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燕水寒 于 2016-3-20 22:34 编辑
春戏 文/李进军 【一】 故乡过年有唱春戏的习俗,俗称唱年戏。每年春节,当龙灯和舞狮渐渐隐去,远近村庄的年戏接着就陆续登场,为周边乡民奉上一场场精彩的视听盛宴。今年过年回到老家,无意间听儿时伙伴谈起邻村唱戏的事情,心中竟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向往。许是一种怀旧情结作祟,时隔近二十余年没看春戏,心中着实惦念,总期待有机会再重温一次儿时看戏的情景。
故乡孝感流传的是一种由地方戏曲演变而来的剧种,后来更名为楚剧。楚剧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太懂,也谈不上欣赏,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凄楚婉转、如泣如诉的苦腔调,感觉在它的故事里永远有诉不尽的冤屈和流不尽的泪。之所以喜欢看戏,确切地说应该是喜欢看戏的那种环境和氛围。伙伴告诉我:河对面的大刘湾正月二十开锣唱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话锋刚转,我却马上在心底盘算起来:回老家之前跟公司请过年休假,算算时间勉强还算富裕,至少返程的前一天可以赶上一场,想到此心情不由得一阵激奋。
春戏是乡下民众一种自发的群体娱乐活动。农历新年之际,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难得清闲,为了能热热闹闹过个大年,也为了娱乐和犒劳一下自己,人们在家门口搭起戏台唱起大戏。早些年因为请不起戏班,人们就自己组织、自学自唱、自导自演,只是受水平的局限,演出的质量相对粗浅,但总能达到娱乐目的。改革开放后,人们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对文化娱乐的欣赏和品位也在慢慢提高,自导自演的家园班子已满足不了时代的需求,于是一些村庄就开始出钱邀请一些专业的戏剧团体,这样既提高了戏曲的档次又凸显出本村的排场。
在故乡的风俗里,唱春戏一般以三年为一个节点,三年唱满后可继续唱到第六年,或第九年,当然有实力的村庄可以一直唱下去。也可以唱三年停三年,或永久地停下去。一场戏下来有唱三天、五天、七天或者更长一些。在过去的年代,看戏是乡下民众所能接触到的极少数娱乐项目之一,一些目不识丁的农民通过听评书看大戏,从中耳濡目染,继而对华夏历史及人物有一个粗浅的认识。通过戏文传递出许多关于忠孝节义、礼仪廉耻之类的故事与道理,让人从中受到启蒙教化,辨清善恶忠奸,领悟到最基本的为人之本与处世之道。
我们村没有春戏,却有着一段唱戏的历史。父亲曾给我描述过那段过往:那是五十年代中后期的事,父亲当年还只是个孩童,在刚刚经历了翻身得解放之后,家乡人民的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生活逐步迈入正轨,人们开始向往一些精神文化层面的东西。许多村庄相继舞起了龙灯,唱起了大戏。我们村是一个同宗同姓村,有着非凡的凝聚力,在这种面子问题上当然也不甘示弱。在腊月农闲之际,村民们凑钱买回简单的服装道具及器乐,组织起大伙学戏排戏,再用门板和木杆在村头搭起一座简易戏台。正月十五耍完龙灯后,村里紧接着就唱起了大戏,虽然唱的水平马马虎虎,但村人还是把它当成一种过年的娱乐活动延续了下来。
几年后的一场春戏:父亲清楚地记得那天演出的是楚剧《珍珠塔》,正当戏场气氛热烈之际,不知何故戏台突然坍塌,所幸并无人员受伤。自那年起,村里的春戏开始沉寂,至今无人再提。后来,大伙看戏就赶往附近的邱畈村或对河的大刘湾,从我记事起,去外村看戏似乎就成了过大年的一个部分。而今,邱畈村已停戏多年,而隔河相望的大刘湾与我们村也被两条高耸的公路大桥横跨中间。望着眼前被阻断的戏场方向,我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画中一群青青少年正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奔跑的身影。时光一转,恍若隔世,此时心底不禁哼起那首儿时的歌谣:“摇摆手,家家(外婆)的去,家家的门口唱大戏,油果饼子不买给我吃,气回去…”
