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要拆了,我有一万个不愿意。那天我起个大早,我坐在门槛上,脸拉得很长,不让陆陆续续来上工拆房子的人进来,可是我还得上学啊。就是不上学,好多事大人会依着我吗?那次我不打防疫针,在医生到我家门口时,突然发力飞快逃遁,不也被六七个大人追赶,抓回去了吗,强行打了针吗?我妈经常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可是她却天天盼着搬新家呢。
理由是下雨时她那间卧室老是漏雨,修了漏,漏了修,又修又漏。她把家里盆桶都拿来接水,哪怕是半夜,再困也要起来接漏雨。
我不管那些,我就要我的老屋。
终于等到下午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快跑回了家。我已经没有了老屋,站在老屋废墟前,我在心里哭,哭得很伤心,晚饭也不吃,二姐赶紧去告我妈,我妈说,“不吃?你是找打呢!”
听父亲说,拆老屋时,他们吃惊地发现,老屋有道夹壁。并从夹壁里搜出了一大堆古钱,我认出那上面写的是“万历通宝”,“ 嘉庆通宝”,用铁丝穿成的几大串,父亲找来一杆大秤一称,有53斤。铜钱归我家,还有一支发绿的银簪,一对银手镯不知去向。我不管这些,我只念叨:我的老屋我的老屋我的老屋……
老屋门前 是一棵苦楝树,结很小很小的果子。一棵开紫色花的梧桐,树很高,那花喇叭状。可惜那两颗树也被杀死了。一大片场子,开阔敞亮,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稻田。
老屋雕梁画栋,梁间是黑色的凤凰麒麟的图案。屋顶起脊飞檐,灰白颜色,典型的明清徽派建筑。薄片青砖包墙两米,四进院子,一进院子住一家人。我家是头进院子,只有我家从这个院子进出其余各家分别住一进院子,另起一偏门。整体高大宏伟,气势不俗。
我同学杨行香的爷爷读过私塾,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说,姑奶奶(喊我妈),你家高门大户啊。
我家台阶高。
门前石板铺的三层台阶,踏上台阶,左右两边青砖竪墙,靠墙两边分别是两条长石条冷板凳,每条能让一个大人平躺睡觉呢。左右各一只鼓楼墩。墩上是张着大口的狮子造型。
我家石头门槛真高。
我几乎是七岁才能迈过去。为了迈过那道门槛,小时候可没少花功夫。穿着厚棉裤的我跨不过门槛,终于能跨过去,又总舍不得过去,干脆就常骑在门槛上,羡慕地看着大孩子们骑在更高的鼓楼墩上。夏天看别人摇个蒲扇睡在大石条上歇凉。也有大人来这里找孩子回家吃饭或睡觉。刚喊回去,娃子又端个碗出来坐在石条上吃饭,有时也和我换菜吃。所以我一家都不缺朋友。特别是夏天,大家抢占石条,热巴巴挤坐在一起。抢不到石条抢鼓楼墩,反正上面冰冰凉凉的,抢到了就觉得高兴。
大人娃子也有在石条上午睡。尤其那李家友呼噜声震天响。有淘气的孩子用狗尾草捅他鼻孔,用竹签扎他脚板儿,或者直接扯他睫毛眉毛。他瞌睡大,翻个身继续呼呼。实在睡不成了,跳起来把那个淘气的追着打,追远了,又倒下呼呼。
两扇大木门各自有一拃厚,后来作案板用,好多年切不沃。使劲推开大门,是一道大厅,也叫过厅。有两根整条木头做的柱子,柱子底下插在大石墩里。过厅很大,足有几十平方。打开大门,(除非晚上,一般是不会关大门的),正对的一边是天井,通风透气,也不怕雨。
小时候,这个过厅是我和小伙伴的乐园。我们在这里玩老鹰捉小鸡,玩抓子,玩跳房,玩泥巴,过家家,有时躲在一堆原木方后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圆木滚下来差点砸了杨草儿,幸亏杨草运气好,只是蹭了点儿皮,杨草说:没事,继续玩。父亲却买了两个大抓钉,从此把木头垛固定起来了。有时也会玩着玩着,恼了,某人哭着回家了。但不到三分钟又在扒着门槛羡慕地看着大家。到好玩处,忍不住笑着进来接着玩,大家也从不记仇。轮到我生气时,往往是比我大的孩子恼了我,我也偶尔搬我的瞎奶奶帮忙。她虽然看不见,可是力气很大。一把蘾住你,根本逃不脱,直到你求饶,她才放了你,我和她还得意地一起奸笑。
对于奶奶是不是真的瞎,我和伙伴都有疑问。我曾悄悄地经过她面前走,盯着她,看她反应,不止一次地来测试她。她浑浊的眼珠竟然追随我,我求她说实话。她说她能够看到我小小的影子从她眼前晃走了。那也可能是别人,不是我啊,她却哈哈大笑,嘲笑我傻。
过厅里有个厨房,雕花的窗子总是掩不住食物的香味,童年里所有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在那里。瞎眼奶奶迈着颤巍巍的小脚,在厨房里锅台和案板之间周旋,在锅里用小火细心炕着死面饼,隔一会给饼子翻翻身,我每隔一会儿总会问,
“炕好了吧,这一下该好了吧?”
