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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东干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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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浙江省宁波市 2016-2-28 15: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欧阳杏蓬 于 2016-2-28 15:16 编辑

白月亮


       我跟白月亮在赛跑,她越来越迷糊,我越来越苍老。跑到这一年立秋,我停了下来,就坐在白月亮的檐下。东干脚的房子都是泥的墙,与大地息息相通。四季像一个老朋友,换了衣服,却一直是那么温顺。门槛下的那块光滑油亮的青石板,就成了我和伙伴们的宝地。抱膝而坐,盘腿而坐,斜靠门槛,还是像德爷蹲在石槛上面无表情思古想今,无论哪一种方式,白月亮都一脸慈祥,清辉如水,把门前的树、田野、对面的庄子映得影影绰绰神神秘秘,连通了天地似的,令我们妄自揣测又不敢妄语,那半透明处,那黑乎乎的地方,隐藏了什么什么神什么鬼似的,让人唯恐惊醒它,带来不可承受的惊喜或祸患。

      这只是我们的担心,湘南山地里,山山相连,树树相衔,石峰突兀,连成凹凸不平的一线,如同暗黑迷宫。在树林或石山下,坟墓像乌龟一样躲在草里,无论是死气,还是灵气,在阵阵山风里都令人收紧了汗毛孔。只要输了气势,白月亮下,就有千万奇兵和鬼魂。那些灌木,那些石头,那些穿林而过的风声,都成了幽冥法器。白月亮把墓碑变成了脸孔,把光秃的土堆变成半裸的人,把树变成了鬼影。走夜路的人群里,一个人不经意看见了,越看越像,乃至迷失了自己,心魔出窍,一直后退,被伙伴叫住,也不说话,回到家后称病,时冷时热,上呕下泻,折腾了一年,骨瘦如柴,抵不过恐惧,撒手而去。活人怕他报复,把他葬到半山腰的岩洞里,永世见不到白月亮。

       德爷说完,就有人补充,那人是谁谁的爷爷,爱贪财,有个夜里,一个远地方的过路人,沿着水沟急急忙忙赶路。穿一身黑,褡裢也是黑的,里面鼓鼓的,像装了一筒光洋。有月亮,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他在田里看夜水,跟在后面起了歹心,走到拐角处,对准人家后脑勺就是一锄头,就像锄头上粘了泥,使劲在石头上磕一样,只磕了一下,那人连“哎哟”都来不及喊一声,就像一根木头栽进了水沟里。扯开褡裢,褡裢里没有现洋,只有一根一尺长短的山黄瓜。他把过客搬到沟坡上,转身就走了。当夜,那过客就被野狗啃了,只剩一双布鞋子落在露水草里。
      有人说这故事是编的,可是,他确实没活长久,没满甲子就死翘翘了。按理说,东干脚村里很多人都该见过他,当然,也有很多人都没见着。还好是没见着,不然,生活会少很多乐趣。在德爷嘴里,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说他尖嘴薄壳呲牙咧嘴还一头红头发。有人的说他眼睛一瞪恶狗都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有的人说他杀鸡鸭不用刀直接用嘴咬……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而是一直在传说,那坟墓里只埋了一双鞋,是那过客的鬼魂怨气重,不收了他,就一直不散。

       说到这里,再看那白月亮,好像有些阴森。大地并不安静,蛙声,虫鸣声,风声,夜枭的叫声,狗吠,都代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蛙声一阵一阵,风吹草动,蛙声就如潮退去,大地就像被收拾过一回,冷寂萧条。可风一起,狗开始咆哮,狗的那一对黄眼发现了什么,没人知道。看看村前,看看巷子里,看看小河桥上,什么都没有。德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有阴人赶路。阴人是什么人?德爷说没见过,见过的人也说不清,只是传说,阴人说话像风吹河水,万千语言一气呵成,不让明间的人听懂。德爷感叹:活人死人,各有各的法则。

       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穷的叮当响,这并不影响他的声誉,年青的时候,他一个人进过阳明山,见过豺狼虎豹。以往,见过这些畜生的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活着,可还是穷,越急越穷,他就认命,常说阎王爷许了他今世一箩糠,不怕他连夜装。命运注定了,苦死也枉然。一说到生活,德爷就心事重重,开始怀念他连夜进山的年月。那时,月光照地,狐狸在井头的空地上跳舞,见了人也不跑;林子里的鬼魂在空地上开会,小鬼在路口持枪放哨。他只管走路,路边是什么都不能看,也不回头,径直走下去,就会把绝路走成活路。这话我记住了,不停地走,才会走出绝境,我还记住了,这世间有会跳舞的狐狸。
      有白月亮而没有德爷的日子,我就离开家门前,到晒谷坪上,悄悄地观察东边井头空地上的动静。那里有一条阴森森的上山大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直达铺满蒿草的山顶。山路是青石板砌的,一块一块很周全。白天沿路上山,林风悠悠,鹰击长空,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可是,到了晚上,栖在山洞的、藏在地里的那些精灵,就像萤火虫一样飞出来。我呆在屋前,只想看到在井头空地跳舞的狐狸。大人告诉我,看到跳舞的狐狸,被她迷惑了,就没有好的结果。并且举例说,某一年,村里某某人发现山上来了一窝野猪,在井头喊,村里人都上山赶野猪。某某人年纪大,赶不上年轻人,落在了后面,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就在后面喊:你家房子着火了,快回家救火。另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又在前面喊:野猪上套了,快去打野猪。某某人一迷惑,就往山下跳,两个膝盖磕在山石上血淋淋的,痛过才知道遇到了狐狸精。如果再晚一点,再向前跳一跳,就摔下悬崖没人形了。

       即使害怕,可我仍是期望见到跳舞的狐狸。我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来满足自己内心的好奇,德爷却七窍流血而死。老了之后,大家觉得他应该很幸福的,不用下地干活,不用进山背粮,不用担心花销,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却死了。有人说他空虚,有人说他暴病,有人说他服毒,有人说他被狐狸迷惑了,唯独没人说绝望。他没有理由绝望,在东干脚人心里,活着的人没有理由绝望。送别的那一夜,村庄里弥漫着一种苍凉幽深的气息,才九月,风却发凉了,令人不寒而栗。

       我站在巷子口,像往日一样默默地数一遍门前的七棵吊柏树。大人都很平静,送过死人的,对死人已经无动于衷,对死亡也无所畏惧了。初次见死人的,心生畏惧,把光阴当金子,把活着当希望。我看着白月亮,白月亮像往常一样,慢慢的在长空中踽踽而行,为东干脚投下光辉,为远处的山野田园抹上神秘的朦胧。影子跟着我,走过迷迷蒙蒙的青石板路、幽幽静静的碎石巷子,影影绰绰的树,走到泛着波光的流水边,面对蒙上了一层光华夜露的禾苗,我找到了我自己,这是我的家园,一处让人心安宁的地方。我捂着胸口发誓,我永远都爱这里,爱这月色里安静的夜晚。我要追随白月亮,寻找属于我的狐狸。我心里住了一只狐狸,我需要去找到她。

