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香喷喷的盒饭
程村西边,有一条大河。河水流经这里,弯了一个半圆弧的圈儿,而后打几个璇儿,翻几朵浪花又径直一路南下,在遥远的地方汇入滔滔长江。每年梅雨季节,雨水丰沛,河水暴涨。这里恰似一个巨大的聚水盆,自然成了河水的蓄积之地,水流不畅,汹涌的河水常常危及河堤,威胁着祖祖辈辈居住在河流两岸的人们。一旦出现险情,河流两边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倾巢出动,在河堤上来回逡巡,守护着高高的河堤。为长久计,政府痛下决心,决定修直河道。浩大的河道改造工程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后在一年的初冬时节拉开了序幕。那时,机械少,主要靠人力。时序进入初冬,雨水稀少,河流进入枯水期。宽阔的河道裸露出它本原的模样儿,因水的冲刷随意形成凹凸不平的地势,这时只要站在水边,你就可以毫不费劲儿地看见清澈的河水里的游鱼和河底金黄色的细沙。河水潺潺流淌,极其温柔,像一条银白色的缎带随风飘摇。水草不很茂密,而且枯黄衰败,像垂暮之年的老人。随着工程指挥部的一声令下,附近村庄所有的青壮劳力悉数上阵,河流两岸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手握木槌。修建的河堤按人头平均分配给各个村子,程村的人们都集中在河堤东边的一段。虽有分工,但没有明显的界限,放眼一望,只见黑影晃动,人流如织,有许多面旗帜似舒未展,可那鲜红的颜色格外炫目。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太阳朗朗照耀着大地,远山近水一览无余。我们小孩子出于好奇,相约着到河堤上看热闹。我们一会儿沿着旧的河堤兴高采烈的飞奔,一会儿从河堤高处向下猛冲,然后又折返向上面迅跑。“水牛”胆大,他敢闯敢冲,速度极快,三两回合便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我们玩累了,就躺在河堤上的枯草坪上休息,“憨子”瞌睡多,不一会儿闭上眼睛,发出很响的鼾声。“水牛”扯一根黄草,蹑手蹑脚地摸过去,趴在憨子的头边,十分小心地用草掏“憨子”的耳朵。“憨子”痒不过,以为是小虫子咬自己,拿手使劲儿拍了一下,“水牛”迅速拿开草,“憨子”又沉沉睡去。“水牛”故伎重演,“憨子”一下将自己拍醒,慢悠悠的爬起来,揉着眼睛说:“讨厌的虫子,不让人好生睡觉!”我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憨子”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我们笑什么,他可是不敢再睡,只得懒洋洋地同我们一起聊天。
临近中午,我们看见生产队的炊事员抬着两筐盒饭和熟菜来到工地,才觉得时候不早,才觉得肚子确实有点饿了。我们不想回家吃饭,各自散开去找自己的父亲。我早看见二叔,他被长队长安排送饭,穿行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我费尽周折才在人群里找到了父亲。父亲在挑土,他同其他很多人一样到远处的旧河堤上取土,而后一担担挑过来倒在新修的河堤上,河堤上有人专门负责平整浮土,他们高高举起木槌,重重地砸下,将浮土夯打结实。父亲不知这样走了多少个来回,还要这样走多少个来回,宽大的河堤才刚刚筑起薄薄的一层。父亲头上冒着汗珠,身上的内衣早已透湿,两边的肩部各有一道明显的灰土印迹。看得出来他很疲惫,每挑一担过来把土倒完后都好像用尽了力气。但父亲没有停留,打起精神又继续向旧河堤走去。父亲这一趟过来时没有再过去,他放下扁担,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人们放下手中的工具,纷纷涌向饭筐边,围成一个圆形。开饭了,大家忽然来了兴致,尽情地谈笑,刚才的疲劳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米饭是用铝盒子蒸好的,菜则装在几个洗脸盆里,不同的几样儿菜混在一起,仔细点可以看见烧焦的肥肉末儿。人们取了筷子,端着饭盒,又以几个菜盆子为圆心,坐在菜盆子四周。霎时,热气腾腾的米饭和菜肴的馨香扑鼻而来,颇是馋人。我不禁咽了几口唾沫,肚子咕咕作响,迫不及待地等父亲把他的米饭匀给我吃。父亲打开饭盒儿,把盒里的米饭一分两半儿,一半装于盒盖儿里面,放在空地上;另一半替我打好菜,递给我。父亲端起盒盖儿大口大口吃起来,但盆子里的菜已所剩不多。盒里的米饭很实在,结成一块儿,仿佛覆压过似的。我吃一口饭,夹一点菜,将饭菜在口里翻来覆去咀嚼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那米饭那菜肴比平日在家里吃的口味不知好多少,香喷喷的,余味无穷。我看看父亲,他很快吃完了,旁边放着空空的盒盖儿和筷子。很多人还只吃了不到一半儿。父亲微笑地望着我,问:“好吃么?”我点点头。父亲说:“不要浪费,把它吃完。”我想这饭菜太好吃了,还嫌不够呢!父亲没再说话,靠在一个石磙上打盹儿。午间的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我吃完饭,把盒子跟父亲的盒盖儿放在一处,就看见“水牛”正向我走来。我们重又回到旧河堤上,一阵疯玩。
黄昏时分,太阳像一只飞倦的鸟儿栖落进西边的山峦之中,天地间骤然寒气弥漫。我回到家里。母亲正烧火做饭,询问我中午为什么没有回家吃饭。我兴致勃勃地如实相告。母亲听完训斥道:“傻孩子,你怎么能吃你父亲的那一份饭呢!他干活该有多累,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做事呀!”我倏然失却了刚才的兴致,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凭母亲数落。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从头到脚一身泥土,看上去疲惫不堪。母亲急急忙忙打了一盆热水,送给父亲,叫父亲先洗洗,又赶紧到厨房端出刚做好的菜肴,跟父亲盛了满满的一碗饭。菜肴很丰盛,摆在桌子上。父亲坐下后,一边招呼我们一起吃饭,一边端起饭碗,狠狠地扒了几口,那情形像是几天粒米未沾突然之间看见山珍海味一般。母亲怜惜地看着说:“慢慢吃,别噎着了!”边说边往父亲的碗里夹菜。我心情沉重……
第二天,我跟小伙伴们约好又到河堤上玩。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们看着父亲他们艰难而又坚持不懈地取土挑土,看见河堤一点一点长高长大,我们忽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竟没有一个人闹着要在这里吃饭。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记起那香喷喷的盒饭,那香喷喷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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