不丢,说又加了一道肥,要再等等看。
母亲见我们来了,一怔,说,这么早,你们来做么事?老伴悄悄说,还好,还认得我们。我心里一酸,扶她进屋里去。她说,你们慢点,我来开灯。堂屋里的灯开了,吊在一根电线上的灯管顶多5瓦。我就着昏暗的光侧着身进她的房,她两臂一张拦住门不让我进,说,你们坐会再进来。我说尿盆没有倒是吧?怕么事呢?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哪个晓得你们这早。老伴去端床边的塑料盆,她死也不让。我说,又不是没做过的,讲究个么事呢。她说,那是病了唦,我这好手好脚的,这种事哪个要你们做。母亲出去了,老伴指着床边的一只袜子说,又只穿了一只。母亲进来了,真的赤着一只脚。老伴问她,羽绒紧身袄怎么不穿?她把罩衣一掀,你看,天天穿哩,这冷的天。老伴把床上的袄子拎起来说,你家又忘记了吧。母亲盯住羽绒袄看,半天才说,你们又买了一件?瞎花钱。唉,母亲又犯糊涂了。我说,你家先去洗去,我去买过早的。她说谎么事呢,老二买菜会带回的,你们坐,一些事都要跟你们说哩。
老伴叠被子,我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听妈讲话。第一件是说钓鱼岛,钓鱼岛夺回来没有?秦始皇的时候就归我们管,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再就是说斜对门的吴太,你们晓得唦,看起来那健旺,早晨还吃了一碗鸡蛋面,刚放下筷子碗,出门没两步就栽下去了,救命车来了也没有用了,哼都没哼一声,唉,比我还小七八岁,说走就走了。每次回来,这两件是必说的事,我认真地听,认真地解答她的问题。这回有了件新鲜事,她说,你们晓不晓得,我几苕啊,过去看电视,总以为里面讲的都是真人真事,连那个薛仁贵我都当是真的,后来,我躺床上想,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个朝代的人怎么可以活到如今,那不有几百岁?不成了神仙?后来小妹说了才晓得,都是现在的人演的,你们看我几苕。说着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笑,老伴也忍不住笑起来。
外面铁栅子门响,老二进来了,带回一碗包面。见了我们,笑着说,妈又在讲故事?老二告诉我们,妈的身体扎实得很,就是记性完全不行了,一时糊涂一时明白,身边少不得人,反正我在家里,不要紧,你们放心。
一晃就是两个小时,得回去做饭了,那个上学的小朋友中午要回来吃一餐哩,就跟母亲告别。母亲高低要送我们,一直送到马路边,不住地说,我好得很,感冒都没得一个,你们放心。母亲站在马路边,不停地摇晃着手臂。远了,只看得见那件肥大的空心袄子和风中飘零的白发。我心情沉重。老伴叹道,妈真的老了。
我忽然想起下个月是老伴的生日,就说,你过生那天把妈接过来住两天,没有这个由头她是绝不肯来的。老伴点头,忽然大声说,完了,妈的生日忘记了,今年八十六岁啊。完了!我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阴历八二八,烂熟于心的,怎么就忘了!见我半天不吭声,老伴安慰我,你也老了,记性也差了啊,吸取教训,明年把那天做个记号刻在挂历上。我说,没用,除非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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