       这一找,我就开始了流亡一样的生活,回头一看,月亮都老了。东干脚的月亮,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就迷糊了。有的人说,是从我走的那一年变的,有的说,是从德爷死去的那一年变的。现在,是哪一年的变化已无关紧要,我们已经从内心里开始怀念纯真朴实的年代,怀念邻里相依相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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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6-2-28 22:2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永痕的月亮,情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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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6-2-29 09:4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月亮是光阴,冻干脚是情怀,我们总是一肩挑着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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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广东省广州市 2016-2-29 12:5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味道
什么味?先说说酸味。
东干脚的三月,难得有几个晴天。人们窝在屋里,早晚烤火,中午有了点热气,男的在堂屋里做一些手艺活,编个竹筐什么的;女的在伙房里避着风,做点针线活,纳个鞋底什么的。男人不声不响,女的凑在一起,话题就多了,过年的事还会翻出来,吃请了没有回请,东家那个不地道。男的听了,骂一句少嚼舌头根子,女的听了,回敬一句你管什么闲事。男的不再说话,女的就开始讨论雨停之后,要把地里的芥菜砍了,天再不晴,芥菜都要出花了。出花的芥菜,就老了,手艺再好,腌出来都是柴火了。东干脚的女人都是能干的女人,说起家务事,一套一套的,各有各的法宝。
雨一停,春阳乍现,有的夫妻上阵,有的父子兵,有的全家老少上阵。穿了胶鞋挑着筐走进地里,挥着菜刀,把长得又茂盛又娇嫩的芥菜劈倒在地,抱到筐里,挑到水边去。女人在水沟坡上放一块木板,将芥菜头切开成条,在水里过一下,把黏在兜巴上的泥沙冲掉,又放进筐里。装满一筐,男人就担到山坡上,找块向阳的石头,把芥菜一棵一棵的抖开来铺在石头上。晒多少,由家里女人说了算。人口多的家庭,晒三坛,三五口之家,晒两坛足矣。
大人们在忙活,孩子们也在忙。三月的东干脚,山清水秀,明净可爱。地里的菜花开得正明媚照眼——油菜花、白菜花,都是金黄金黄的。白蝴蝶、蜜蜂、土蜂趁了天暖,也从窝里、树林里、泥巴墙里飞出来,忙碌着寻找充满蜜香的花朵。萝卜地里,萝卜开出了带酸味的白花,有孩子折来一枝,然后闻闻手,就会把手里的萝卜花扔了。女孩子喜欢菜花,不仅可以戴,摘得多了,交给父母,带回家还可以当菜。东干脚的人喜欢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论到做事,却又喜欢女孩的乖巧玲珑了。
芥菜晒两三个日头,就晒蔫了,轻轻一揪,揪不出水分,就可以收回家来制作咸菜。如果担到山上,半夜三更下了雨,摸黑也要起来收芥菜。黑乎乎的天地,风大,雨细,伸手不见五指,令人心惊肉跳。芥菜收回来,不能搁在筐里沤着,先在堂屋里的地上摊开。吃过了早饭,大人在檐下牵一根索子,将芥菜挂起来,晾到发蔫,当家的女人才把芥菜取下来,摘净,搁在木盆里,用手揉软了,再一层辣椒面面一层盐的拌匀,拍实,盖上盖子,等候两天,芥菜入盐味了,就抓出来入坛。这个时候,芥菜是很难吃的,太冲,又辣,吃得人呲牙咧嘴。入坛封存两三个月,再掏出来,此时的芥菜,微酸中带着芬芳,而且嘎嘣脆。若是经常开坛,坛子里的芥菜被氧化,就会变得越来越酸,酸到最后,捞一爪出来,就可以做一锅酸菜汤,全家人都有得喝。
说了酸味,再说臭味。
湖南的饮食中有一道很特别的小吃——臭豆腐。东干脚不做臭豆腐,但做腐豆腐,也叫豆腐老乳、霉豆腐。东干脚的豆腐,用的都是自己种的豆子,在头天夜里,就把量好的豆子倒进桶里用井水泡软了,清早起来,洗净石磨,老的烧火煮浆,年少的就推磨填料,主事的煨石膏、刷浆桶、洗包袱。豆子磨成浆了,倒进大铁锅煮浆,烧开了,再倒进包袱里擂浆,在豆腐桶里擂,师傅双手被豆浆烫得通红,憋着劲使劲地又搓又擂,直到包袱里的豆渣挤不出一丝一毫的浆汁才罢手。这时候,调石膏的师傅估摸了豆浆的量才下石膏,边下石膏粉边用竹片搅动豆浆,完事了盖上一个簸箕。五分钟之后,掀开簸箕,插一根筷子不倒,一桶豆腐脑成矣。两人合力把桶抬到外面的架子边,往包袱窝子里倒出豆腐脑,锁紧,沥水之后,再加上一块石磨,压实,到不再滴水,搬下石磨,打开包袱,一锅豆腐成矣。放进铺了一层干稻草的竹筛子里,用刀划开,一坨一坨,像一个一个麻将。然而,这还不能直接做豆腐老乳,而是继续晾,晾到表皮有点发黄发僵了,才搬进谷仓里,封闭起来,在恒温里,使豆腐腐败长毛。过几天,打开仓门,一种浓浓的臭味扑鼻而来,端出簸箕,看到的是一堆白毛。我想,若是炸臭豆腐,这个时候入油锅,或许炸出来别有风味,东干脚的人却从来没有试过,因此与油炸臭豆腐擦肩而过。
做豆腐老乳有一些讲究,首先得备齐各种调料,精盐、米酒、姜末、辣椒面、蒜子,搭配妥了,或放进锅里,或放进盆里,然后用筷子将篮里长毛的豆腐一块一块地夹出来,放到料盆里裹上一层配料,又一块一块地夹进坛子里细致叠好,装到离坛口五寸,盖上盖子,在坛檐浇上水封闭好,待去了蒜子的冲气,打开来盖来,传出的是一种开胃的酸腐味。下料酒少的,豆腐老乳很结实,扔在地上都砸不散,得使劲用筷子戳才能夹开;放料酒多的,不出一月,就会有半坛子的汁,从汁里夹出豆腐老乳,软绵绵的,辣椒、蒜香入了味,又咸、又辣、又臭,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说了臭味,那就说说东干脚的香味。
东干脚人做的腊肉,别说在当地有名气,至少,东干脚的人是深以为然的。从杀年猪开始,东干脚的人就筹划好了,猪的哪一块该做腊肉。到杀了猪,通常是三四家人合共一头,分了肉,各自回家,切割斩件,风干的火熏的分拣开来。有肥肉的用来风干,挂上梁;肥瘦相宜的五花肉,那是做腊肉的上好材料,扔进瓦缸,用盐咬了,将血水浸出来,开始挂在火头高处烟熏,待不再滴油,就用铁网装了,放在架子上,烧了炭火,在炭火上盖上一层米糠或茶壳,用轻烟慢熏;薰过一道,然后在炭火上盖上一层松针再熏,熏得几道,切开,由外到里一个颜色,腊肉制成矣。
东干脚腊肉的香味,是不能抵挡的。无论配菜是干豆角、腌萝卜,还是新鲜的莴笋、蒜苗、冬笋,腊肉的浓香都会在宴席上弥漫,令人胃口大开。吃到六月,梁上的腊肉也不会腐败长毛发臭。有外人来吃饭,当家的在地里扯一把青蒜,或者挖一个芥菜蔸巴,回到家,跳上凳子从梁上摘下一块腊肉,往墙壁上磕几下,磕掉灰尘,腊肉仍如当初那般浓香扑鼻。洗净切块,不一会,厨房里飘出的味道,就让人唇角挂口水了。
