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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6-3-3 11: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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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果园
家里分了一块村后面的荒山,一半石头一半土,父亲决心要把这块荒山开发成果园。荒山就在崖上,牲畜和人都损毁不到。那块荒山上面有一条上山路——石板路——石板已经被乡亲们撬走了许多,但至少有路可走。荒山里,除了石头,就是茅草,不能放火烧山,但开挖起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泥是黄泥,如果掺上一些草木灰,就能种花生栽红薯,在果树没长成之前,年年也有一笔收入。除了人工,没其它成本。父亲一盘算,划得来,就定在秋末开挖。收了地里的庄稼,趁了秋高气爽好死草,拈起锄把子往肩上一撂,手里再抓把镰刀,就往山上走,神情像去庄稼地一样自然。
我们也跟着去,不是心怀果园,而是觉得好奇。那块荒山在村东头的黑石崖上,密密麻麻的防洪林上边,没有鸟叫,只有传说,像阴魂不散的鬼一样,令人害怕,又让人忍不住偷窥。上山的路从井头开始,像龙骨一样在岭上斜挂着,在茅草、树林、石头里交错,时隐时现。这条路是为一个死人修的。据说邻村死了一个大户,相中了山顶上的一块地,停尸一个月,硬是在山间峭壁上修出了一条石板路,将棺材抬了上去。大户家财之丰厚,不敢想象,陪葬多少,外人不知道。盗墓贼起了歹心,夜半上山盗墓,在山顶游荡了一夜,跌得鼻青脸肿,也没有找到坟墓。就是最近,村里也有闲人结伴上山去掘那坟墓,盗取陪葬的金饭碗和金烟杆,平了不下十座坟头,也没有找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我小时候放牛去过,砍柴也去过,山顶除了林立的石头居高临下外,空荡荡的,感受到的只有恐怖。东干脚的人借了这条道,春天上山捡野菌子、捡雷公菌,秋天上山砍柴,到山腰开荒,种芝麻种高粱,种油茶种山苍子,得过不少方便。田里粮食能自给,家里又烧媒后,年轻人出门远走,大山得到了解放,野草和树林各自生长,几乎要忘了岁月了。
父亲的果园里,也有一个坟头,前后左右有四棵还没长成材的柏树。坟里死人在生的时候,我认识,是从外地迁回东干脚来的,爱看书,卖了菜,宁可不吃肉,也要省下钱来买几本书——小人书,一边走路一边看,旁若无人。那种孤独和专注,常常令他足不出户。我去找他借过小人书,也跟妹妹一起在他家后院山坡上偷过桃子。他死的时候,我在舂陵中学读书,也不知道他被收埋在哪。第一次跟父亲到他规划的果园,才知道当年那个喜欢小人书的老头埋在我们的地头了。如今,他并不孤单,越过那条石板路,一块荒坪子上,还埋着他的邻居——一个经常把老母鸡掏了内脏泡酒喝最后死于肝癌的凤奶奶。凤奶奶家有棵鸡爪树,果实成熟飘出糖香味的时候,她就把“鸡爪”用笊篱扒拉下来,分给左邻右舍。再往上几十米,是一个短命鬼的小坟头,几乎快被野草淹没了。短命鬼是被溺死的,死时不到十五岁,瘦瘦的,像猴子。我是怕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游过水上过学,他死了,以前每次赶牛路过他坟前,我心里就发毛,怕他钻出来喊我。跟着父亲开荒,还时不时的会不自觉地瞟一眼那一个短命鬼所埋的地方。他的坟头只剩了一个小土堆,就像他童年吃不饱的肚皮一样,令人感到不安。而远去的童年、少年生活,像一本发黄的书,很多内容都已经模糊的没有价值了。
崖下是庄稼地,我出生时那阵,地里种麦子高粱,后来种红薯花生,一直折腾,到村里有个年轻人在广东打工带回一个广东婆娘,把这片地给承包了,种了桔子,又在门前的河里养了鸭子,折腾了几年,桔子挂果,却不丰产,小两口熬不住,又舍弃了果园和房产,下广东打拼去了。村里人常说,崖下这块地住不起人,不是前面有一条急转弯的河,而是后面崖下地边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坟头,有新的,有无主的,还有说不清历史的。传说到深夜,狐狸和野鬼都会聚到这块庄稼地上就着月亮开会。平常白天路过不觉得有什么,晚上经过这里,感觉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现在看过去,坟头、石头、绿色的灌木,参差的茅草,什么也藏不住,可就是这样一览无余,人也害怕,或者是人心里都有一个鬼在作祟吧。
