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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师傅,彭姓,天门人,名讳不祥。只知其字辈为国。国么家?不知。
木匠师傅命苦。有如算命先生所言,靠山,山崩;靠水,水流。木匠师傅三岁死母,七岁死父。亦无家门族氏。孤苦无依。终日在塆子里游荡。乡村人心善,纷纷援手,凑其长大成人。又得亏政府抚衅,遂能跨进学堂,发蒙。初中毕业。再难精境。遂回乡务农。
木匠师傅矮,瘦。矮,身高一米五六;瘦,脸如刀条。倘狠心持刀刮,统共过不了二两。颧骨高。乍一看,煞是刺目。而这一切,似乎与营养浅薄有关。又似乎与遗传有关。究紧属哪一类?难说。也不好分辨。姑且来个糊涂官,打糊涂百姓:二者都有。各占一半。如此尊形,木匠师傅回乡搞么家呢?挖沟?锹把比人长。锄草?锄头把比身杆长。割谷?谷梗比身体长。这一下,倒还真难倒了队长。去大队当老师?当医生?行倒是行。毕竟初中毕业,在那时节,也算一方知识分子了。可那尊形?也只好作罢了。那究紧叫他去搞么家呢?总不能叫他去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最后去危害一方?
这时,啪哒,啪哒声响来。队长扭头一望,不禁喜上眉梢。放牛。一来,免去诸多灾难。二来,木匠师傅也有了安身存活的地方。至于木匠师傅的家,早随木匠师傅父母的故去,不知被哪家兄弟多的人家强占去变成自家宅基地了。经年累月,重翻旧册却也无从寻觅。即便查寻出来,那家人又能退还出来,归还给木匠师傅?显然是不可能的。也只有委屈木匠师傅了。这多日,自打木匠师傅毕业归队,就已借住在牛棚。牛棚里还住着个老地主。木匠师傅在那,自然不会孤单。夜晚睡觉,也不会害怕。如今再安排木匠师傅去放牛,住在那儿,倒也名正言顺。队里社员见了,也不会嚼么舌根子了。只是便宜那老地主了。终是有人做伴,倒也不再孤独寂寞了。至于说到毒害革命青年,也真顾及不了这许多了。安排好了木匠师傅,队长多日的愁云也消散开了。人也精神了。走起路来,那步子,自然也比以前轻快多了。
木匠师傅从此变成了放牛伢。
这个活计于木匠师傅,倒也恰如其分。
木匠师傅也不在居无定所,如浮萍,四处飘荡了。
放牛这个活计倒也轻松。早中晚,三遍。却也不背不驮。不挑不扛。只是有一样不好:起早贪黑。另外,刮风下雨也要去。不过,习惯就好了。倘遇双抢,就更要吃点亏了。为何?因为要赶季节,收工一般都比较晚。天都黑了,再去放牛,恐怕就不现实了。再说,牛耕了一下午的田,早累了,只想早些下泥坑歇息。也不想再去寻觅青草了。即便想去,那夜蚊子也出来了。成群结队跑来喝牛的血,牛吃草也不得安身。这时,就要放牛人割一捆青草,放置泥坑边,供牛休息够了,再爬上来吃草。
放牛最轻松就是冬季。地面草枯,万物萧索,天寒地冻,人懒动,牛懒出。呆在牛棚里猫冬。放牛人放置一捆谷草(即稻草)即可。早中晚,再牵出牛棚下河喝水。一般早晨比较忙些。要趁牵牛出去喝水,清理出牛屎,尿液。还要清扫干净。别看牛个大蠢笨,可讲干净了。稍不合要求,牛硬是不进牛堋。即便牛鼻子拉断,牛就是不进去。其它时间,也只有喝酒打牌烤火钻被窝了。而这几样究紧选择哪一样,也只有看各自的兴趣爱好了。
木匠师傅一放三年。三年中的变化可谓大了。牛长高了。壮了。木匠师傅呢?也跟着长高长壮了。但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只是比以往稍微冒了点尖尖。壮呢也壮不到哪里去。只是比以往稍微壮了一点点。脸颊约微有了些许的红线。令人眼晴看上去,感觉比以往顺眼些了。但有一点却叫人抠破脑壳都想不透彻,木匠师傅的一对耳朵,较之以往更加尖挺了。大有与天篷元帅媲美之趋势。有懂相术的乡人见了,惊呼,异相异相。此子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福禄绵长啊。唉,可惜。可惜了啊。
同行的问,么家可惜了?你这一惊一乍的,搞得人身上麻碜碜的。
乡人说,此子天生克父克母相。
同行的推乡人一把,没好气地说,都一个塆子里的,伸手摸的倒骨头,哪个不知道哪家的事情?你这不是鬼款胡说呀。
乡人尴尬一笑,说,我才来几年?哪知道哪些?