近几年吃腊肉,再也吃不出以往那种香味了。东干脚的人也很无奈,说现在的猪肉变了。以前做腊肉的猪是自家喂养的土猪,现在的猪是从猪场拉来的,猪吃饲料长大,肉的味道也不同了。是不是这样,无从可考。但是,乡村的味道仍在,只是在现实生活里昙花一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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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广东省广州市 2016-3-1 09:4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堂南瓜花
天堂是什么模样?这问题很傻,傻到不能回答,或许是我当时不知道。何况,那时只有天庭,只有奶奶口中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一众威权富贵神仙,虚无如同声音,出口即消失了。对天堂没有印象,但对南瓜秧子南瓜花,至今念念不忘。
在我们的房子中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宅地基。父亲说,当年上好的一幢青砖房,被火烧了,烧了一天一夜,烧得什么家私都没有了。左看右看,看遍全东干脚,也没找出一幢青砖瓦房。我们家的青砖瓦房,缥缈如海市蜃楼。东干脚原本是平田院子的牛栏,盖的房子都是泥房子,简单、简陋、低矮,只适合夏秋季节临时居住。东干脚人的祖先就在这里放牛,久而久之,就定居下来,不往平田院子搬了。祖先们就地取材,和泥做砖,起屋造墙,房子与大地山野连成一体,虫在低处做窝,雀鸟在高处的瓦檐下筑巢,燕子就干脆进屋,在饭厅的壁板上用泥画半个圆,住在上面,犹如临空搭了一个会台,叽叽喳喳地与人无争。
空着的宅地基上,并不空。说它空,只是因为没有了房子。父亲常说朝廷无空地,四海无闲田。我总以为,这话是针对农民说的。农民土里刨食,忙得像只蚂蚁,贱得像只蚂蚁。屋边有了空地,怎么能让它闲着?在靠近邻居屋墙那边,种了一排树,第一棵是棕叶树,第二棵是橙子树,第三棵还是橙子树,第四棵是棕叶树。棕叶树有奇用,棕叶子可以做扫把,棕衣可以结绳。农村的筐索、捆柴的索、绑人的索、遮雨的蓑衣,都是棕衣所制。因为有用,所以有专人收购。但是,村里没有人靠种棕叶树来赚钱,或者是产量低,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种田种地为大本。
两棵橙子树,品种不一样。一棵巨大,如童话里可以当雨亭的蘑菇,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又滑溜溜的,老鼠都上不去。因为安全,附近的野麻雀、流浪的小鸟都拿这里当家,繁盛之时,树上栖息的鸟不下千只。因此,晨昏时候,东干脚只有鸟的声音。另一棵如柏树般笔直生长,枝干长刺,长得比旁边的大哥还高,却不挂果。我们急,父亲解说这是一棵红橙,也叫血橙,不经历九个冬天,是不会开花结果的。怎么才知道它经过了九个冬天呢?有人不信。父亲又信口说:树上的刺掉光了,就够时间了。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父亲的话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棵橙子树开始挂果,树枝上还有尖尖的绿刺。密枝密叶间,挂果不多,仔细找了,才发现得了。挨到秋末,只剩下两三只,敲落下来,捧在手里端详,这果的形状不像旁边的橙子一样圆溜,像葫芦,剖开来,肉果然是红的,味涩,比想象的味道差远了。父亲皱了皱眉头,却说:“再过两年,我保证这棵树的橙子清甜。”
这又是一个希望。我想,就是不断有这样的希望,农村才香火相传,烟火不断,鸡犬相闻,从不动声色的平静中默默地散发出幽兰的味道。对于宽慰,人们很快就忘了,在田土之上,需要应对的穷事太多,没有闲人,也没有闲心去琢磨,说了,笑了,人散了,不再遇到就不再提。
空闲无聊了,我们也会聚到那块空地上玩,捡橙子花,捡落地的小橙子,或者在土里刨几条红色蚯蚓出来,穿进小铁钩,到老河里去钓鱼。有的时候来了兴致,几个人叠在一起,结成人梯去掰棕树叶,锤成刷子,抽陀螺。空地基中心,有一个无底烂箩筐罩着的一棵南瓜苗,病病殃殃的样子,我们不屑一顾。黑尾黄鸡却很感兴趣,咯咯地邀来其它的公鸡母鸡——公鸡极没耐心,它来的目的,不是刨食,而是为找到新的性伙伴,见了母鸡,公鸡都要追逐,无论追着母鸡围着烂箩筐转多少圈也不放弃,直到骑到母鸡背上得手了,跳下来,耀武扬威的伸长脖子,左看右看,趾高气扬,像个正在风头上的男人。
过了初夏,南瓜藤水一样的从那个烂筐里漫溢出来,又像蛇一样盘旋,十天半个月之后,空地基中央到处都是南瓜藤了。南瓜叶长毛,刺人,不疼,但痒痒的让人很不舒服。南瓜花也不美,瓜藤伸出一根很长的须,白皮红心的南瓜花就突兀的结在那条须上,样子古典,像廊灯,徐徐打开,却像一个黄金喇叭,散发出一种庸俗的甜味。蝴蝶、蜜蜂、黄蜂、鬼头蜂、萤火虫都来了,场面却并不壮观,稀稀拉拉的,但都有。我们觉得很稀奇,蝴蝶抓不住,蜜蜂要酿蜜,萤火虫不堪抓,鬼头蜂不敢惹——六毛被鬼头蜂蜇了头,在医院足足打了六天的屁股针。唯一敢下手的,就是抓黄蜂。守在南瓜花边,阳光很好,所有的南瓜花看起来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黄蜂来了,奇形怪状,长的有点像河里的虾米,用细细的长脚试探一下花瓣,然后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爬到了花蕊上,它完全不知道,它成了猎物,在花蕊上爬来爬去,却不知道被囚住了。
黄蜂钻进南瓜花,我就用手快速地将顶部的花瓣捏在了一起,对在一边候着黄蜂来的伙伴喊:“我抓住了”。伙伴踏过南瓜藤,对是否踩坏南瓜秧全然不顾,跑过来帮我把花摘下,然后就凑过耳朵来,屏气静息地听黄蜂在花朵里恐慌挣扎发出的声音。我也听,越听越胆战心惊,我抓着花,黄蜂在我手里,危险在我手里。抵抗一阵,内心里还是觉得危险,要把南瓜花送给伙伴,伙伴不敢接,我只好点鞭炮一样,蹲下,伸出抓花的手,把花朵扔进面前的藤蔓里,然后蒙住耳朵跑,跑到屋檐下,过一会又折回来看,南瓜藤下偷懒的鸡伸出脖子,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惊奇又警觉地打探着,做着自己的准备——如果我们逼近,它就跑。
让我彻底记住南瓜花的,不是我的玩耍游戏,是母亲的菜。有一年农村里满是传说——一个汽车司机送了一个外地来走亲戚的客人,那客人临下车时,神神秘秘的送了司机一个荞麦粑粑,说吃了可以挡病灾——司机回去一说,有关生死,大家都紧张了,一传十,十传百,山地人家都想方设法找来荞麦做粑粑吃。吃了粑粑,心有余悸,到了七月七,吃七鲜,以前大家都是囫囵过的,而这一年,大家都不敢马虎,都努力凑七样鲜蔬。问为什么?大家吃,不跟着吃,就觉得一件大事没有做。为了心安不留遗憾,全村的女人都在张罗七鲜。母亲也不例外,张罗了七样菜,一锅煮,端出来,我就看见了南瓜花,感觉奇奇怪怪,但还是吃了,粉粉的,甜香味入肺入心,满口余味。我从没想到,粗糙的南瓜花,做菜来吃,经过母亲的手,会变得嫩滑可口。后来,只要空地里的南瓜花、南瓜龙头多了,我就会告诉母亲,母亲却只是偶尔摘回来当菜做,理由是耗油。有这个限制,南瓜花不轻易吃到,就成了一种念想。
天堂在哪?以前真不知道,现在至少有了一种答案,天堂就在收留童年生活的故乡。天堂的模样一点也不豪华,建筑简陋,牛羊猪狗时隐时没,树木繁茂,花草遍地,鸡鸣狗吠,小鸟作伴,人忙碌而不知道珍惜时间,开心一天,不开心一天,自由自在,穷苦与欢乐一样不少,味道像南瓜花一样,虽粗糙,却甜。故乡可以回去,天堂可以遥想,童年却只能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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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6-3-3 11: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的果园

