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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人活八十八，还往娘屋里爬。”这话一点也不假。当我们的车穿过绵绵秋雨编织的薄雾，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堤，在沮漳河畔的一个叫赵家桥的村庄还没有停稳，母亲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甚至还没有等表哥的雨伞撑到头顶，她已经迈开一双小脚，踩着泥泞，和迎上前来的亲人们的手攥在一起寒暄了，欢声笑语荡漾在院子的上空……
母亲娘家龚氏是个大家族，沮漳河两岸的菱角湖农场的龚闸和枝江七星台的赵家桥，龚氏家族在这里生息繁衍。记得我小时候，随母亲回娘家，三亲六戚轮番请吃，总要一玩多天，虽然那时候生活贫穷，但那粗茶淡饭弥漫的浓浓亲情至今让我回味无穷。临回家时，舅舅、姨妈总还要让我们捎带点棉产区的土特产，从高高的屋台子下来，穿过棉花簇拥的阡陌，翻过河堤，送我们到渡口。记得前几年我年过九旬的二姨妈因不堪年老的孤寂，结束坎坷的一生，我望着躺在寿棺里命运多舛的姨妈，眼前一下子浮现出我小时候她迈着一双小脚，送我到渡口，千叮万嘱，又从口袋掏出一角皱巴巴的纸币塞到我小手中，泪眼婆娑在渡口向我挥手的情景，我不禁泪如泉涌……
母亲祖辈人丁兴旺，家境殷实，我小时候还曾经见过她家那飞檐翘角、红墙青瓦的老屋，瓦松苍翠，还有那绿苔斑驳的青石台阶，依稀还能看到当年昌盛的影子。但到了他们父辈，家道中落，我母亲才十来岁，小舅才三岁，我姥爷、姥姥便双双撒手人寰。是他们的叔叔、婶娘把他们拉扯成人。因为家穷，母亲兄弟姐妹五人都没有上过学，母亲和她的两个姐姐，甚至一直到出嫁，连个名字也没有，大姨妈出嫁才取了个“金秀”，二姨妈和我母亲后来出嫁时便也共用了这一个名字。这样就出现了三姊妹用一个名字的奇观。
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也许是生活的磨练，她心直口快，通情达理，侠肝义胆，与我老实巴交，只会勤扒苦做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她一生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她不仅是我们十多人大家庭的主心骨，也是邻居们、乡亲们的主心骨。母亲是火爆脾气，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最见不得不平事，见不得可怜人，所以我小时候，我家那风雨飘摇的土坯草房里，总能看见闹了矛盾的婆媳、扯皮拉筋的妯娌，甚至生产队的干部来找她评理。哪怕自己都难以吃饱，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她也会用筷子扒拉半碗，分给他人。
在母亲眼里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她十九岁从二十里开外的枝江赵家桥嫁到马山太湖港畔一个叫张家冲的小湾时，面对的是一个比她娘家更破败不堪的家庭。我曾祖父那辈或者往上据说也是家境殷实，从我爷爷还算个能写会算的乡间文化人可见一斑。但我奶奶许氏也是在我父亲十多岁、叔叔时只有六、七岁了去世了。爷爷虽说一生行善，但不稼不穑，或夹个算盘，或背个为丧家做道士用的道具，走街串巷，把几亩薄田扔给两个“半糙子”娃料理，情景可想而知。母亲的到来，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从此又炊烟袅袅，有了生气和希望。但由于家底薄，张罗完我叔叔的婚事，又一串孩子的诞生，到“大跃进”我爷爷去世时，家里几乎还是没有办丧事的米粮。母亲一双小脚“蹬蹬蹬”，踩得风风火火，张家李家，东挪西凑，终于还算体体面面地把爷爷送上了山。
不管母亲多么能干，但母亲的肩膀在生活的重荷面前毕竟太单薄了。“大办食堂”时，我母亲因为处事公道，被乡亲们推举为食堂炊事员。在饿肚子的年代，这可是个人人羡慕的肥差。勺子一抖一抖，米粒多点少点，汤稠点稀点，可关系到挨不挨饿啊！但母亲的勺子总是那么没有偏心，更没有为自家捞点油水，就是我的几个哥姐，饿得没法，也不得不用榔树皮充饥。一天半夜，父亲在张家山水利工地不堪病饿折磨，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也急得团团。把饿得眼冒金花的父亲赶回到工地上去，那无疑是把他火坑里推，但呆在家里更是死路一条。因为从工地逃回就有罪了，食堂哪里有他的口粮？可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饿死呀！母亲脚一跺手一挥，说，走！回娘家！天刚蒙蒙亮，父母用箩筐挑着锅瓢碗筷，牵着三个孩子在菱角湖农场龚闸安顿下来。那里隔母亲的老屋只有一条弯弯的沮漳河，站在河堤，就能望见她的老屋，甚至能和河对岸的人喊话。
