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声巨响。震天。疑似战火硝烟。蔚蓝的天,马上黑麻麻一片。数以万计的麻雀,正大规模逃窜。麻雀是有听力的。我第一次晓得。你看它们一齐逃窜,仿佛这巨响,是音乐家的指挥棒下的杰作。这样子整齐。 这巨响,来自爷爷。爷爷挽着裤管,腿上粘着泥。半干的。如果用英姿勃发来形容,那就恰当不过。只见他,将黑色粉末状的硝石灌满笛状的土铳,点火。然后猛地拉下一端的绳索,就像引爆一颗手榴弹,再迅速抛开。一声巨响,吓得贪嘴的麻雀以秒速逃窜。巨响过后不久,麻雀又开始啄食。如此反复。爷爷就跟麻雀耗着。我忽然想起,“鸟为食亡”。终于验证。相信。 土铳,是爷爷将一块长方形的薄铸铁制成笛状,再在圆筒上凿两个孔。它的威力,绝不比一杆猎枪差多少。这让我经常为那些来抢吃的麻雀担忧。它们翅膀的飞翔方式和速度,能不能逃脱长着眼的硝烟。 说硝烟长了眼睛,是因为爷爷。爷爷在王敬斋部队呆过几年。后来,又做了蒋介石一个部队里的特务连长。用姑姑的话说,爷爷经常护卫本土一方百姓。在民间威望极好。他的腰上老别着撇把子。这撇把子,当然就是手枪。让一个持过枪的,上过战场的军官来打麻雀,真是一件稀奇事。我也常暗自惊诧。 “莲娃子,快看,掉下一只雀子!”爷爷双手捧着一只麻雀。它并不动弹。 “它让铳伤了吗?” “没有。大概吓晕了!” “那用绳子把它的腿系上,给我玩吧!" “鬼丫头!你不是说最讨厌我打麻雀?” 我就知道,麻雀真没有死。我这才放心了。我们一起将它放在一个不到一米高的草垛上。等它清醒后飞走。 要是为了杀死麻雀,田间,就不会有好几个稻草人。稻草人是爷爷做的。尖尖的草帽,两只胳膊平伸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架。风一来,稻草人就开始摇摆。舞动长袖,一张一扬,像真人在挥舞。那些麻雀,却信以为真,果然来得少了。 江汉平原,将鸟,称作雀子。管你是,喜鹊,乌鸦,翠鸟,反嘴鹬。是麻雀,还是斑鸠的。全不因为好看,不好看,统一称呼。真是一个好。 布谷鸟开始唱,“布谷布谷!”就是让你栽秧播谷。秧苗儿青来,菜花黄。叫人不能偷懒。怕是误了庄稼。农家人说着就开始要忙碌了。秧青麦黄。谷种子开始萌芽,探出头来,微风一吹,摇身一变,成秧苗。田间,就是轻黄的嫩绿。麦子也不落后,开始垂头,点燃农人收割的念头。他们就磨镰刀。准备开镰。 这时节,就是爷爷最忙的时候。他仿佛是为了来赶麻雀而生存的。我就替那帮子麻雀担心。总怕它们在爷爷的土铳下命丧黄泉。它们幼小的躯壳,中弹后,散落在田间或者田埂上,动弹不得。落在乱草堆里,无处可寻。 我就将爷爷当成麻雀的天敌。姑姑说,爷爷赶秧雀子,麦雀子,是大材小用。因为,从少爷到军官,他从来没有,也不会做任何农活。 1949年,爷爷并没有随同蒋介石的队伍撤离大陆,飞往台湾。但留下来后,一直没少挨批斗。生产队还算是照顾,对于一个不会做任何农事的人,让爷爷来管方。“管方”,就是负责某块农田。灌溉,赶麻雀。对于爷爷,直接就是赶秧雀子,麦雀子。 我就为那些麻雀担心,希望它们不要为了觅食,而死在长眼睛的土铳之下。 秧脚地。专门的谷种播种地。 天寒地冻。就开始下种,需用保温膜覆盖。等天晴变暖,谷种颗粒变胖,小小的芽胚探出头来。再将膜掀掉。哪里能容得麻雀来害。 爷爷管方的这方田地,麦子开始垂头,迎风成浪。