家里分了一块村后面的荒山,一半石头一半土,父亲决心要把这块荒山开发成果园。荒山就在崖上,牲畜和人都损毁不到。那块荒山上面有一条上山路——石板路——石板已经被乡亲们撬走了许多,但至少有路可走。荒山里,除了石头,就是茅草,不能放火烧山,但开挖起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泥是黄泥,如果掺上一些草木灰,就能种花生栽红薯,在果树没长成之前,年年也有一笔收入。除了人工,没其它成本。父亲一盘算,划得来,就定在秋末开挖。收了地里的庄稼,趁了秋高气爽好死草,拈起锄把子往肩上一撂,手里再抓把镰刀,就往山上走,神情像去庄稼地一样自然。

我们也跟着去,不是心怀果园,而是觉得好奇。那块荒山在村东头的黑石崖上,密密麻麻的防洪林上边,没有鸟叫,只有传说,像阴魂不散的鬼一样,令人害怕,又让人忍不住偷窥。上山的路从井头开始,像龙骨一样在岭上斜挂着,在茅草、树林、石头里交错,时隐时现。这条路是为一个死人修的。据说邻村死了一个大户,相中了山顶上的一块地,停尸一个月,硬是在山间峭壁上修出了一条石板路,将棺材抬了上去。大户家财之丰厚,不敢想象,陪葬多少,外人不知道。盗墓贼起了歹心,夜半上山盗墓,在山顶游荡了一夜,跌得鼻青脸肿,也没有找到坟墓。就是最近,村里也有闲人结伴上山去掘那坟墓,盗取陪葬的金饭碗和金烟杆,平了不下十座坟头,也没有找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我小时候放牛去过,砍柴也去过,山顶除了林立的石头居高临下外,空荡荡的,感受到的只有恐怖。东干脚的人借了这条道,春天上山捡野菌子、捡雷公菌,秋天上山砍柴,到山腰开荒,种芝麻种高粱,种油茶种山苍子,得过不少方便。田里粮食能自给,家里又烧媒后,年轻人出门远走,大山得到了解放,野草和树林各自生长,几乎要忘了岁月了。

父亲的果园里,也有一个坟头,前后左右有四棵还没长成材的柏树。坟里死人在生的时候,我认识,是从外地迁回东干脚来的,爱看书,卖了菜,宁可不吃肉,也要省下钱来买几本书——小人书,一边走路一边看,旁若无人。那种孤独和专注,常常令他足不出户。我去找他借过小人书,也跟妹妹一起在他家后院山坡上偷过桃子。他死的时候,我在舂陵中学读书,也不知道他被收埋在哪。第一次跟父亲到他规划的果园,才知道当年那个喜欢小人书的老头埋在我们的地头了。如今,他并不孤单,越过那条石板路,一块荒坪子上,还埋着他的邻居——一个经常把老母鸡掏了内脏泡酒喝最后死于肝癌的凤奶奶。凤奶奶家有棵鸡爪树,果实成熟飘出糖香味的时候,她就把“鸡爪”用笊篱扒拉下来,分给左邻右舍。再往上几十米,是一个短命鬼的小坟头,几乎快被野草淹没了。短命鬼是被溺死的,死时不到十五岁,瘦瘦的,像猴子。我是怕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游过水上过学,他死了,以前每次赶牛路过他坟前,我心里就发毛,怕他钻出来喊我。跟着父亲开荒,还时不时的会不自觉地瞟一眼那一个短命鬼所埋的地方。他的坟头只剩了一个小土堆,就像他童年吃不饱的肚皮一样,令人感到不安。而远去的童年、少年生活,像一本发黄的书,很多内容都已经模糊的没有价值了。

崖下是庄稼地,我出生时那阵,地里种麦子高粱,后来种红薯花生,一直折腾,到村里有个年轻人在广东打工带回一个广东婆娘,把这片地给承包了,种了桔子,又在门前的河里养了鸭子,折腾了几年,桔子挂果,却不丰产,小两口熬不住,又舍弃了果园和房产,下广东打拼去了。村里人常说,崖下这块地住不起人,不是前面有一条急转弯的河,而是后面崖下地边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坟头,有新的,有无主的,还有说不清历史的。传说到深夜,狐狸和野鬼都会聚到这块庄稼地上就着月亮开会。平常白天路过不觉得有什么,晚上经过这里,感觉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现在看过去,坟头、石头、绿色的灌木,参差的茅草,什么也藏不住,可就是这样一览无余,人也害怕,或者是人心里都有一个鬼在作祟吧。

泥地挖翻后,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又去山间平地上割来茅草,铺在新翻过来的泥土上。父亲是老农,有几十年的耕作经验,了解农事节气就像了解手掌上的掌纹一样。茅草被晒干,再淋几场秋雨,被冬雪一冻,再淋上一场春雨,就腐烂成肥了。我们赶在秋雨冬雪之前,在黄泥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过了春节,太阳刚有点热力,我们又跟着父亲上山,在父亲的指挥下挖树坑。并且规划好,什么高度种什么果树。挖了三天,挖了近七十个坑。从村里收集堆肥——春节前堆在一起的垃圾——父亲把它们当有机肥,一挑一挑担上来,倒进坑里。元宵后清水桥开圩赶集,父亲按照计划行事,买回了三棵奈李树,七棵湘南黄梨,八棵柿子,其余的都是桃树,夏桃、秋桃,扛回家,却分不清夏桃秋桃了。管它呢,种上结出果来,什么品种就自然现形了。父亲坚定地说。一些空余的边边角角,父亲也不放过,买回了板栗树、枣子树补上。在父亲看来,果园以后应有尽有,是他以后生活的依靠。

栽上果树,到了三月末,在父亲的安排下,我们又挖土翻地,在果苗边播下了花生种。有点什么想法,就往这果园里挪,父亲俨然把这个果园当成了聚宝盆。花生苗一出土,就引来了野兔子,对这一个发现,父亲比我们还兴奋。没想到这山上,还有野兔子,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亲眼目睹。他有些感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野兔子太多,把靠近路边的花生苗吃了不少。父亲扬言下来要有兔子肉吃了,从墟上买了几个套子,放到庄稼地边,放了十天半个月,也没套住一只兔子。乃至母亲在灶间念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拿买套子的二十块钱直接买肉改善伙食了。父亲除了骂,无话可说。

每到空闲,我会壮起胆儿穿过防洪林,猫到父亲的果园,看看果树的长势。其实第二年,奈李树就开出了几朵花,被我给摘掉了。奈李树太小,如果让它挂了果,估计就再也长不高了。桃树、梨树长势挺好,待花开的时候,将与附近的果园连成一片,成为东干脚一道美丽风景。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将会令隔壁邻舍的村子刮目相看。想想春天花开似海的东干脚,让人从心底里升腾起自豪。每次路过崖下,我都在想,花开的时候,春天将在这里插起一面旗帜。父亲算的是经济账,十几亩地的园子,奈李可以收入多少,桃可以收入多少,梨可以收入多少……在他看来,只是辛苦了十来天,以后每年,就可以添几千块的收入。年收入几千块的果园,在父亲看来就像个金矿。