因为父母都是一把劳动的好手，队里书记、队长是母亲的表兄弟，乡里乡亲又有多是亲戚，我家在母亲的娘家真是尝到“人挪活树挪死”的滋味。但好景不长，没有多久，马山老家就派两个民兵，身背长枪要抓人回家。母亲哪惧这一套，在母亲的兄弟们要缴掉他们的长枪，大喝要把他们捆起来的时候，母亲却反而护住他们，说，这是我家的客人，谁也不准乱来！最后，两个民兵吃了我母亲做的一顿饭菜，灰溜溜地走了。
枪，没有把我们一家押回老屋，但亲人的眼泪却让我们一家踏回了返乡的路程。
我大爷爷只有两个女儿。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总是被人有些瞧不起。现在侄子一家也背井离乡，老人家不依了。一天他大老远找来，进门就抹起眼泪。面对亲情，我侠肝义胆的母亲几乎没有犹豫做出了重返家园的决定。虽然她知道，此番离去，前面不知道该有多少风雨，多少坎坷，多少磨难。但她又是那样毅然决然！乡亲们听说我们一家要回去，都依依不舍。母亲表弟们说，姐啊，你和哥要回去尽孝，我们不拦你们！只是回去了有什么困难，不要忘记娘家是你们的靠山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我们回了老家，但仍然没有走出母亲娘家牵挂的目光。
在菱角湖栖居两年，马山那风雨飘摇的家，早已荡然无存。又是母亲的娘家伸出援手，拖来檩条、芦苇杆，帮我们支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家园”。我家家大口阔，米油常常不够吃，舅舅姨妈们总是节衣缩食，把豆啊油啊红薯玉米啊用扁担挑来用毛馿驮来，帮我们度过难关。
在那艰难的日子，母亲的娘家真像一位慈善的母亲，用博大、温暖的怀抱，拯救了我们。虽然那时候，没有通讯工具，交通完全是野草盘结阡陌纵横，一双脚板要翻过大堤，要穿过湖区，要渡过沮漳河，但亲情的纽带却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谁家生小孩要送祝米了，哪家老人要过生了，她总是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随母亲回娘家走亲戚是我快乐的节日。去时，总嫌路长，回时，总嫌路短。回家的路上，我往往口含一节麦梗，咀嚼着母亲故乡的滋味，或者在路边捡一枚石子藏在口袋，或者摘一朵野花插在家门口。
母亲故乡那那一望无垠的麦苗，那洁白如雪的棉花，那像一条玉带轻轻缠绕的沮漳河啊！如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镶嵌在我的记忆里。
岁月的河流奔腾不息，翻腾的浪花卷不走母亲对故乡的记忆。虽然母亲的兄弟姊妹们都陆续去世了，甚至少时的伙伴也大都不在，但她对娘家的那份牵挂并没有被岁月冲淡。母亲年老后，和儿孙们围坐在冬天的火炉边，或者在夏夜的月光下，听她讲故乡的故事也许是她最开心的事。前年春节，我们一大家三十多口人四代同堂，和母亲一起欢度节日，也许是乐极生悲，母亲晚上突然病了。望着呼吸困难，痛苦不堪的母亲，我赶忙紧紧攥住她的手，好像攥得越紧，就能拽住她的生命似的！我眼含泪水，心里呼唤，妈啊，难道您就要这样走吗？难道您就不想到您魂牵梦绕的娘家再去看一眼吗？
终于，坚强的母亲以耄耋之年，挺过了她生命的又一难关。经过检查，医生诊断为肝癌。也许中医院李医生的灵丹妙药，也许是亲情和儿孙们孝心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也许是母亲对世界和亲人的眷恋感动了上苍。母亲化险为吉，她的生命之树仍然重现生机！
穿过近九十的风雨，母亲的脚步又踏上了生她养她的故土 。她的脚步虽然没有她十九岁离开娘家时那样轻盈，但一步步踩在这片深情的土地，她的步履仍然是那么稳健。雨后的太阳映照着她，母亲像一棵把根深植于娘家故土的松树，饱经风霜而傲然挺立！
古老而有永远年轻的沮漳河啊，流淌在母亲故乡的土地，缠缠绵绵而又奔腾不息。。。。。。
2016年5月27日于沙市
枝江七星台, 土特产, 沮漳河, 编织, 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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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州市 2016-6-1 21: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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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黄石市 2016-6-3 23:55: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