奶奶不用急着上工,总是好性子一边逗我,一边悠悠等着面饼的时间足够了,才起身给饼子翻身。一会儿,金黄的饼子炕好了,热乎乎地躺在手心,香香的在嘴里,甜甜地嚼着。
每当期中期末考试,我总是第一名,所以总有奖励。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奖励往往是一碗炒蛋饭,如果没有鸡蛋可以吃,就做猪油炒饭。炒这样的饭时,她用硬劈柴大火,饭在油里炸得啪啪直响,有声有色,,更有气势有味儿,香味只奔鼻子。我站在锅旁边盯着锅里,馋的只吞口水。而上学期期末往往要杀年猪,这时候猪肝汤,瘦肉汤,拆骨肉也是奖品的一种。我有时也会啃一根大骨,那情景跟一只小狗差不多。
厅下是四四方方的天井院子。厅围着院子成凹字形。院子铺着四块方方正正的大石条,为了防滑,上面刻了直线。我奇怪的是大石条下藏着什么机关。雨水从四围房檐上,像一条条斜线,像一幅珠帘,有时候像一幅瀑布,扯天扯地地落,再大的雨,从天空里漏下去到哪里去了,院子从来不会积水。难道石头会吸水,或者院子石头底下藏着龙王?于是我常常盯着雨线雨帘雨珠雨瀑,想得出了神。
大姐当了老师之后,曾经把她的几个得意门生带到家里来辅导学习,记得那时她面色沉静稳重大方,动情地用本地方言为学生朗读课文。天井的院子里,那几个好学生入神地看着她。那动听的声音,那崇拜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恍惚间觉得大姐的形象换成了我。二十年后我高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最幸运的是,因为我家房子好,房子大。队里把南漳一中的物理教师李光惠一家,安排在我家过厅南厢房里面住。他父亲是解放前沙洋资本家少爷,解放时担心专政,父亲和大哥逃到台湾,那时他在一中被打成右派和特务下放,说是右派,其实在民风淳朴的老家,他没受到任何冲击,大家都很尊敬他。下放地只离县城四里地。他家那时有两个男孩,和我年龄稍小一岁两岁,自然都成了我发小。因为两家同姓,关系亲近,李老师让我们四姐弟按照他家排行,喊他六叔。我妈还把她表妹介绍给他弟弟,这样七叔李光耀实际是我的表姨父。周末他喜欢一边用锯子锯柴,一边教俩孩子背古诗或是背毛主席语录,有时候是唱歌。我最喜欢的事儿是和他儿子六斤,把他锯好的柴在厅屋里码成垛,我们仨孩子和他都是边工作边唱歌学习,快活得很。他算是我的学前班老师,也是我尊敬的和喜欢的长辈。1962年华中师范大学师毕业,1978年他调到襄阳师范专科学校,我们两家还来往了好几回。1986 年见面,他表扬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鼓励我进步。我在他家住了两天,在我眼里他不仅是个教授,导师,更是一个慈爱的长者,可惜的是2014他在荆门大学的家里去世,六婶儿被二儿子小计接到上海。
想念我的老屋和住在老屋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