两年后,我期待的果树花开如期。桃花开的时候,果然不同凡响,荒芜的崖上,飘起了霓裳。不过却花开寂寞,因为防洪林遮挡,路过的人几乎看不见父亲的果园花开的盛事。然而我还在幻想,如果漫山遍野开起红艳艳的桃花,那东干脚就是桃花源了。李花满枝,因枝干不及人高,娇小惹人怜。梨花可谓凄惨,一棵树只开三五朵花,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出更多的来。更令人惊异的是柿子树,自栽下去之后几乎没有生长,种下的树苗多高现在就多高。种在边边角角的枣树,长得像藤蔓而不像树。茅草中的板栗苗,一直没有高过茅草。桃花开过之后,结出桃来,无论原来以为的夏桃秋桃,一律成了毛桃,被太阳光烤的红艳艳的,却酸涩得不能入口。只有那三棵奈李树果实累累,带来些许安慰。

父亲怪防洪林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让梨树见不着阳光开不了花。但怎样找理由,也提不起豪情兴致来管理果园了。次年春天,崖上的一篷水竹看准了果园里的松土,借着春天的鼓舞大举侵入。临近崖边边的梨树园子,不到一个月,就被水竹新笋给占领了。父亲去果园检查,掰回了一抱笋子,让人觉得很意外。果园成了笋园,栽瓜得豆,也算是没白劳作。父亲安慰自己,却突然发觉什么也干不成了。山上已经种了林木,封山育林了;地已经成了烤烟示范区,一年到头为烤烟忙碌;村成了空村,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父亲有些迷失,热热闹闹的村子,怎么突然像自己的果园,说废了就废了呢?不能这样,却无能为力,不过,无论我还是其他亲人,要把父亲接走,父亲都不肯。父亲说,这里就是家,我要在这里老死。离开父亲的村庄,我的家在哪?我不知道,只能回头看父亲,父亲有些茫然,却自得其乐。什么成败是非,在他那里,只是茫然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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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6-3-4 18: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雨什么时候来,没个准信。过了春节,阴晴交替,太阳偶尔出来露个脸,灿烂一下,之后又是黑云罩地,闷闷沉沉。路上的人越走越少,山岭似乎在凝固状态中。东干脚村前的弯道上,已经看不到成群结队的人马了。到地里,到田里,到其他村子串门,看到的只有一个影子,骑着车,追着命似的,在路上划出一条墨线。四周青山因为人的疏忽,或者人力的缩减,得到了生养机会,几场雨过后,萌发出一层新叶,很淡,不容易被察觉。再出门,看到那山就已经染了一层嫩嫩的绿色,心一抖,自己真就老了一岁了。
三月的雨随清明而来,时大时小,时而哗啦啦,时而沙沙沙,时而淅淅沥沥,又时有时无,阴阴湿湿的将湘南裹了起来。檐头雨点点滴滴,如珠,或如线,穿堂风却不像刀子般寒凉了。雨雾一团一团,奇形怪状,在河岸上,在水边,在柳树上,在空旷的田地里,在半山腰蒸腾挪动。懒得出门,就跟老人一起,蹲在火塘暖着的屋子里,听他们唠叨,或者沉默。或者看奶奶做针线——无论时代怎么变化,奶奶还是留恋着自己的手艺,补补衣裤,把棉袜子加一层底,说可穿,说耐穿。他们经历很多,我几乎不懂,可是,那种淡淡的、温暖又从容的气息,让人迷恋不舍。他们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令人打心底感觉踏实。我想,他们要交接下来的,也是如此,平平淡淡,敝帚自珍,踏实不奢望。
在我站起来伸腰时,一抬头,从那小小的四方砖窗里,看到了一抹红。这像一道电流,让我为之酥麻,是彩霞,是桃红,是夕光,还是霓裳?受了红的蛊惑,走出木门,却只在巷子尽头,看到一把靠着门前石凳的红伞。在颜色单调的年月,红色,往往代表着一种变化的开始,一种潮流的兴起。我想起了桃花,其实,在它们还没有绽开花蕾的时候,还真不知道哪里有桃树。但一场春雨过后,大地淋湿了,桃树也被唤醒了,在鸡爪般地树枝上,鼓起了一个一个小包。东干脚没有桃园,所有的桃树,都是人们吃了桃子,随手一扔,桃核飞到哪,哪就是桃树生长的地方。桃树几乎不挑地方,悬崖边、河堤上、大路边,甚至田头,都会长出一株来,一不经意,隔年就会开出一树耀眼的花。东干脚的人似乎不在意桃花,只是顺其自然,不砍它,也不维护它,到了结果的时候,才会有人去看看是什么品种。
在少年时代,我曾经深爱过这桃红,它能心里带出一种朦胧的向往。在大山、岩石、树林、田野和房子构成的空间里,桃树开花,就像青色湘南大地渗出的血珠。它们寂寞,它们生长,它们绽放,它们美丽,它们飘落,它们无言,在成长与轮回中,把生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为桃红,我也深爱过红,追逐过红。当年,颂德兄有一件红色衬衣,底子像血,面上又印着一些枝枝叶叶,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面旗帜一样鲜明,或扎眼。我不管不顾,用自己的衬衣换回了这一件离经叛道的红色衬衣。一个少年,像火一样,在乡间泥草交互消融的村道上奔跑,青春热血把我变得无知无畏。在某些人看来,我成了一个不良少年,用颜色挑战了男女之别。他们像法官一样审视着我,感谢命运的是,他们没有权力审判。我的东干脚因这一种颜色,而在某些方面得到了释放,人们开始不那么尖锐,更多地是无奈、嘲笑和接受后的坦然。
当我的红色衬衣和少年梦想跟青葱岁月一起印进我生命的时候,人们已经放开了喉舌,无所不谈。在一个腊月我悄悄潜回湘南,窝在家喝闷酒的时候,母亲怜惜的看着我,我想,生命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放下,唯有母亲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母亲很无助,她不知道怎么帮我,或者,她想帮我,却够不到。我也很无奈,我不知道未来,甚至都不需要未来,我要面对的是现实。生活像钢筋一样,穿透所有的梦想和假象,却无法抵达所谓的幸福。我知道我离开了东干脚,我回来,不是栖居,而是寄居,我的故乡,不再是我需要的伴侣,而是我的擂台的时候,我喝下了一杯酒。我看到了一团红色,从东边山林里移动,走过空旷的田野,然后看到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轻盈的走过湿滑的村道。我有些愕然,这热烈的红,带来的却是一团凄凉冷清的回忆。往事不堪,又不能忘,为了驱走心头的恐惧,我又热了一壶酒,东干脚的土茅台——红薯酒。我的擂台上已经没有对手,喝干这壶酒,我要走人了。
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家。那团温暖的红色,那张红润的脸,那羞涩的笑,那些往事,正被时间漂得褪色、苍白、破损。它们就像旧衣服,过了一个时间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直至被忘记。在这个成长与变化的过程中,清纯的人,有追求的人,有承诺的人,有誓言的人,想做大事的人,也越来越变得世故、势利、圆滑、健忘和拖沓。当衣服换无可换,当思想长出盔甲,当发觉初衷扭曲,当某一夜醒来在静寂中,发现这个世界唯有窗外的雨声最为销魂的时候,才明白,时间已经到了暮春时节,美好春光所剩无几了。