正月下旬的江汉平原,气候逐渐转暖,明媚的春光里透过几分慵懒与清新。白云朵朵静静依偎在蓝天的怀抱,悠远而从容。此时的春风轻轻的、柔柔的,如一个羞答答的小丫头。她步履轻盈,走走停停,却还是一不小心惊醒了水边的杨柳。杨柳优雅地伸了伸纤细的腰肢,漫不经心从嘴里吐出一抹淡淡的鹅黄。地里的野草再也按捺不住了,它们探头探脑开始向大地传递春的讯息。麦苗苏醒了,油菜花苏醒了,小河也苏醒了,它们以蓬勃的姿态给大地展露生机。蜜蜂“嗡嗡嗡”地赶来了,麻雀“叽叽喳喳”地赶来了,鸭群也扑楞着翅膀“嘎嘎嘎”地叫着赶来了,它们也不想错过这场隆重的盛会,提前唱响了一曲春天的芭蕾。此时乡下办喜事的人家依然络绎不绝,远处不时会传来隆隆的鞭炮声,让人仿佛觉着还置身于一种节日气氛之中。午饭过后,一堆堆村民悠闲地蹲在门口唠着闲天,这时天空中隐约传来阵阵器乐声,附近村庄的戏场已经开始打闹台了,意在提醒人们——大戏就要开锣了。大人们开始锁门关窗呼朋唤友,而后三五成群动身出发。我们一群伢子娃已率先出动,一路疯疯打打,将看戏的队伍远远丢在身后。偶尔也会停下脚步折几支柳条互相厮打一番,或采撷几束油菜花沿途洒抛,碰上采花的蜜蜂或大群的麻雀也会拼命追逐扑打,一路随心所欲欢声不断,好不自在…
戏台就耸立在邻村的一片开阔地带,颜色鲜艳显得分外扎眼。站在高高的水渠上,远远就能看见戏场中央已有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此刻附近村庄的人们还正紧赶慢赶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旷野中形成许许多多零散队列向着戏台方向移动。戏台呈立体正方形扎根在村庄的打谷场边沿,结构采用粗木柱和厚木板搭建。戏台三面用绿苫布包裹,留一方作为戏台的正面。正面立着的两根木杆高高地越过戏台顶部,木杆下方贴一幅巨大红符对联,顶端各绑一蓬绿松叶,一面红旗和一只大喇叭。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向着远近的人们不停地挥手致意。大喇叭也吹响了集结号,往不同方向发送出悠扬的琴声。
下午两点左右,一阵密集的鞭炮响过之后,从幕后缓缓走出一个丑角。他手持一摞点燃的黄表纸开始拜天拜地,拜四方神民,拜父老乡亲,完成必要的仪式,大戏正式开锣。多数当我们赶到时,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开了。其实看戏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地方能承载一群孩子的顽皮与天真。所以从来就没听懂过一部戏,但戏名倒还记下不少,当然多是些耳熟能详的经典之作,如《四下河南》《秦香莲》《薛平贵与王宝钏》,还有《白扇记》及《百日缘》等等。当器乐一响,一个个油彩涂面的生动面孔将故事人物激活——小生出场轻摇折扇风度翩翩;花旦亮相秀目凝秋古灵精怪;青衣步步莲花,一袭水袖形若流水;武生空翻登场,身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花脸露面浓墨重彩,眼神犀利神情粗犷;丑角滑稽登场,插科打诨令人忍俊不禁。几面旗帜挥起千军万马,几句戏文还原历史风烟。戏曲演绎历史,而戏曲本身也是一段历史,它从遥远的故国走来,经历朝兴衰更迭,穿浩瀚风月春秋,携世间沧桑,隐大千百态,一路包容,吸纳,革新,蜕变,将历代之经典传奇浓缩于方寸舞台,在某个特定契机里完成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以一种古老的艺术表现形式为我们带来一场心灵的浸润与震撼。 【二】 台上彩衣飘飘,台下风情成趣:看戏的人们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也有笑着的,叫着的,哭着的,唠着的。动静之间,一幅生趣盎然的和谐画面跃然眼帘。戏场中央摆满了一排排长板凳,上面坐着的一般是本村人和他们的亲戚。戏场外围大多是四里八乡赶来的人们。他们进到戏场随便找个地方一蹲,眼睛一会注视戏台,一会左顾右盼,实在蹲累了就起身走走。冷不丁就能撞见平时难得一见的人。见面后双方同时绽出惊讶的表情,不等细说先递上一支香烟,烟圈一吐话也随之吐了出来:“去年的收入怎样?今年上哪儿发财等等。”末了客套两句再扬一扬手,各自就淹没在人群中。