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君

篮球迷

                                                                                                             A    君


       A君是我的发小。从上学起，我俩就一个班念书，一个社区住，好得如铁哥们似的。这种同学加邻居的关系一直沿续到我们成年。后来迫于生计，各自分开忙自己的生活，俩人才无奈地分散了。
      A君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行踪也有几分诡异。相聚的那些年，我们正值人生的美好年华，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也有一帮脾气相投的朋友，由于彼此相仿，活动玩耍只在熟面孔之间。因此，兴趣爱好，社会见识，都冒着身边小圈子的气味。A君则不然，他可以今天与你谈天说地，打牌下棋，突然间，他明天就从你的视线消失了。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要么他的身边多了几个谈吐不凡，但你很陌生的人；要么他装着外面世界的精彩，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奇闻趣事。A君神神秘秘的行跡，真有仙风道骨的奇侠风范，来无影，去无踪，真的很神秘，让人猜不透。我打小就是一个安分听话的乖孩子，这种飘忽不定的神秘举止，对我是极大的诱惑，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能力和胆量迈出自已熟悉的生活圈。坦率地讲，我俩虽然有很多方面相同，但是能力、见识以及胆量A君都远在我之上。名义上我是他的同学，实质上他是我的偶象。
      如今他又玩起了失踪，因为有同学回国探亲，点名要见A君，请我帮忙联系安排。我四处打听，甲说，曾经与A君在海南有过短暂的相聚，乙说，在哈尔滨曾与A君相逢，丙又说在西安与A君邂逅，结果莫衷一是，没个准讯。我按他们留下的电话找人，不是嘟嘟嘟的忙音，就是该电话并不存在的提示。再按他们提供的地址发出邮件，又都一封封石沉大海。现在他人在何处？又在干嘛？都成了一个谜。
      屈指一算，与A君分开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面对时间的流逝，曾经站在河岸边的孔子非常感慨。子曰：“逝者如斯夫”，意思是将时间比作流水，嫌日子过得太快。老夫子的这个比喻很伟大，时间无痕，没有印迹，要觅其踪跡太难；哗哗流淌的水有形，也有声，总能激发人的许多遐想。批孔的那一阵，有人将老夫子列为封建老大，说他不配当圣人。照我看来，就凭这个比喻，顶个圣人的头衔就绰绰有余，何况老夫子还许多的成就。是啊，三十多年是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回朔当年的往事，记忆的堤岸再坚固，恐怕也难得抵挡住不断淌过的“流水”冲刷和洗涤。印记的刻痕再深,也会渐渐地被浸蚀、被抚平。尽管如此，A君当年的逸闻轶事，在我的印象里的还是能依稀分辨岀一点模糊的影子。
      A君从小就是一个绘画迷，成为画家是他人生的志向和理想。很多年前，他画过一幅静物写生的素描，令我至今难忘。记得那个年代是物质匮乏、文化贫瘠的文革时期。“读书无用，知识反动”的阴霾在社会上和学校里弥漫，学生不读书，老师不教课是常有的事。那个蛮荒的时代再加上我们正值青春期的懵懂，我们不竟知何谓“素描”，更不知道什么叫“写生”。当这幅素描作品展示在我们面前时，当时人的整个心灵和意识，立刻被这幅画彻底地震撼和征服了，要说那个感觉呀，跟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光景无异。当然， A君的美术技法不可能从正规渠道得来，是私人暗传秘授的结果。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把成名成家当作资产阶级剥削思想批判的年月，A君背地里寻求发展出路的行动，令我们小圈子的一帮玩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崇拜。我今天能记住这幅作品，虽然有钦佩他坚韧不屈的奋斗精神的因素，但更主要是因为这是一幅技法水平极高的素描写生。即便以我今天的眼光衡量，也不会降低对它的评价。
      这幅素描由一组锅、碗、瓢、盆、罐等生活物件构成。画中的钢精锅很逼真，假如用手去弹碰，它仿佛立马能发出叮当作响的金属铿锵声。画中煨汤的砂锅，是带着烟熏火燎油渍的旧家什，如果触手太重它就会被碰碎一般；其中还有玻璃器皿，那是茶盏，盏中有物，在玻璃透视和光线的折射作用下，其间的盛物一眼便知是液态水，若端将起来，仿佛可立马解渴。我一味用文字转叙，很难还原作品的原貌.技法水平究竞多高，也难得从文字上得出直观的结论。我说一个真实的细节，就足以说明这幅画所达到的高度。有两个同是绘画的朋友，在这幅画前观摩了好一阵后，两人对画中的一只瓷碗产生了分歧。顺便说一句，那个年代的产品糙，生产的碗，一律是大白瓷，不象现在的碗上面有精美图案，当时唯一的文饰就是在碗口外沿画有一粗一细的两道蓝圈。其中一个朋友说，画中碗上的圈是用蓝色的笔描上去的。另一个说，这不可能，否则就不是素描。所谓素描必须色彩元素单一，他的结论是用黑色铅笔所绘。两人围绕“碗上”的“圈”是蓝色还是黑色？发生激烈的争执。争论了半天，最后在放大镜的帮助下，说蓝笔描的那位才知道自己错了。可见这幅素描达到了眼见不实的乱真程度。
      可以肯定的说，这种境界绝不是一两日之功就能形成的，在平面的纸上，让人睁眼受“骗”，首要的一点就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必须精准到分毫不差。这是极端专业的技术活，不是熟能生巧可以办到的事，必须有天分才行。在那个无所作为的年代，以A君这样的青春年少，有如此过硬的本领，预示着在未来的发展中，他的前途无量。
      大家一致看好A君的未来，我更是深信不疑。认为他不仅能成为画家，而且能成为知名的大画家。A君对自已的能力也充满了自信。我记得，在我们即将踏入社会的那一年，A君与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是人生的理想和未来生活的憧憬。A君聊得兴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朗颂《纪念碑》的诗。这是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的不朽名篇。其中一句：“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通向那里的小路上青草不再生长。”我印象特深，这是万众瞩目的盛大景象，只有摩肩接踵地竞相瞻仰，众星捧月地围观争睹，“青草”才会“不再生长”。A君以此诗言志，足见其踌躇满志，作好了充分准备。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文革一结束，就恢复了高考制。立马就传出了A君被国内知名的美术大学录取的消息，待到学满毕业，又传出了A君到名牌大学当美术教师的喜讯。紧接着再传喜讯，说A君与中学时代的校花成为了恋人。