面对着窗外的雨,想起东干脚无处不在的桃花,我有些疑问,我是不是东干脚随手一扔,扔出很远,落地很久,一直就没有发芽生根的一个桃核?闭上眼,想起奶奶,想起东干脚的接生婆,想起宝金婆婆,一张一张凌乱的面庞,却让东干脚挺拔了起来,让自己感觉到了沧桑。此时此刻,东干脚是一抹暖心的红,让人在关山之外,风雨之中,双眸流淌温暖的念头。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叮咛,桃花一样,在风里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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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广东省广州市 2016-3-8 10:54:24 | 显示全部楼层
油炸果子
东干脚的人不把油炸果子叫油炸果子,叫“油茶果子”,盖因炸果子的油是茶油。
东干脚在东面有一片四五亩地宽的油茶树林,年产油量二十几斤,分到户之后,一家半斤八两,根本不够用。为了多得点油,东干脚的人又结伴到朱家山、碟子塘去捡茶籽,被人嫌被狗追的事经常遇到。捡回了茶籽,几家几伙凑在一起,到榨油铺榨油,那种惊喜又带来了希望和满足。对茶油我没有大人那么敏感,但对茶渣——通常做成大饼,倒充满渴望。因为把这茶饼打烂敲碎,用热水泡了之后,撒进河里,水里的鱼缺氧受不了,顺流而下,冲进鱼筛,那种在鱼筛里捡鱼的痛快,东干脚的男女老少都有深刻感受。
九、十月茶油到家之后,通常是用瓦罐装了密封好藏在屋里的某个角落。一个是分量少,容易藏,一个是还算有用,得放在某个保险的地方。我家的茶油一直放在老式木板衣柜下面,用一个黄瓷罐盛着,口子上加了一张报纸,盖上板子,还加半块砖头压着。尽管如此,进了房间,不经意间还是能闻到茶油浓郁的香味。我也一直在好奇,把茶油撒到河里,会不会把鱼药翻。想了很久,蠢蠢欲动,但是一直未敢动手,因为到年底,罐里没茶油,那事儿就大了。
东干脚的人原本只用茶油炸豆腐,经过油炸的豆腐,东干脚直叫“片片豆腐”,也有人叫“炸豆腐”。这玩意裹上盐放进坛子里之后经得起存放,放一个对年都不会坏。炸完豆腐剩下的油,会慢慢的炒菜用。随着东干脚的年轻人一波一波长成熟,娶回思林八乡的媳妇,有人从东乡(东干脚通常把东边的永安、鲤溪等地方叫东乡)带回油炸果子,各种样式,酥脆清甜,新鲜得不得了,年底,就用自家炸豆腐剩下的油来炸果子。
当初最常见的油炸果子只有两种:麻花、红薯片。红薯片片尤其好吃,不仅脆,香,还甜,令人难忘。沾了白糖的麻花也不错,不过只能作为奖品,大人开心了,赏赐一些给孩子们作奖励。后来街上又有杨梅果、兰花根之类的油炸果子卖,面上沾了一层白糖,大小一致,颜色一致,糖香迷人,成了每家桌上招待客人必不可少的“高级”点心。东干脚的人玩不出这些花样,就玩自己的花样。秋天了,存几个红薯,磨一些籼米粉、糯米粉,还跟外头有人干活的邻居讨一些面粉,用报纸包好了,收进谷仓备用。到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守岁的时候,才寻出各种备料,和好,然后大家齐动手,将面团捏出自己喜欢的形状,鸟啊,狗啊,兔子啊什么的,都十有九不像,乐呵乐呵的,笑成一团。
父亲把锅支在煤炉上,油滚开了,就嚷嚷:“捏好了没有?”嚷一次,锅里的油就滋滋响一次——唾沫喷油锅里了。母亲一边催着小妹快点,一边把笸箩递给父亲,父亲就把笸箩里的各种形状的果子一个一个拈起轻轻放进油锅,锅里顿时翻腾起一蓬白沫,然后滋滋作响。父亲聚精会神的看着,偶尔用筷子搅动一下,往日面上严肃的神情,此时此刻一扫而光。这个时候,父亲不仅仅是个肩负养家重任的男人,还是孩子的父亲了。
我们坐在一边,弟弟耐不住好奇,还跑过去,扑在父亲的膝盖上,看油锅里的果子翻滚。母亲见了,就要说道他:“月祥牯子,你挨那么近,从来没吃过呀?油要是爆出来,眼睛都要爆瞎,看你怎么过年。”
正在围裙上擦手的奶奶听了,马上提醒我母亲:“哎,国凤,年三十晚上,讲吉利话。”
弟弟一听几个大人都在说道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只往盘子里抓东西吃。母亲收拾好生果子,从仓里把葵花籽、花生、饼干、纸包糖请了出来,放在旁边的四方桌上宵夜。一家人围着火盆,一边嗑瓜子,一边等待油炸果子出锅。
待大家坐好,奶奶就开始给每个人发过压岁钱——我是老大,我最多,因为奶奶说我会花钱了。妹妹、弟弟通常只有两毛钱,奶奶一走,还会被妈妈收了去,名曰保管,待他们长大了,再还给他们。
父亲把浮在滚油面上的金黄果子捞出来,放在笸箩里,抛两下,漏了油,然后搁在四方桌上,抓过来,滚烫滚烫,耐着热咬一口,感觉不是很好吃。油炸的麻花软趴趴的,根本没有甜香酥脆的口感。父亲不服气,又把红薯切片,小心地倒进锅里,炸出来的薯片,还是软趴趴的。父亲走到窗边,大声问隔壁的三叔,三叔说他炸的油炸果子完全不一样,虽然比不得街上卖的,但吃起来还算松香脆。父亲觉得奇怪,跑过去观摩,回来就说总算弄明白了,明年我们要提早做准备,把薯片晒干,把各种果子要提前和面发酵……
母亲想起了什么,走进房屋端出一碗发酵过的豆腐渣,和上一些糯米粉和盐,然后捏成汤圆状,交给父亲油炸。父亲很奇怪,但又因是年节,压住了火气,炸出来之后,吃了一颗,又吐了出来,味道怪怪的,说我妈:“你就会浪费。”然而,等油炸豆腐渣丸子彻底冷却之后,才知道它另有妙处,咸辣混合,不仅可用来下饭,还可用来下酒,怪怪的,却妙不可言。
过了年,我们就把油炸果子的事忘了。到了腊月,记起来了,天气时阴时晴,阳光若有若无有,已经晒不干一条薄裤子了,更别说要晒干生红薯片了。留了一个遗憾,又要等来年。来年,平田院子的有钱人引回了一条生产线,麻花、糖果、杨梅果……要什么有什么,价格也公道,东干脚的人也不缺钱了,就更懒得自己操作了。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看了春晚,不过瘾,又开始喝酒,兄弟多的,从天黑喝到天亮,开了门,放几挂鞭炮,直接去旧迎新,返回来继续喝。无论怎么吆喝,酒到尽处,还是睡眠。
年初一,客人来,桌上摆的,也不是小笸箩装油炸果子,而是五颜六色的糖果饼干巧克力开心果……很丰富,却改不了年的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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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广东省东莞市 2016-3-10 13: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生活
在乡下生活,除了下雨天,几乎没有清闲的日子。我想,这是历史的惯性,也是生活对农民的安排。地里长的、山上摘的、水里捞的,不辞辛苦,能得个温饱,就算谢天谢地了。即使在今天,吃得饱穿得暖了,乡下的人仍闲不下两条腿来,像蚂蚁,只要活一天,就得忙碌一天,忙碌了,心里才踏实。母亲常说的生下来就是劳苦命八字,是自嘲,也是自我安慰。生下来就是如此,自打鼓,自扒船,没有人耻笑,也没有人赞扬,挑担尿桶,晃悠晃悠地穿街过巷也坦然。仿佛,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似的,天经地义啊。
