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往事难忘怀
爸爸元旦凌晨突发脑溢血,入住县医院后,一直处入昏迷状态中。趁过年,我带妮妮回老家探望爸爸。除夕夜,我们跟着护士走进重症监护室。爸爸跟刚入院时一样,仍然静静地躺着,鼻孔里插着饲管,颈部切开的气管里装了呼吸机。大概听到响动,他睁开了眼睛。妮妮扶着病床的护栏轻轻喊,太姥爷,妮妮跟姥姥来看您了。爸爸的眼睛循着声音朝右边看。我是妮妮,看见了吗?妮妮接着说,您快快好起来吧,我还要听您讲儿童团的故事哩。爸爸没有明显的反应,眼光移动着,好像在看什么,也好像什么也没看。我心里明白,爸爸再也不能讲儿童团的故事了。
爸爸真的是儿童团长,抗日战争的年代,在山西黎城县乔家庄的老家。乔家庄有一条土路直通县城,村口的路旁有两棵老杨树,一口水塘,那里是进村的咽喉之地,也是儿童团站岗的地方。爸爸就带着村里的几个毛孩子,杵着木头尖子的红缨枪,正儿八经地站岗放哨,盘查进村的陌生人。爸爸告诉我,那时,常有汉奸在塬上活动,儿童团把守着村口,就是防止汉奸混进村里,村里有八路军的机关。
有一件事,爸爸跟我讲了无数遍,说起来眉飞色舞。他说,有一天,我爬到村口的大杨树上,坐在树丫子里,朝县城方向瞭望。忽然,远远的土路上出现了一溜人影,仔细一看,是一队日本兵,正朝乔家庄走来。呀,鬼子来扫荡了,我跳下树就往村里跑。幸亏发现得早,鬼子扑了个空。满塬的青纱帐,纵横交错的深沟陡坎,哪里找得到人?鬼子兵在塬上转了几圈,走了。爸爸一边说一边笑,昏花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好像回到了当儿童团长的岁月。
离休以后,爸爸总想回老家看看,平时,总在叨念太行山里的黎城县,叨念穿过乔家庄直通塬上的一条骡马土路,叨念儿时住过的几眼窑洞,但是,总没有机会成行。2006年的秋天,爸爸突然跟妈妈说,我得回山西看看,再不去就没机会了。妈妈见他身体状况还好,答应了,于是我和三妹几个人陪两老回到了太行山里的乔家庄老屋。爸爸真是个急性子,只在窑洞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我们叫起来,说,吃了早饭,带你们到塬上去看看。塬上的土路无止境似的,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到达爸爸说的目的地。太阳快当顶的时候,我们乘坐的骡马大车开始爬坡,前面是一道平缓的山丘,到了山顶,健壮的黑骡子喘着粗气。爸爸说,到了。我们跟着爸爸下了车。爸爸站在山坎子边,坎崖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他指着远处的山岭说,那是凤凰山,又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玉米地说,那里有一条很长的深沟,你们看,就是那条线线,我们下到沟边去吧。没有路,下到沟边不容易。这年爸爸78岁,都晓得他的执拗,谁也拦不住他。当我们站在沟沿的时候,个个汗流浃背。爸爸站在沟边,擦着额头上的汗,很兴奋,说,跟你们讲一件往事……
1943年,深秋的日子,一次大扫荡,鬼子出动了许多人马,塬上远远近近都是鬼子兵。玉米收了,秸秆枯了,叶片蔫了,庄稼地里藏不住人,老乡们有的钻进了深沟,有的躲进了坎缝,还有的跑进了远远的山里。爸爸说,那时家里人老的老小的小,跑不远,只好躲进了玉米地边的土崖下。太阳从东边升到了头顶,又慢慢移到了西边的凤凰山上,大皮靴敲打黄土地的声音听不见了,也没有了枪声,塬上死一般的静寂。鬼子兵走了?正要从崖下钻出来,忽然有了枪声,我赶紧缩进了崖缝里。从稀稀拉拉的玉米秸秆间望去,不远处的沟底冒出来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老乡,不一会就爬到了塬上。那老乡五六十岁的年纪,大概是沟那边村庄的人。两个日本兵指手画脚的,吼着叫着。忽然,一个鬼子兵端起枪,猛一下朝老乡的胸口刺去,惨烈的叫声传了过来,那老乡摇晃着,踉跄着,没有倒下去。鬼子拔出刺刀,大吼一声,刺刀戳进了老乡的喉咙,老乡终于扑倒在地。那鬼子兵拔出刺刀后,忽然把枪扔到地上,两手在脸上乱摸。一旁的鬼子兵笑起来了,接着大笑,后来狂笑,竟笑得捧起了肚子勾起了腰,笑够了,倒举起枪,朝躺在地上的老乡一刺刀扎下去。老乡的褂子被挑起来了,摸脸的鬼子一把抓了过去。啊,这家伙用褂子抹脸,抹颈子,抹手掌手背。是血!看清楚了,那鬼子兵的鼻子沟沟里,眼睛角角里,耳朵窝窝里,是一片一片一丝一丝的鲜血,那是老乡喉咙里喷射出来的鲜血啊……
这时,爸爸说不下去了,浑身颤抖起来,我和三妹赶紧扶住他。爸爸指着深沟对面的玉米地说,就在那,就是那块地头,这帮畜生!
爸爸在沟沿边坐下来,喝了几口水,缓了口气,说,快过年的时候,我参加了八路军,1943年,那年我十五岁。
年快过完了,寒假也要结束了,得回汉口了,我带妮妮跟爸爸告别。妮妮把口罩摘下来,凑着爸爸的耳朵说,太姥爷,您快些好起来啊,下次来,我们再来合唱《二小放牛郎》,好不好?
2016.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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