      提起这名校花，真可谓名符其实。当年的学校在传授知识、答疑解惑上不热心，但在搞文艺宣传方面不惜余力。校校都有规模象样的文艺宣传队，校花是本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她不仅模样秀丽俊俏，舞蹈也跳得优美潇洒，只要一登台，下面就是一阵骚动和喝彩，而且其父是某省局的一把手。一表人才加上这样的家庭背景，她身后的追求者不计其数。坦率地说，我也是暗恋她的一名粉丝。在众多的追求者中，A君能占花魁。我们的那个嫉妒呀，达到疯狂的程度。那会儿，只要A君认为对的，我都说是错；只要A君说是坏的，我都认为好。
      尽管A君的这段恋情因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女方家长的强烈反对，没能修成正果；但A君拥有的这段爱情仍令我们耿耿于怀。我们抱怨老天不公，恨它把一切优惠都向A君倾斜。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我们没有怨天尤人的道理。因为老话早就告诉我们：书中自有黄金物，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对此置若罔闻，不拿经验当事。而A君刻苦用功，少睡了多少觉，失去了多少的开心，用辛苦换来的成果，难道有错？现在我吸取了教训，只要我的小孩偷懒不想看书，不想作作业，我搬出A君这个鲜活的例子，去诠释这条古老的生活经验。因为A君在我心中的份量太重了。
      A君当了大学教师，成为专职的美术工作者。应该说，这在他实现画家梦的路途上，己经进入了快车道。然而，不久 A君辞职下海，去了海南。A君的这一行为，令我深感意外。大学是思想文化、观念意识的前沿阵地，是科技发展、社会进歩的瞭望哨所，一个人若想有所作为，依靠大学这个平台，犹若鱼儿得水。A君辞职就是放弃了实现梦想的优厚条件。鱼儿离不开水，这点基本常识三岁的小儿都知道。A君反其道而行之，着实让人感到他的抉择太离谱。尽管那时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掀起了下海经商的狂浪，但是曾经真心付出构筑的理想，曾经倾情奉献建立的信仰，难道真的不堪一击？我真想当面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逼他做出壮士断腕的唐突选择。假如A君经商成功，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我还想向他求证，有理想、有追求、有精神寄托的平凡日子，与物貭享受丰厚的奢华生活比较，哪一个幸福指数更高？然而，A君现在何处？迟迟见不到他的身影，我心中的疑惑反而徒增了思念的煎熬。
      今年春节假期，我终于见到了阔别己久的A君。原来，A君到了海南，开办了自家的私人公司。开始A君的公司办得红红火火，业务作得顺风顺水。A君对公司的发展充满了信心，预计两三年内把公司做大做强不成问题。正当A君的事业蒸蒸曰上的时候，当地一桩大案要案牵扯到了A君。一时间，A君被当地反贪局、检察院以贿赂国家公职人员的嫌疑，频繁传唤。弄得公司人心慌慌，A君也怕遭遇牢狱之灾，东躲西藏。后来A君的妻子乘机与他离了婚，并卷走了他的所有资产。A君带着一颗受伤而惶恐的心，隐姓埋名地远走他乡。去年这个案子尘埃落定，A君终于重见天日。
      听完A君的讲述，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的震颤。不禁泪从眼起，悲从心来。A君从风华正茂的轻年才俊，变成了如做贼般东躲西藏的落魄者。这个身份价值的落差相距万仞，大得让人不敢看，不敢想。这使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叫魏连殳。也是一个中途攺变了主张和信仰的人，在他身上有许多不被当时社会容忍的闪光点。开始他还顽强坚守，后来终因势单力薄，无法抗拒改变顽固的守旧势力，才放弃信仰和主张。失败导致心死，从而放纵自己，因此英年早殇。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给人看。想必是旧势力撕裂了魏连殳的人性，而使他由人变成了鬼，故事读后令人扼腕叹息。跟魏连殳比，A君还算幸运。一则是我们所处的是文明进歩的新时代，二则是没有黑暗和邪恶的势力逼迫A君改弦更张。应当说, 造成A君的不幸,其个人因素是主要原因。然而人才的幻灭，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他本人，都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作为熟知A君的朋友，A君的经历更让我唏嘘不已。A君应不会因受打击而步魏连殳的后尘吧？
      我问A君：“你对当初辞职后悔吗？” A君回答道：“当然后悔！跟你说句心里话，假如人生可以重来，我愿再登讲台，那怕穷困潦倒，我都再所不辞。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说完他一脸的沉重。 停了一会，A君接着说：“自有了‘退回去’的想法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后悔意味什么？说明我用三十多年的时光，做了一个极其失败的人生实验。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若用物质量化时间，三十多年那可是得用几卡车装载的金块啊！这个实验该是多么的奢侈浪费呀！这都是因我当年决策的冒失与莾撞造成的。好在我后悔过后，更多的是明白。”他见我疑惑的表情，又接着说：“打小我有涂鸦的一技之长，因此倍受同学、兄弟、朋友们的呵护，捧场。我也非常自信，只要努力，取得好成绩，没有丁点问题。众人抬举加上自信，形成我人生的气场。因为气场强大，我才在众多的竞争者中，击败对手，找到真爱。（即与校花的恋情）可是，这次恋爱的失败，我突然发现自己生活在同学、兄弟、朋友们以及自己所构筑的虚幻世界里，完全没有牢固的物质基础。我决定改变现状，可是自己气场太大，总想事事都要做得最好。其实这是神的本事，人那有这能耐呀，问题是当初没经历，没经历就不明白这个理，不明白这个理就智拙。所以办事急功近利，不计后果就再所难免，最后的结局就是现在这个样。
   “近年来，我也反省了一下，根本问题还是面子观念太重。凡事都想岀人头地，这其实是为别人而活。磋砣了大好的光阴，明白得太晚。不过，用‘革命’老前辈阿Q同志的法子安慰自己。现在明白总比那些死了还不明白的人强。从现在起，我要为自己而活，那怕是平平淡淡，也要活出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精彩。”
     听完A君的话，我心里“咯噔”一震，这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那A君吗？真是没有辜负我魂牵梦绕的期待。我立马擦干眼睛，拍案大喝一声“好”！