半边麦田,半边秧田并排着。四支沟在田间陇头纵向排列。我和爷爷,成装帧在这块地里的风物。一片蔚蓝天。一条清冽沟渠。一洼浅绿秧田。一片金黄麦地。两个活动着的一老一少。 我并不想跟着爷爷。且是跟着他打麻雀。一点也不风光。但是爷爷不打麻雀,就赚不到工分。就没有饭吃。如果秧麦有损,还会受批。家里人多口阔,也是没人有工夫管我。爷爷就带着我。我就只能跟着爷爷打麻雀。在天地间,田野里游荡。 我就常常怪自己,不是孙子,是孙女。我是男孩,就一定为爷爷争气。 爷爷把我当男孙。我天长月久,就变成一个假小子。爬树摘酸枣。必得吃撑破肚皮,唇色发乌,两手发黑。采野白茭,若正逢着野茭老了,咬一口,黑白色的粉末在嘴唇周围飘散,吞云吐雾一般。仿佛可以演红孩儿。听见叫唤声,知道有野鸡出没。那尾巴上的锦毛,那么长,是皮影戏里,哪个厉害人物或者山大王的头上插的雉鸡毛,神奇。又传奇。或者是,雷雨过后,田埂遍布鲜艳的蛇莓。红艳艳。甜津津。解馋。解渴。 大多是爷爷忙起来,我才有机会做这些。也是我能完成爷爷的任务,才可以做的这些。“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人之初,性本善”。诸如此类。跟着背。什么,池边柳,对水中花。我厌烦了。那些狗尾巴草,芦苇叶又上阵了。爷爷能将它们变成毛茸茸的小狗,长鼻子的蚂蚱。我就又自动被收服。 我是不想背诗啊,笠翁对韵啊,三字经啊。那眼睛死死盯着天空。我就被圈定在这个框里。犹如井底之蛙。只期待麻雀快点来袭。来到我所在的这方天空。这雀子可恨。就偏不来。特别是答不上他的问题时。 爷爷就说,女娃成才,胜过男娃。 这是不是真的。我不晓得。清早。爷爷在劳作间隙讲,写什么样子的字,才好看。歌怎么样唱,才好听。诗歌怎么样读,才好记。晚上。开始教我认识羊毫、狼毫。楷书。隶书。行草......全家人面前背书,唱歌。全家人就忘记了爷爷赶秧雀子的不对等,跟耻辱。我常常感觉,每一个小小的表现,都让全家有一种自豪,光荣。 开口就唱。逢人就吟。日长月久,练就胆子和气魄。于此,每日清晨,红育班的下放来的老师亲自上门为我穿戴,授以美食,玩具。我成了每日下到田边表演的领队。并赚下不少工分。惹得好多人夸赞,眼红。那年。五岁。 “桑树枝条嫩,从小要育正。”这是爷爷在制作箢箕时的话。做箢弓,将新折下的桑树枝条用火烤。定型成拱形,做成箢箕的提手。桑树枝条柔软,不易断裂。我就调皮地对爷爷说,还是做麻雀好。有自由。有翅膀。可以飞。 爷爷说,还是做你最好啊。有吃。有玩。有人护着。麻雀就可怜喽。只能靠抢食。还有危险。 很多年以后。土改结束。分田到户。爷爷正式失业。我也不必再替那帮麻雀担心了。 布谷鸟又开始叫唤。秧青麦黄。爷爷不再用去田间赶雀子。他老了。走不动。幼年的记忆:随着那声巨响。黑压压地。它们占据整片视力可及的天空。一片蔚蓝天,被黑压压的精灵布满。变成一块图腾。挂在久远的岁月。 爷爷说,获得一场生命。不会再有获得。如果有,只有回味。 时光。这个利器。它打倒、抽空人。打倒、抽空人们。打倒、抽空一切。 童年。光阴。岁月。一些至珍。物事与人。快乐与忧伤。随麻雀而飞。我知道。麻雀并未丧命。一定还会在某时回来。它们,仍存在于我未知的天空或者领域。抓不住。亦再寻它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