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翁
南瓜垸奇人录（8）
春旱好狠。张公堤两边的湖塘大多枯底朝天。南瓜垸深塘葫芦底中间，那一两亩见方之处却是碧波漾漾，绿水涟涟。每日清晨，下塘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崔家墩的，江家墩的，窑湾的，远远近近的男将堂客，吱吱扭扭满担着塘水在堤上穿梭来去。
水卿把最后那点油绞头塞进嘴，站起来望堤。堤上只见挑水的人，不见棍子的影子。
青篾——筲箕刷帚！是篾翁那鸭公喉咙在叫，篾匠老头出来了，不早了。
水卿沿着坡子下了塘，踩了软软的塘泥来到划子旁边。他围了小船转了一圈，四周看了看。是要弄弄了，缺损的地方得用油膏塞实，船身得打几遍桐油。他搬住船尖子，腰腿用力一撑，小划子一头腾了空，他又立马放下来，一个人拖不动，非等棍子不可。船，得拖到坡子上去。
棍子来了，嬉皮笑脸，说早上有点事耽误了。没有堂客没有伢，一条光棍子，你有么事？水卿有点烦。
绳子早系好了，水卿说，我拉，你推，不重，拖到坡上就行了，中午到良金店里，管你酒足饭饱。果然不重，两人拉的拉推的推，小划子动起来了，塘泥上拖了一条浅浅的槽，像走了犁耙。忽然嗵的一声，船停住了，棍子喊起来，么板眼停了？把老子腰也震了。水卿走到船尾，说，抬起来，移个位置，有东西顶住了。
船移开了，原来是一截黑黢黢的棍直杵杵顶住了船底。棍子去扯，噫，还扯它不动。水卿在船上找了把鱼叉，杀进泥里一撬，出来了，嗬，一把绿锈斑斑的壶。棍子笑起来，运气来了，昨夜一脚把夜壶踩破了，换个铜的，看还破不？
船拖上了坡，架稳了，去吃饭。看了看天光，不早了，水卿喝了几杯，跟棍子说，你慢慢喝，我先回。棍子说，唉，你家那个堂客，横草不拈直草不拿，饭都懒弄得，直会在床上仰倒奓倒，呵呵。棍子又灌了一杯，扬起筷子说，你去，去。
水卿慌忙火急地下堤，不料跟篾翁撞了个满怀。篾翁一个趔趄，差点在坡子上滚了坛子，斗笠也掉了，扁担的绳儿也脱了，缠帚、刷帚、簸箕、筲箕、箩筛、筷子、锅落子、扰扰痒……撒落了一坡子。篾翁气得胡子直抖，吼道，赶杀场？水卿回头一个笑，马不停蹄地下坡而去。
太阳底下的桐油味好香好浓，水卿用拇指按船帮子，不粘手了，再晒几天，就可以上二道油。忽然翠丫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卿奇怪，有事？
这堂客脚没站稳就骂起来了，你是不是个猪？那个壶是夜壶？只有你这个猪才信唦，你晓不晓得，宗关开当铺的金老板要那壶，开了一百块现洋，三货要一百五，正僵着，你看你，眼皮底下的宝贝让人拿去了，你真是个猪呀！
水卿呆住了，愣了半天才问，真的？
老娘跟你三年了，几时扯过谎？南瓜垸的人嘈吼了，哪个不说你是个结苕？水卿一屁股坐到船尾子上，蒙了。
你还坐？堂客又吼起来，趁他还没脱手，去要回来唦。
水卿没有动，他清楚，这壶要不回来，百多块的现洋，白花花的银子啊，只看能不能分几个钱，这要看棍子受不受商量，看棍子有没有点良心，按说，见人有份，老规矩，棍子理应分一半出来。这样想着，水卿站起来对堂客说，你先回去，我去找棍子。
哪里找得到棍子？三天了，水卿连棍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倒是总撞着蔑翁，问他，见到棍子没有，他理都不理，只顾扯着喉咙喊，青篾——筲箕刷帚！
第三天半夜，堂客把水卿耸醒了，说，棍子窗户里有亮，肯定回了。果然，窗户里有隐隐约约的灯火。水卿赶紧出了门，顺了小路朝堤边去，棍子那间茅屋紧挨着堤。快到门口了，水卿一脚踩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一摸，毛乎乎的，狗子，死了？水卿一凛，有事？棍子的大黄两岁多，正当盛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水卿犹豫着，还是敲了门。无人应声，轻轻一推，竟开了。水卿反手掩上门，一踏进堂屋，顿时毛骨悚然。棍子靠在墙角里，头仰着，眼窝，鼻孔，耳根，嘴角糊满了血，一排瓷白的牙在油灯的光影里闪闪烁烁，恰似在对了他狞笑。显然刚死。
咿――突然身后门响。水卿猛一回头，一条黑影一闪，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竹钉射进了土墙，钉下一张白纸。水卿扯下一看，两个血红的大字：快跑！水卿突然明白过来，身在险境！他一口将灯吹灭，穿过厨房，翻出后窗，一口气蹬上了黑黝黝的张公堤。他隐在堤边的大树后，回头看时，棍子的门前已闪着簇簇火光。
