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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织布机
文/潘兵华
那年冬天,我要回老屋看看,五岁的小儿子想跟着我回去。
红砖布瓦的老屋还是好好的。没有人住的房屋散发出一阵霉味,六扇门都有些发潮,我打开所有门窗让房屋透气。小儿子在各个房间好奇地张望,看到生锈的农具就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那口缸是装什么的?小儿子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到处是稀奇,问过不停。小儿子看到木仓上放置的东西问,爸爸,那是什么?那是纺线车。你不是问家里的一床棉布被单是怎么来的吗?你跟我去草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织布机?
母亲的织布机静静地伫立在草房的角落里,上面结满蜘蛛网,蜘蛛网上尘土挂成了串。这架被岁月尘封的织布机好像是我童年的亲密伙伴,我已经遗忘它很久了。而今看到它仿佛又听到织布机在堂屋发出唧唧的声音,母亲坐在织布机上两手穿梭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童年的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抽时间纺线,或是饭后小憩的时候,或是生产队因下雨飘雪不出工的日子,但多数是晚上母亲忙完家务后,借着柴油灯微弱的灯光纺线。母亲右手摇动纺车的手臂,左手捻着棉条从纺线槌的尖端慢慢地向后拉,直到母亲的左手拉平齐肩时,母亲左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雅的圆弧,纺线槌开始卷起拉好的棉线。一拉一扬,母亲的手像是拉着琴弦,嗡嗡嗯嗯的曲调响彻在我们耳畔,飘散在我们土墙布瓦间。
我们在柴油灯下做着作业,这枯燥单调的纺线声像是催眠曲,我们打着呵欠去睡了。堂屋嗡嗡的声音一直到半夜,父亲有时拿着线筢绕那些纺好的线团。我们半夜起来尿尿还听到纺车嗡嗡的声响过不停,母亲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纺的线越来越多。
在堂屋里,我和小儿子说着织布机,仿佛又看到母亲坐在凳子上纺线的情景,母亲挥舞着手臂,划着美丽的圆弧像是一个个音符,一首嗡嗡嗯嗯曲调唱完我的整个童年。或许说我童年的期待和欢乐是母亲用一架纺车摇出来的,纺车有节拍的声音像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我们才能酣然入梦。
母亲纺好线纱锭后,又开始用线筢绕纱线锭,一纶纶的纱线还要用米汤浆一次,然后晾干,再染成蓝色黑色红色等颜色。母亲将染好色的线晾晒在门前,穿在竹竿上的纱线一串蓝一串红一串黑像一朵朵花盛开,我家门前挂着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织土布的工序非常繁琐,好像有七十二道之多。村里会织布的妇女并不多,有织布机的人家就更少。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纱线不仅是小孩羡慕我们过年有花衣服穿了,那些不会织布的妇女也是既羡慕又嫉妒。
一到冬天,母亲弄好所需的线后就准备织布。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各种颜色的线还要绕到线筒上,绕的筒线堆满了箩筐。父亲和母亲把筒架摆到门前的空地上,筒架是一块木板上排列着很多像筷子的柱子,然后将各色线筒依次插在那圆柱子上。不记得这过程是否需要其他的工序,只记得母亲手里拿着一根像婴儿手腕粗的竹筒,那些筒架的线筒被母亲手里的竹筒牵引着,几十个竹筒一起转动着,发出哗哗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千军万马穿过竹林似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些线筒是起纾,就是把排列好颜色的线转到机头上去。
绕到机头上的线还要穿过两道缯,接着穿扣嵌,扣是像篦子一样的竹片,穿过扣后再固定在织布机上横梁吊挂的推扣。这些工序好像都是织布机上穿的,拉直所有经线后,母亲就坐在织布机上开始织布。