探索二号

已拜读！

白沙河

扑朔迷离的A君最后还是露出庐山真面目，回归本源。学习了！

莲叶何田田

世事难料，或许，成功的概念在不同的人心中定义并不同吧。

莲叶何田田

刚才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复制部分内容作为我读过你这篇小说后的感想。


……我想讲一个朋友的故事。这位朋友曾经在一家单位供职，特别想当个部门经理，可领导就是不肯提拔他，这位朋友日夜为此烦恼。终于有一天，领导良心发现了，晋升的文件发到了这位朋友手里，他看了很久，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问自己：难道我日思夜梦、孜孜以求的就是这么一张纸？这又有什么意思？想了一夜，他决定辞职，然后到丽江租了一个小院，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一年。院中有一棵梨树，到梨树开花的时节，他就会搬一把躺椅，沏一壶茶，拿一本以前来不及读的书，喝两口茶，读几页书，有时会睡上一会儿，睡醒之后就会看见，雪白的梨花一朵朵落到他的书中。

很多年之后，在座的各位会有各种各样的造化，有的会成为高官，有的会成为巨富，有些人会成为大学者，一定也会有人早死。不管你活在哪一种人生中，你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觉得自己不够幸福，可是又不知如何改变。我想原因就在于少了这样的“梨花一瞬”，你需要一段悠闲的时间，去品茶，去读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只需要一个黄昏，看梨花如何从身边飘落。这就是我开头的那句话：如果你想幸福，仅有钱是不够的，你需要活在某种文明之中。

ぷ灵ふ狐ぞ

要活出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