水卿在外面躲了两天，他晓得，棍子肯定是被人弄死的，肯定是那壶惹的祸，那天半夜里撞进棍子的屋，幸好跑了，晚一脚就被抓个正着，说都说不清的，是哪个高人相助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早上，天麻麻亮，水卿从河边一户人家的吊楼底下钻出来，想到宗关街上探个虚实。早，上街的人少，前头一处高房子跟前倒站了几个人，颈箍头都仰着，在看么东西？水卿赶了几脚也上去仰起了颈箍头，悬赏通告！只瞟了一眼，水卿调头就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了，后来越跑越快，当他钻进河边那间房子的吊楼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陶水卿成了杀人犯呢？肖棍子被杀与我何干！那大明八方青铜壶被我掳去了，这不扯淡？得想个办法，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个事。水卿把棍子杀了，抢了那壶，跑了，这通告说得像真的。站出来辩驳？棍子死在屋里，你恰好也在屋里，黄泥巴掉裤裆了，不是屎也是屎，你辩得清楚？他想回家，回去跟堂客商量，这女人一肚子的鬼板眼，看能不能拿个法子出来。
太阳终于掉到河那边的林子里去了。缺了一块的月亮也拱出了云头。水卿从张公堤下来，摸到了自家的后门口。他从门缝里瞄，屋里黑灯瞎火，睡了？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冷火囚烟的，这几天怎么过啊。不能敲门，他腰一躬，掇住门板，悄无声息地将门卸了。
灶屋里黑洞洞的，有老鼠从灶台上跳下来，钻进屋角的柴垛里吱吱地叫，好瘆人。水卿穿过堂屋进了房，小声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没人应声。睡得这死，伸手去摸，空床！人呢？水卿一惊。外头好像有响动，他赶紧到堂屋去摸洋火，油灯点着了，灯座下竟压了一张纸，一看，又是几个乌红的字：快去窑湾！
有人跟进了屋？水卿回头看，四顾无人。他想，窑湾？她那个七扯八拉的表弟那里？那个斗鸡走狗靸半头鞋的东西，去了不是送肉上砧板么？他不敢细想，吹灭了灯，出了门，钻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水卿从林子里钻出来，急急几步就站在了那处衰败的院门外。院子没门，两扇厚实的杉木门早被那败家子换了南酒，翠丫说过，那是表弟潇洒，水卿不禁一声冷笑。
院子里杂草丛生，到处是破砖乱瓦，水卿摸黑走到门前，想了想，没敲门，側边窗户像有灯光，他顺着墙挨到窗边，探头朝里一看，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天灵盖……她那个表弟光光溜溜的仰着，翠丫一丝不挂的在他胯上骑着，床在晃荡，人在颠簸……水卿咬牙切齿地在窗台上扒了一块砖，刚扬起了臂，忽然，颈箍头被一条臂膀缠住了。好大的力气，水卿感到气都透不过来，想挣扎，身子却飘飘地移动起来了，双脚落地的时候，颈下的手臂松了，人已站到了昏黑的院角里，回头看时，只见斗笠下一对光熠熠的眼，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篾翁！水卿大惊。
篾翁轻声道，你那一砖头下去，我便救不得你了。水卿茫然地说，请老伯指点。篾翁叹道，你是祸起萧墙，家贼难防啊，这狗男女杀棍子是图财，又设局害你，一箭双雕之计，你那堂客也是太阴毒了。
水卿恍然大悟，赶忙跪倒在地，说，老伯救我。
这狗男女将那古壶深埋在屋后一株白果树旁，明日报与官家得知，你便是青白之身了，切记，那株白果树。蔑翁指着屋后，那是一株参天大树。
水卿瞅着屋后那黑乎乎的树影，只听蔑翁缓缓道，老夫在南瓜垸隐身十年，也该归去了，你我有缘，后会有期。
水卿急回头，蔑翁早飘飘然过了墙头，隐没在茫茫夜色之中。
2016.5.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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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门市 2016-5-2 13: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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