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半是真心喜欢听戏,进入戏场先选个视线开阔的田埂或土坡坐下,再慢慢将戏文理出个头绪,不一会就露出了沉醉的表情,心情也开始随着剧情激荡起伏,听到喜庆处脸上笑颜展露,听到悲情时眼圈泛着潮涌。年轻人则是一个不安份的群体,他们大多收拾的油头粉面,嘴里斜叼烟卷,动作夸张。如果瞅见某个俊俏的大姑娘,他们会慢慢踱到姑娘们旁边,装作高谈阔论的样子以吸引姑娘的注意,不时还扭头偷瞟几眼。胆大的后生还会朝着姑娘们轻挑地吹送几声口哨。姑娘们一般都是故作矜持,装作不理不睬。也可能早已心猿意马,只是碍于场面,但还是会忍不住用斜光扫视一下对方,以满足私心的需要。而我们伢子娃则是一群游离份子,总能围着戏台不倦地寻觅穿梭。偶尔还会淘气地爬上后台,挑开苫布看一看演员们的庐山真面目。如果恰巧被村里的管事撞见,他会毫不客气训斥着将我们撵下台去。
每年唱戏不仅丰富了周边乡民的文化生活,还给许多商贩提供了商机。走在戏场仿佛置身于一场庙会。只见戏场后端一个吹糖人的小摊上,一群孩童围着吹糖人师傅久久不肯离去。师傅跟变戏法似地,一会吹出一头猪,一会又吹出一只鸡,很快担架上就插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造型。担架下方是一面转盘,上面刻着一圈诸如龙,凤,牛,马等图案。如果想碰碰运气,花上一两毛钱拨弄一下转杆,结果多数只会中上一坨糖或一些简单的造型,感觉转盘底下像装有磁铁似地,让你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戏场内外见的最多的还是一堆堆甜甘蔗,隔不了几米就架起一堆,有黑皮的江西甘蔗,但多数都是本地产白皮甘蔗。几家炸面窝和炸包子的小摊上缓缓冒着白烟,远远就能闻见一股热油的焦香。还有几个杂货摊上,一堆堆小玩具琳琅满目——塑料刀枪、大小风筝,鸡毛哨子…最扎眼的还是那些彩色气球,它们被栓成一串一串在戏场上空不停地攒动着。东边卖嘀咚(一种玻璃泡状乐器)的小贩将嘀咚吹得“嘣嗒嘣嗒”脆响;西面的烟花摊不时传出窜天鼠“嗖——”的升空尖哨…
初春的太阳虽然不温不火,但长时间照射也会让人感到浑身燥热,许多人已经脱掉外套顶在头上,而我们这群伢子娃依旧仰着涨红的小脸四处乱窜。春节刚过,大伙手里多少还剩些压岁钱,来戏场不花点钱是说不过去的。迎面碰上一个卖瓜子的流动小贩,瓜子用报纸包成一个个圆锥状盛在竹篮,价格反正也不贵,毫不犹豫付完钱,一人抓起一包边走边嗑,也不管周边有人或没人,任凭嘴中的瓜壳肆意乱飞。前场耍够了就转到后场,宽松的后场稀稀拉拉摆着一些卖吃喝的小摊,边沿处还散落着几家射气球的游戏摊点。一听到气球的爆裂声我们的手就开始发痒,咬咬牙掏出几毛钱,找把趁手的气枪玩两轮打气球的游戏。一会再买瓶汽水大伙你一口我一口抢着喝。猛听得台上伴奏变得明快紧凑起来,下意识扭头向舞台瞅去。透过人群的缝隙,只见得台上几个武生并排翻起了跟斗,那动作敏捷地让人眼花缭乱,一个头插双翎身背靠旗的英武小生举起一杆红缨枪对准武生便刺,厮杀片刻却始终未能得手。伙伴中有人兴奋地跳了起来,“台上开始武打了”。我们这才缓过神来慌不择路向场外的几棵光秃大树奔去。近得跟前“噌噌”几下爬到树上,一人骑上一个树杈,眼睛笑眯眯盯紧戏台,嘴里还不停的叨叨——“你个笨蛋,赶紧杀呀,再不杀就全跑了…”
戏曲进入了下半场,而我们似乎也失去了刚来的那股劲头,索性来到一个租阅小人书的摊棚,花上几分钱挑两本自己喜欢的小人书,然后靠着围挡并排蹲坐地上。不知不觉太阳渐渐西斜,戏台上再次响起急促的伴奏,此时还掺入了喜庆清越的唢呐声,戏场气氛瞬间达到高潮。人们齐刷刷站起身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戏散场的信号。我们迅速放下手里的小人书,走出书棚撒开丫子就朝家的方向奔去。
白天唱完后晚上一般还会接着唱夜戏,但由于天黑人少的缘故,戏场显得就比白天平静许多。乡下道路基本都是伴有沟沟坎坎的弯曲小道,所以远村的人们很少前往。但总会有一些资深的戏迷,为了不落下一场好戏,强拉几个同村伙伴,顶着迷蒙的月光或照着微弱的手电匆匆赶来。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年看的夜戏累计起来似乎也没有几场。或许自始至终心里就没有夜戏这个概念;或许是害怕惊扰了路边的那几片坟地;也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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