秋天,红薯地改成了萝卜地。种萝卜最不费事,也是因此,萝卜在清水桥是最廉价的菜。在东干脚,种萝卜完全是因为养猪的需要。父亲说富贵靠读书,穷人靠养猪。但是,一代不读书,三代都变猪。据父亲说,我家祖上是考过清朝顶子的。最最辉煌的时候,在附近几个院子都开过馆讲过学,出门长袍马褂,十里八里的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先生。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几乎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说多了,麻木了,还是内心平静,只当一段历史来讲了。我更没有什么反应,要说有,竟是想知道,是否留下什么瓷器、青铜器、金银之类的值钱东西没有。父亲说曾传下来一个手镯,不知怎么后来被家里人砸了,后人只指导这么件事了。我不想再多问,继续挥锄头松土,把这块地的土松了,明天来浇上粪水,撒下萝卜种,十二月才不会冻红了手,去人家地里头偷萝卜芥菜喂猪。
微风起的时候,太阳就到了西边。光影昏蒙,大地冷清。光脚踩在泥地上,感觉到了些许带着凉意的地气。母亲在一旁说:“穿上衣服,受了寒可不得了。”我觉得无所谓,而且我不相信这我的身体会这么脆弱。这片土地给我最大的馈赠,就是用劳动把我的身体弄结实了。父亲看见了太阳落岭,骂了一句:这日子越过越短了。说完扔掉锄把子,就猫一样走到沟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眯着眼,看看我,看看天,又看看留在山顶的夕光,然后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喷几口,就像一个泥菩萨不动了。我知道,他又在想问题了。父亲心里最大的问题就是我。我学无所成,没来得及光宗耀祖,还只是一棵苗苗,就回到他身边接班了。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想还击,却没有任何机会。他只是个靠天吃饭的农民,现在五十几了,还成了一个迷惘的农民。我无动于衷,我知道我在绝境。农村,农民,草根,一直受人冷漠以对。然而,此时,黄昏已近,夜幕里,我将可以单独面对自己,让自己像一只夜枭一样,面对狰狞又温暖的大地。
然而,总有意外。收拾好,赤着脚走过清冷的庄稼地,走过空旷又荒凉的田野,走到清水流淌的小河边,在河埠头上,看到了蹲在水边收拾鸭子的大叔。大叔见了我,热情地说:大侄子,今晚到我那里,我两个喝几碗。这是个难得机会。当然,在家,我也可以喝,一个人,面对父亲的冷脸,冷脸对冷脸,然后一张脸变成关公,一张脸变成苦瓜,却并无碍我内心的痛快。今晚,可以改变一下了。母亲担心大叔说的是应酬话,我却无所谓。东干脚的人,都是关在笼子里的骏马,都想着一日千里,只是到了黄昏,才突然会发觉,在这群山里,彼此温暖才是最可靠的。这是一种心灵的需要,这是最好的媒子。等我有收入了,我也可以请邻居,坐下来,痛快地喝几杯,醉过去,让苦闷人生偷个懒。
在清凉的河水里洗干净锄头,洗干净手脚,又坐在河埠头上,抽完一支“丰收”烟,面前山河突然朦胧了起来,月亮泛着清辉与寂静相对,看起来十分写意。只是,秋天,多了几许萧瑟。荒地、野坟、枯树,就在身边,人生似乎在瞬间浓缩了。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一眼就能看到一个人的结局。我看着小桥流水,内心清凉无语,多半也是因为先看到了结局。大叔已经收拾好了那只鸭子,站起来,像狗一样伸了伸腰,说:“摸鸭子也是个辛苦活,颈子都快要断了。”他驼着背,提着鸭子,一颠一颠的沿着卵石路往村子里走了。我踩着他的背影,却看见了我家的灯火,在村子中央,淡淡的一团火焰,却让我心潮澎湃。小小的东干脚,就像沙盘一样,一点一点的被灯火装饰,在惨淡中营造出安静温馨。如豆之灯,像窥视的眼睛,悄悄地打量着这个夜晚的时候,泥墙内的人生,已经注定平淡无奇,却又在渴望这喧哗不已。
河埠头并没有因此冷落。忙了一天的姑娘,在家里洗了澡,香喷喷的,趁着天色还有一线明朗的时候,端着盆子,盛了换洗的衣服,到这河埠头来漂洗。她们兢兢业业,毫无诗意,连天空的月亮也懒得去看一眼。就这么几张脸,也不好惹。在情感上,东干脚的人个个都是狮子,都有自己的地盘。人比狮子更会表现,把自家儿女看得更为珍贵,都是要嫁到外面过幸福日子的,东干脚的土鳖想都别想。看看手里夹着的八分钱一包的“丰收”牌香烟,我苦笑了一下,东干脚的梦,不在东干脚。念叨完心里又在念叨了一句:又是一天。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挖土,浇肥,播种,无数次的重复,令我几乎忘了夕阳。直到今天,才发觉,那些看似虚度的日子,却是那么坚实和温暖。不用怀疑那些平常的日子,那些平淡又略带忧伤的黄昏,与青春是多么相似,忧伤,美丽,煎熬,绝望,又一路前行,到现在还是那样子,平静,冷漠,坚定,摸索。虽然累,却不能不思考,虽然没多大意义,却不孤单,盖因为有个东干脚,无声无息地收留所有没有收获的日子。盖因为有像大叔那样深刻理解乡村生活的热心人,为所有彷徨苦闷的年青人打开一扇门,东干脚的人才会相互感动和珍惜。黄昏近,夜灯照亮归程,山河依旧温暖所有的世间的冷清与平淡,乡村生活像母亲一样慈祥大方,不分穷富,不嫌卑微,不论回报,送你长长的一程,让跌宕起伏的人生得以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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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6-3-14 15: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日子舂粉子
冬天的阳光总是迟迟而来,没有多少温度,却明晃晃的亮眼。入了十一月,当我早上还在贪恋被窝的温暖,念叨了一百遍“温暖的被窝是埋葬人类灵魂的坟墓”,也抵不过阳光的诱惑,一看到阳光从窗眼里跳进黑糊糊的屋子在我面前闪耀,心里立马豁亮了,欣欣然自动掀开被子,坐起来,回了一下神,滑下床,套上衫,走出来呼唤妈妈,没有回应。呼唤妹妹,没人理。呼唤奶奶,还是没回应。一个过路的邻居看到了我,一脸惊讶,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一家人都在石山崖下的石碓舂粉子。”我这才记起来,在我睡得朦胧时,母亲叫过我几次,都被我含糊过去了。这个时候,估计他们在笑话我,这么懒,这辈子怎么了结了。
东干脚有三架碓。小伯父家有一架,夹在猪栏和厕所间,臭不可闻。即使到了冬天,天气凉了,风一吹,还是能闻到那令人不适的味道。茶叔家有一架碓,在石山崖下,后边是山,右边是空地,长着一棵毛桃树,此时像张开的乌鸡爪子。左边是茶叔家的柴房,房顶上的稻草已经溶解板结,盖着下面发霉的部分。知青伯伯家也有一架碓,在他们的草房里。草房里光线昏暗,还堆着稻草,永州来的捕蛇者说,这屋子里有一条十几斤的大蛇,要知青伯伯出十块钱,他们才肯抓出来。知青伯伯不相信他们的话,不肯出钱,但知道这事的人,对那间草屋就敬而远之了。母亲犹豫了几回,跟父亲商量了,父亲做主,用茶叔家石山崖下的露天碓坎舂粉子。
