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上人家 ◎董士贞 汉江兴隆水利枢纽工程基本完工,下一步施工重点该是景区建设了。 根据安排,我负责景区内最后几家农户的搬迁动员工作。 这天,是星期六,我去了沿河村的袁大妈家。 大妈家靠近汉水。同江滩上的许多人家一样,所居的是一顶高坮。登上高坮,向西望去,汉江像一条白练,从多宝湾直挂下来,而闪烁其间的帆影,俨如点缀于白练之上、通经断纬的平纹缂丝。这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唐代诗人王维在《汉江临眺》中描写汉江景色的著名诗句:“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据闻,大妈家是这里的百年老户,住处不仅坮高势旺,避水漉湿,而且风清景幽,古朴蔼人。坮的周边,有高柳数围。那里,绿荫翳翳,鸟鸣喈喈。可以想象,早晨,这里一定有轻雾泛起;晚上,则会是风影摇星。真是一片养人宜居之所! “大妈,您家住这里真有一百多年了?”见了大妈,我问。 “可不?听说我们老袁家落户这里时,京城里还有皇帝呢。”大**回话轻轻款款,却又分明带有几分馨香和回味。 “您不愿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吧?” 我这话问得有点唐突,也有点孩子气,面杆儿般直捅主题,不稍婉转。我担心老人会狠狠地“克”我一通。但她没有。她只是轻轻地、颇为含蓄地朝我笑了笑,说了句“嗨,姑娘,你们还年轻,没经事,不……”然后就迈开步子,用眼神示意我跟她去走走,似乎是要领我去看看她的什么家私宝贝,又似乎是要告诉我一个什么道理。 大**家是一栋两厢三进的房子,很宽敞,整个房子收拾得净净刮刮,就像大妈腰间的那领围裙一样,蓝的是底,白的是花,无折无痕,青白不乱。 折过正堂,又穿过青石作槛、青灰髹边的幺门,我们相随来到了房的后院。这里不能算是菜圃,也不能算是花园,但沿着绿苔附底的墙根,一溜都参参差差地长着些我不常见的植物,其间有毛茸茸的猫耳草、袖珍版的黄柚木,还有土参、杜仲之类,不算名贵,却是土俗、经时。在院子的东厢,是一圈鸡舍。鸡舍分两层。上面是笼,竹制的;下边是洞,砖砌的。下面这层很有点像古书上说的“埘”。我想,这大概是老人为了让鸡安适越冬度夏而想出的招数。院的西厢则是一围猪圈。两头百十来斤的肉猪,见我们走来,淘气地趴住圈壁,搧着大耳,哼哼地向我们求食。大妈说:“我呀,就是成天服侍它们。它见了你,就一个劲儿地撒娇。” 接过她的话,我问:“您家里还有人呢?” 大妈说:“大孙儿读了大学,到外面打工去了。还有几个,待会儿你会见到的。”说这话时,大妈脸上露出了隐藏不住的骄傲和得意。 从院子里出来,没走几步,大妈忽然停下脚,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我问:“大妈,您是在等他们回来吧?” 大妈说:“不是。我是在看这些庄稼。” “庄稼都长势好啊。” “能不好吗?这里的地养人。我刚过门到他们袁家时,这里是一年一水。水一来,连渣带土,田就肥了,磕沙都变成了油沙,不上肥,庄稼也长得青雾雾的。这些年,水不上滩了,田靠人盘。政府政策好,庄稼人下力足,光景当然不错。” 说话间,一位大姐走过来了。她一身短扮——紧身褂,吊腿裤,横中一条宽腰带。大妈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四十出头的人了,还风风火火,像猴儿一样上树整枝。” 我笑着对那大姐说:“大姐,你好身手啊!看了你这身打扮,我就想起了《打渔杀家》里的戏。你就是我们汉江上的萧桂英呢。” 大姐说:“妹子真会开玩笑。——我认得你。你是景区管理站的小萧。听你们领导说,这各家各户的树都不用砍,作价卖给景区,当旅游景观。有这事吗?” 我说:“有,有。大姐,你还蛮支持我们的工作的呀。” 大姐说:“不是我。我也落后。是我们那口子。” “嗨,又向小萧同志告我的状了?”这时,坮下传来了呵呵的笑声,原来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 男主人我认识,叫袁忠福,是兴隆学校的教师。这时,他手提钓竿、钓篓,大概是乘双休日去闸口钓了鱼的。随行的还有他的小儿子。 袁老师一落脚,便对我说:“小萧同志,你今天是来做我老娘的工作的吧?她老呀,就是个老思想,舍不得鸡,舍不得猪,舍不得这坮前屋后。还说你们修的那搬迁楼房是‘鸡笼窟窟’,他老住不惯。” 我忙说:“我们已经接受了大家的意见,改集体楼房为单家住户了。有前庭,有后院,养鸡、喂猪都行的。” 袁老师说:“政府想得周到。其实,我老娘思想早通了。就是一个‘筋’——‘舍不得’。” 工作做得不错。回单位的路上,“舍不得”这个话语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我在想,对这个话语我该怎么读解呢?说它是“小农意识”吧?是的,这种说法学术味儿特重,批判意味也特重,但有句话说得好——“野人怀土”,它是千百年里,千千万万乡民都怀之谨深的恋土情结,我们能轻易地用这种言语来亵渎它吗?说它是“旧思想”吧?其实,在当今农民的心灵深处,无时不存在求新、求好的因子,只要引导得法、得当,他们是有极大的向新之力的,无“旧”可指。那么,最恰当的解释是什么呢?恐怕就只有一个词儿——那扪之心跳、仰之泪涟的可贵的——“乡情”、“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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