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叶青辰 于 2015-12-11 14:05 编辑
故乡的河 故乡的河,蜿蜒曲折。河水清澈、透明,日夜不息,轻柔地从小村的脚下淌过,像极了我对故去母亲的思念。 母亲在世时,她蹲在河垻上洗菜,我则在离她不到10米远的下游洗澡,河水浅,人只能站到河中央,拿脸盆把河水舀起来,然后把脸盆高高举过头顶,一股脑从头上浇下来,那种爽和清凉,让人在傍晚变得清醒和放松,入夜后又可轻松入眠,有时连梦都做得格外的自由。 母亲在河垻上远远望着我笑。洗过菜,她起身来到离我更近一些的河垻上,开始洗一家人的衣服,一边洗衣服一边催我早些洗完回家。 我是个很守规矩的孩子,母亲一催,我就起身出水。我身上表现出的这种对规矩的坚守,有些源于父亲的训斥,但更多是来自母亲的教化。母亲说,她刚嫁过来时,奶奶带她到河边洗衣服,奶奶告诉她,上面的垻是村里人洗菜专用的,下面的这道才是洗衣服的。奶奶教了她一次,母亲却坚守了近30年。有一次,我和同伴一道跳进洗菜的水垻里面游泳,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跑到下面的水垻上,用洗衣服的盆,顺手舀了半盆水,然后冲我们叫,“来,你们来,把这水一人喝一口!”母亲的话,一句批评都没有,连像父亲该训斥时常用到的道理都没讲,却用如此简单的话,镇住了我和同伴,我们再不在洗菜的水垻里游泳了。 1992年,我离开故乡赴外读书。临行前的几天,母亲把我的衣物全部翻找了出来,跑到河边洗了整整一个上午,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有些衣物干了,会现出星星点点的油渍,母亲又把它们收下来,塞进脸盆,带到河边再洗一遍。 家乡不通电话,母亲就嘱咐父亲给我写信。那时收到家里的信,一封信的风格常常是两样的,前面几行威严得厉害,我知道是父亲的话,而后面大段大段的关于如何注意穿衣吃饭,如何注意个人卫生的话,我知道全部是母亲说的。因为离家太远,尤其是在外工作、成家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与父母的通讯方式,也逐渐由信件变成了电话、手机。2004年的1月,我正在办公室吹着空调写着报告材料,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的双腿都不能动了,病得挺严重。我搁下电话,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开车往家里赶。替母亲感到委屈,也觉得母亲养得孩子真的没什么用,读书了,进城了,工作了,成家了,就把身后的母亲忘得干干净净了。 一路辗转,到家时已是凌晨,从小河的桥上穿过,整个山村黑呼呼的,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叫,什么都听不到。进门时,母亲深卧在床上,已经不能自由翻身,面容枯得像黄蜡。母亲见我回来,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随后又闭上,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说,本来早跟你讲的,但你母亲就是不让,一直拖到现在,真的不是故意的。听着父亲的话,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我眼睛里往外涌。可能是泪落到了母亲手上,母亲又微微睁开眼睛,咧嘴微微笑了一下。我再也忍不住,跑到离屋远些的地方外放声痛哭。随后的3个月,我和父亲一道背着病重的母亲四处求医。最后确诊,母亲是癌症晚期,出现了转移,已经没有手术的可能。6月,母亲就去世了,终年58岁。按照村子里的说法,人生60方得圆满,母亲的离开是早逝。 给母亲办后事时,父亲征求我的意见,说母亲在刚患病时,就给自己选了块地,是面朝小河的村后山上,她说这样每天可以看河水,看孩子们从村里进出。我没有说话,陪着父亲到河边的后山上走了一圈,山上已经没什么树,河水已经干枯。从后山向小河的上游远远望去,天灰蒙蒙的,远处的山脚下已经被刨开了几个巨大的矿坑,印象中那应该是小河的源头。父亲说,那是村里私自开的几座金矿。感觉以前没这些小矿的时候,村里也没什么人得过像你母亲这么严重的病,但是近些年,好像是越来越多了。你三爹,还有上房的几个叔叔,30岁不到就得癌症走了。 我不能确定母亲的病是否同小河源头的金矿有关,但最后,我和父亲都没有遵从母亲生前的意愿,而是把母亲葬到离小河、也离家更远一些的一道小山沟里。那里还算有比较茂密的树,远处还有一个水还算清澈的池塘,觉得爱水的母亲在这里应该可以安息。 办完母亲的后事,我不放心父亲,就把他接到了身边,和我一起居住。父亲起初不同意,说要陪着母亲,我说,村里已经不安全了,污染很重,不能住了,你不想增加我们后人的负担,就和我们一起进城吧。父亲同意了。 住进城里,父亲并不开心,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母亲。他觉得每年的清明,不能到祖人和母亲的坟前祭扫,是很不孝顺和很不道德的事情。他有时会因此找我的茬,有时找他孙子的茬。儿子喜欢喝可乐,父亲以前根本不管,到找茬时,他会把儿子叫到跟前,和声细气地说儿子整整一个下午。儿子一脸都是眼泪,委屈地说,那好,我改喝纯净水。父亲又不乐意,他跑下楼去亲自给孙子买矿泉水,买了2瓶,半路上又随手丢掉一瓶,孙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把嘴巴凑到儿子脸边上细声细气说,我怕水有毒! 父亲还是在思念老家,思念逝去的母亲。2013年年底,他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来自老家的报道,专门从家里往我单位打电话,告诉我说,报纸上说了老家的事, 2012年起,村里开始环境治理了,现在村里的山又绿了,小河又有水了。我没太当真,只把这事当成了父亲的思念和臆想。 2015年8月,村里筹办祖太公的公祭,又打电话,又发请柬。父亲耐不住了,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开始自己收拾行装。拗不过父亲,我答应陪父亲回乡。 回到故乡,远远地看见马路两侧很远的田埂上,立着的湖北发展“三维纲要”的宣传标语,记得有一句是“绿色决定生死”!远远地看见了天空的蓝、山的绿。再路过小河,除了新筑的垻,小河已经完全恢复了当初的模样,仍然是蜿蜒曲折,河水清澈、透明,轻柔地从小村的脚下淌过,而父亲已是满头白发。 2004年母亲去世后,我们离开。2015年回乡,期间的间隔已经整整11年。 站在小河边上,白发的父亲迟迟迈不了步子,他指着河前面半截灰黑,长满青苔的河垻朗声叫道,“建儿,你看,那个洗菜的人,是不是就是你妈妈?” “来,你们来,把这水一人喝一口!”,我随声附和着,对母亲的思念,让我的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和父亲,在河边时而坐,时而站,时而行走,整整用去了一个半天,连午饭都不记得要吃。或许是离开太久,又或许是归来太迟,但是终还是要感谢乡土还我一片乡土,更感谢小河还我一个母亲。 整整的一个半天里,面对故乡重建的青山碧水,我萌生一个想法,我若老去,一定回故乡居住,不是城市不好,而是在这山和水之间,我可以好好陪伴我逝去的母亲,将来有一天,我若离开这人世,我可以顺着故乡这条河的方向,到另一个世界里,仍然可以找到我的母亲。她在洗菜,我在洗澡。 若有来生,和母亲,与小河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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