茶叔有一个全东干脚最热心的继母——宝金婆婆,一个衣冠不整,容颜破败的中年女人。在东干脚,谁家需要帮忙,无论她多忙,都会扔下自己的事,过去搭把手。不论是什么关系,她从不在乎。若是说她一句好,她会激动得语无伦次。在我认识她起,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难闻的味道——鸡屎味,猪潲味,口臭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宝金婆婆不计较,我那小弟弟更不计较,好几个晚上,都赖着跟宝金婆婆睡。我妹妹不吵不闹,还真悄悄地摸到宝金婆婆家,跟她住过几晚。宝金婆婆的家很简陋,进门左手墙角是一个大水缸,右手墙角搁着扁担钎担。三间房子,两间是泥砖瓦房,一间是泥砖草房。草房子看起来原始自然,里面黑咕隆咚的像地窖,稻草的霉味经年不散。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宝金婆婆身上的味道,是霉味。一年四季被发霉腐烂的稻草熏陶,没一身霉味,别无选择。无论人家怎么说,宝金婆婆从不争辩,说得她不高兴了,就飞着唾沫星子大声说:“嫌我臭,离我远点。”
东干脚是一个只有三条巷子的小院子,大家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当我出门,沿着土墙的青石板路向东,走过两排泥墙黑瓦房,从铺着白石头的巷子折进去,左边就是一块空宅基地,夏天长满紫苏和野落花生,老鼠都钻不进去,现在一片枯黄颓败。两只白鸡在石头地基上摇摇晃晃地走,侧头看了我一眼,又去找它们的路。对面苟伯家屋檐上轻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红薯酒的香味。走过空地,看见苟伯头上裹着一张条纹帕,蹲在灶前,正往灶膛里塞着柴草。灶膛上的罩缸上面搁着一把菜刀——辟邪,竹筒连着的蹲缸腾腾的冒着热气。我跟苟伯打了个招呼,苟伯站起来,眯着眼说:“穷,来来来,喝一杯我酿的酒。”我小名春红,村人经常念成一个字“穷”。阳光就照在他的酒缸上,照在他笑眯眯的眼睛上、脸上,如一朵凋谢前的茶花。我拒绝了苟伯,不是不想喝,而是空着肚子,喝下去会晕。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东干脚,不是好日子,酿酒,舂粉子,几乎是撞不到一块的。我从苟伯家门前的碎石路上跑过去,就见到了拄着根红豆树干,在一头用力蹬着碓板的宝金婆婆。她一边喘着气,一边跟趴在碓头,用木勺将未捣碎的米粒扒到碓坎中央的我的妈妈说话。在家里,宝金婆婆只管做事,从不安排事。什么事儿,都是茶叔一口说了算。过年舂多少粑粑粉,杀不杀猪,买不买糖食果品,走哪些亲戚家,拿什么礼,宝金婆婆都不管。宝金婆婆最操心的,是两个刚成年的女儿,疯疯癫癫的,没个正形。说起这事,宝金婆婆就两眼迷惘,恨不得找个孙猴子来帮她化解疑难。我妈妈也讲不出道理,只能用“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搪塞她。
碓虽不是古碓,但结构仍然古老。碓木是六尺长的野树子,碓尾削平如踏板,碓头如纺锤,碓齿用钢铁裹着,用的次数多了,看上去银光闪闪,捣在青石制的坎里,发出的吧嗒声,像一个清脆的响炮,又像是磕在自己骨头上那样,入心入肺。在我没来之前,在我还在睡梦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合力捣出了一坎米粉,也就是捣碎了四五斤米。妹妹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双手扒拉着面前的米粉子。我想,刚才的两只鸡神神秘秘,可能就是想怎么窜过来,在雪白的米粉子上留几个爪印。鸡不吃米粉子,只是好奇那雪般的白。人讨厌鸡爪子脏,弄脏了要入口的好东西。
我搓搓手,说:“婆婆,让我来”。
婆婆侧过头,一口气喷过来,说:“我刚暖和身子,你就莫来了,去帮我看看煤火上的猪潲开了没有”。
我赶紧闭住呼吸,转身应了一句,撒腿就跑。宝金婆婆的家就在苟伯家的隔壁,走一截碎石子路,一截青石板路,一截泥路就到了。茶叔在屋檐下泥路上撒了一层薄薄的河沙,已经被屋里泼出来的水冲出了好几道沟沟。推开沾满泥浆和灰尘的大门,踩着阳光走进宝金婆婆家,在灶屋墙角掀开硕大的铁锅的杉木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潲水味。低下头看,锅里面没有一丝动静。又弯腰低头看看煤火,面上还没有燃烧起来。转身出门,走了几步了,又转身回来拢上他家大门,顺着墙,跑回石堆这边。途中,苟伯还笑眯眯地跟我招呼:“你这个穷蠢子,叫你尝一口我的酒也不尝,我又不要你的米粉子。”我打着呵呵,不知道怎么答他。
跑到碓坎边,母亲正在用手拈出一撮米粉子,搁在食指中指上,用大拇指捻磨,感受米粉子的粗细。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品味。母亲的花头帕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粉子,像长了一层绒毛,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银粉。宝金婆婆脸上已经起了毛毛汗,喘着说:“凤婆子,再舂一会,细腻了,才好做粑粑。”母亲也不客气,说:“嗯,摸起来还有点疙瘩,还要费点力气。”我也凑过去,宝金婆婆叫了起来:“你这个鬼崽崽,远点,碓头落下去要打烂你的脑壳。”我只好退后,立在一边,垂着手,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宝金婆婆又问:“我煮的潲怎样了?”
我说:“煤火还没有燃上来呢。”
宝金婆婆喘着说:“都怪你那个茶叔,做煤球的时候,我三番两次叫他少放点泥,他就是不听。”
母亲说:“舂完了米粉子,到我那里去拿几块好煤。”
宝金婆婆扭过头对我妈说:“我家的煤都烧不完,莫浪费了。”
我妈嘴上说:“宝金婆婆就是见外。”宝金婆婆听了这话,像得到了某种奖励,舂碓更下力气了。吧嗒吧嗒的撞击声,刀子般锋利,从山崖下一刀一刀劈出来。阳光暖和了起来,宝金婆婆脸上的毛毛汗成了汗珠子。我过意不去,执意让她下来,我来舂碓。母亲也说:“让春红来,他一身力气,不用就白费米谷了。”母亲这话,说得我像个废人。
看到阳光照在对面的空地上,照在前面小伯父家的屋脊和瓦片上,明明晃晃亮亮堂堂。屋垛上,深邃又瓦蓝瓦蓝的天空像映着大海,这一切多么熟悉!然而,眨眼间,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宝金婆婆走了三十几个年头了,心里一掐算,小伯父也走了四年多了。今年关又到,东干脚的人早就弃了碓坎,用机器代替人力了。在时光的隧道里,我经历过的那些真实正在变得虚幻和飘渺。当这冬日温暖的阳光,再次照进生活的时候,东干脚又是分外的凄凉。前程往事交集,那些舂米粉子做粑粑过年的日子,就像这充满诱惑的阳光一样,让我一边忍不住回头去追,一边在现实里踽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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