母亲两脚踏在拉缯的两个踏板上,交替踩着踏板,两道缯就一上一下错开形成一道可以穿梭的缝隙,只看梭子左右来回往复,随着梭子的穿梭,母亲推拉扣嵌压实梭子织出的纬线。母亲手脚并用,我记得母亲两手扶着扣嵌是靠手指弹出梭子的。左手指弹出梭子,右手指挡住梭子,左右手指依次弹出或挡住梭子,只看梭子在两排交错的经线里像只鱼来回快速游动,唧唧复唧唧的声音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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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小时候不喜欢穿这粗土布,嫌它土气,我倒是羡慕那些穿化纤布的小孩,那化纤布摸着滑溜溜的像绸缎。我们姊妹的衣服多数是母亲用土布缝的,母亲会裁剪衣服,不论是单衣还是棉袄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纫出来的。在那么贫困的情况下,我们姊妹又多,可母亲每年用她灵巧的满是老茧的双手为我们每人都要缝制新衣服。
母亲所有空余的时间都是为我们穿戴忙碌,纺线织布缝制衣服纳鞋底做鞋。用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工艺,像祖祖辈辈的劳动妇女一样织着一家的温暖。可以说,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而贫困的年代,我们能够穿暖全依靠母亲会纺能织。
分田到户后,母亲没有再织布替我们做衣服,一来母亲的心事都跑到侍弄田地去了,没有时间去纺织;二来化纤布比土布漂亮。小孩大了都爱洋气,不愿意再穿土布。
母亲虽然不再织布,但还是自己缝制衣服,我们总嫌手缝的衣服针线不均匀。可能是母亲自己也嫌手工缝制衣服太慢,和父亲一商量,居然从花园镇买回一台华南牌的缝纫机。这缝纫机是分田到户后我家添置第一件家当,母亲一有空就拿出缝纫机缝缝补补的,两个姐姐是好奇心占了大半,也学着踩缝纫机补补衣服什么的。
母亲的织布机好像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放在堂屋占地方,它只能去草房呆了,上面也随便搁置一些农具。这要是在以前,母亲是不准任何人把东西乱扔在织布机上的。
我们慢慢地成家立业,母亲种的棉花却多了起来,母亲是为嫁姑娘准备棉絮的。直到嫁了最小的妹妹,母亲种的棉花也没有减少。
母亲又搬出纺车开始纺线,只要有空闲时间,母亲就纺一下。大家奇怪母亲纺线织布谁愿意穿啊,以为母亲放不下她的手艺呢。在过年姊妹们都来家里时,母亲开始说她的计划。母亲说,你们是穿着土布长大的,现在没有人穿土布,其实土布耐磨、透气,看着粗糙,穿在身上合身。土布衣服,你们是不愿意再穿,我就给你们姊妹每个织两套被单,纯棉的被单暖和又透气,也是我最后一次织布。
母亲和父亲就像以前一样,为织布的工序准备。母亲织了两年的布,用缝纫机缝制好十二床被单。每人一床蓝色花格子的被单,一床红纹蓝相间的被单。母亲浆洗晾在大塘堤埂下的灌木林上时,简直就是土布的展览会,自然引得塆上妇女的称赞。她们看到母亲织出的花色,问母亲一些方法,母亲高兴的说给她们听,好像母亲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们才心满意足。母亲知道自己的手艺是最后一次展示,从此远离这些古老的手艺。像一个担心技艺失传的人急需要别人学会自己一生琢磨出来的门道,只有这样,她才会放心。
母亲最后一次织布像是歌星告别会似的,母亲摸着织布机像是依依不舍地告别老朋友。母亲用抹布将织布机擦拭了一遍,才和父亲将织布机抬到草房,一放就再也没有挪动过。搬到街上后,父亲想将织布机劈柴烧,母亲不同意,母亲说留着是个念想,是对那个时代的念想!看到它,我们才记得那些苦日子,是母亲在用原始的工艺编制我们对生活的期盼。
离开老屋的母亲再也不愿意回到老屋,不知道母亲是否怕见到那架织布机,还是怕想起为儿女的吃穿操碎心的岁月。母亲的织布机依然和老屋相依为伴,也许有一天老屋倒塌了,织布机也将随着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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