泥地挖翻后,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又去山间平地上割来茅草,铺在新翻过来的泥土上。父亲是老农,有几十年的耕作经验,了解农事节气就像了解手掌上的掌纹一样。茅草被晒干,再淋几场秋雨,被冬雪一冻,再淋上一场春雨,就腐烂成肥了。我们赶在秋雨冬雪之前,在黄泥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过了春节,太阳刚有点热力,我们又跟着父亲上山,在父亲的指挥下挖树坑。并且规划好,什么高度种什么果树。挖了三天,挖了近七十个坑。从村里收集堆肥——春节前堆在一起的垃圾——父亲把它们当有机肥,一挑一挑担上来,倒进坑里。元宵后清水桥开圩赶集,父亲按照计划行事,买回了三棵奈李树,七棵湘南黄梨,八棵柿子,其余的都是桃树,夏桃、秋桃,扛回家,却分不清夏桃秋桃了。管它呢,种上结出果来,什么品种就自然现形了。父亲坚定地说。一些空余的边边角角,父亲也不放过,买回了板栗树、枣子树补上。在父亲看来,果园以后应有尽有,是他以后生活的依靠。
栽上果树,到了三月末,在父亲的安排下,我们又挖土翻地,在果苗边播下了花生种。有点什么想法,就往这果园里挪,父亲俨然把这个果园当成了聚宝盆。花生苗一出土,就引来了野兔子,对这一个发现,父亲比我们还兴奋。没想到这山上,还有野兔子,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亲眼目睹。他有些感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野兔子太多,把靠近路边的花生苗吃了不少。父亲扬言下来要有兔子肉吃了,从墟上买了几个套子,放到庄稼地边,放了十天半个月,也没套住一只兔子。乃至母亲在灶间念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拿买套子的二十块钱直接买肉改善伙食了。父亲除了骂,无话可说。
每到空闲,我会壮起胆儿穿过防洪林,猫到父亲的果园,看看果树的长势。其实第二年,奈李树就开出了几朵花,被我给摘掉了。奈李树太小,如果让它挂了果,估计就再也长不高了。桃树、梨树长势挺好,待花开的时候,将与附近的果园连成一片,成为东干脚一道美丽风景。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将会令隔壁邻舍的村子刮目相看。想想春天花开似海的东干脚,让人从心底里升腾起自豪。每次路过崖下,我都在想,花开的时候,春天将在这里插起一面旗帜。父亲算的是经济账,十几亩地的园子,奈李可以收入多少,桃可以收入多少,梨可以收入多少……在他看来,只是辛苦了十来天,以后每年,就可以添几千块的收入。年收入几千块的果园,在父亲看来就像个金矿。
两年后,我期待的果树花开如期。桃花开的时候,果然不同凡响,荒芜的崖上,飘起了霓裳。不过却花开寂寞,因为防洪林遮挡,路过的人几乎看不见父亲的果园花开的盛事。然而我还在幻想,如果漫山遍野开起红艳艳的桃花,那东干脚就是桃花源了。李花满枝,因枝干不及人高,娇小惹人怜。梨花可谓凄惨,一棵树只开三五朵花,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出更多的来。更令人惊异的是柿子树,自栽下去之后几乎没有生长,种下的树苗多高现在就多高。种在边边角角的枣树,长得像藤蔓而不像树。茅草中的板栗苗,一直没有高过茅草。桃花开过之后,结出桃来,无论原来以为的夏桃秋桃,一律成了毛桃,被太阳光烤的红艳艳的,却酸涩得不能入口。只有那三棵奈李树果实累累,带来些许安慰。
父亲怪防洪林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让梨树见不着阳光开不了花。但怎样找理由,也提不起豪情兴致来管理果园了。次年春天,崖上的一篷水竹看准了果园里的松土,借着春天的鼓舞大举侵入。临近崖边边的梨树园子,不到一个月,就被水竹新笋给占领了。父亲去果园检查,掰回了一抱笋子,让人觉得很意外。果园成了笋园,栽瓜得豆,也算是没白劳作。父亲安慰自己,却突然发觉什么也干不成了。山上已经种了林木,封山育林了;地已经成了烤烟示范区,一年到头为烤烟忙碌;村成了空村,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父亲有些迷失,热热闹闹的村子,怎么突然像自己的果园,说废了就废了呢?不能这样,却无能为力,不过,无论我还是其他亲人,要把父亲接走,父亲都不肯。父亲说,这里就是家,我要在这里老死。离开父亲的村庄,我的家在哪?我不知道,只能回头看父亲,父亲有些茫然,却自得其乐。什么成败是非,在他那里,只是茫然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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