二人说说笑笑走了。
不远的队长听了,心里有了计较。
老地主见木匠师傅年快二十,都还孤身寡业,又见木匠师傅对自己也照顾有加。全不象当时之人,个个见了自己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么传染病。遂起了提携之意。但老地主又不能亲自上阵,只有背地里出主意。
这天,老地主刚系好牛,正准备歇息,就听木匠师傅喊吃饭。老地主遂走去了。
其实,二人早一个锅里吃饭了。
吃罢夜晚,老地主见木匠师傅忙完,一指面前的矮凳,笑着招呼木匠师傅过来坐。
木匠师傅走过来坐下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老地主。却没得么话说。
也是,每天在一起,那话早说完了。
老地主笑笑,说,你都这大了,也该谋点生路了。老摸牛屁眼没得起色。
木匠师傅还是不说话。还是望着老地主。
老地主又说,我有亲戚,是木匠,刚好要收徒弟,你去学木匠吧?
木匠师傅讷讷地问,队长答应?
老地主答,你去问吧。
木匠师傅遂起身,踏着夜色,去找队长去了。
过不一会儿,木匠师傅蹦蹦跳跳一脸喜色回来了。毕竟还是伢们的心性。手上,还多了份纸片片。
老地主见了,也没多问,只淡淡地笑了笑,翻了个身,说了句,学好。闭上双眼,睡觉去了。
原来,老地主早与队长商量好了。
原来,队长早办好了一切。就等着木匠师傅去拿了。
这其中的关窍,木匠师傅又哪知晓?还有木匠师傅不晓得的事。老地主说起来还是木匠师傅的转折舅舅哩。虽然已是八杆子都打不到的亲戚了,但念在那个死鬼姐姐份上,老地主也要照拂一二。总不能叫死鬼姐夫这一脉断了香火。
也不是老地主想做这个无名英雄。实是那时的风声紧啦。倘叫人知悉了,还说木匠师傅阵线不明,示众挂牌游街那是现成的事情。
而这些弯转,也只有队长一人知晓。但队长这人嘴紧,直到这时,也不露出半分口风。只在多年后,队长才道出个中情由。但那已是改革开放时。
此为后话。
三年学艺归来,木匠师傅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已是一个真真正正木匠师傅了。木匠师傅提了点心,自是要去感谢老地主的提携之恩。只是当木匠师傅推开那颓废木门时,眼前的一幕令木匠师傅惊得目瞪口呆。一泡枯槁,横卧床上,双目大睁,也不知何已驾鹤西遊了。木匠师傅大哭。却也不知哭些么家,只是站着嚎啕。
男将的哭声惊天动地。
这下,引来了附近做事的乡亲。
小屋顿时挤满了。
队长挤出人众,即刻安排人做了口薄木棺材,安葬老地主。
下葬那天,木匠师傅披麻戴孝,执孝子礼,一路相送。
这时,倒没得哪个出面指责。反倒夸赞木匠师傅的有情有义有孝心。
多年之后,此举还作为例证,拿来教育自家子嗣。
此为后话。
队长又叫来木匠师傅,说,你该做个屋了。
木匠师傅摸着荷包,内里,有这几年积攒下来的百多块钱。
老地方的安葬,并没花费木匠师傅一文钱。都是队里花费。人死了,一切都已成过去,花几个钱,也表示一下人道。
木匠师傅苦涩一笑,说,我一厘的地基都没得,么做?
队长于是批了两间地基。
木匠师傅又辛苦一年,终是盖起两间平瓦屋。
此屋一立,羡煞多少乡人?
乡人此后又拿这屋,作为奋斗的典范,教育自家懒惰的后辈。
此为后话。
有了这屋,木匠师傅娶妻生子,光耀门楣的诸多大事还远吗?
相信不远了。也一定能做到。
因为,他是木匠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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