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博士”父亲（随笔）

澴水摸鱼人 · 发表于湖北省武汉市 2018-7-5 10:06:05

本帖最后由水晶苑于 2018-7-5 20:05 编辑

   我的“博士”父亲
   老屋的大门已经很是破旧了，油漆星星点点，大多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木料原本黑漆漆的颜色。我必须要费好大气力才能推开这扇门，门咯吱咯吱作响，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门的上方积蓄太久的尘埃，纷纷扬扬飘洒到我的头上脸上，不觉随手擦拭了几下。而后再看看扶在门上的手，黑乎乎的和门浑然一体，看起来居然很是般配。我已经好久没有回我的老屋了。屋子里氤氲着厚厚的潮气，即便我已经不再推门，门却依然在吱吱吱吱地小声哼唧着。这声音，和父亲当年拉大锯的声音何其相似。依稀仿佛看见父亲在房间的角落里，勾着腰费力地拉锯。大门的木料是经过沥青灌注的退役的铁道枕木，特别坚韧厚实。父亲费力地咳嗽着，脸涨得通红，一上一下地拉扯着大锯。实在是累了，就停下手中的活计，笑嘻嘻地说，“儿子，过来过来，我讲个笑话你听听……”

   从前，我们这里尊称木匠为博士。可想而知，那个时候的乡间，木匠是多么受人尊重的职业。我的父亲便是一名走南闯北从事建筑业的木工“博士”。

   童年时，父亲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总是能出其不意给我惊喜。父亲可以把我扛在肩头，不喘一口粗气，一路奔走一路歌唱走到外公家。夏日的黄昏，和父亲一起来到河畔。父亲脱了外衣跳到水间，很快，一条条的鱼儿就被父亲甩上岸来，鱼儿滑溜滑溜的，我使劲攒紧鱼儿，把它塞进网兜里。父亲是乐天派，成天嘻嘻哈哈的，哪怕累的瘫软在地上，他也依然谈笑风生，说起一个又一个笑话，把大伙逗的喜笑颜开。父亲肚子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英雄故事，父亲在家的日子，听父亲讲故事是我入睡前的保留节目。

      渐渐大了，却发现父亲与我心目中的英雄大相径庭。首先是个头，我心目中的英雄，应该是高大威猛，而父亲却显得很是瘦小。再就是平庸，别人的爸爸当工头，家里又是楼房又是电视机，还三天两头换新衣服。而我的父亲却一直安分于做他的木工活，看病就要花去工资的一半，生活过得很是拮据。偏偏父亲还成天乐呵呵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那时的我，是生活的宠儿，模样俊美，读书成绩在班里也是遥遥领先，听到的全部都是赞誉。所以，年少的我对父亲的不求上进很是不满。

      那年中考结束后，我去了武汉的父亲工地。等待中考成绩单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成天担忧着自己成绩不好，考不上理想的高中和中专。每天把自己关在父亲宿舍里长吁短叹。父亲看我心情不好，在我面前很是小心翼翼。每天一大早买来油条稀饭，送到我床前催我过早。中午晚上下了班，来不及将汗水擦拭，就赶紧匆匆忙忙烧火做饭。一日吃饭父亲说了我几句，我忿忿不平。下午趁父亲上班去了，一个人偷偷去了火车站。火车是始发车，我早早就进了站。在车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却听有人急急拍打着窗户。定睛一看，却是父亲。他的头发蓬乱着，里面夹杂着刨花。他的脸上满是汗水，黑漆漆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汗衫上，将原本就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变得越发潮湿。火车发出长长的嘶鸣，一点一点缓慢蠕动着。父亲高举着手中的滨江牌汽水，嘴巴一张一合着，急急地说着什么。隔着厚厚的玻璃，我无法听见父亲到底在叮咛我什么。我双手托住窗玻璃，竭尽全力想把它推开，玻璃却纹丝不动。列车越来越快，父亲却依然无望地跑动着，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许久许久，那瓶黄色的汽水，雀依然在我眼前执拗地晃动着。终于，我的泪水忍不住喷涌而出。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却依然成天笑嘻嘻的。一日傍晚，父亲和我一起到河边，牵自由放牧了一天的黄牛回家。河滩上，杨树直冲云天，青草萋萋，牛儿在自由自在地吃草。父亲说，“明儿，你看，这杨树和小草比起来，谁的生命更有价值。”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杨树呀，那小草，任人践踏，太卑微了。”父亲接着说，“可是，这牛儿就偏偏只爱平淡无奇的小草，却对高高大大的杨树不屑一顾。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但是，只要努力了，让自己活的有价值，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用欢笑温暖身边的人，这样的生命就必须得到尊重。”

      父亲一直渴望着活到我们兄妹都成家立业，渴望我们都过上不用为生计犯愁的日子。然而，父亲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而我们今天拥有的，是父亲做梦也无法想象的日子。推开老屋厚重的大门，父亲的话犹在耳旁，“明儿，你可以不出类拔萃，但是，你一定要做一个有担当有用的快乐的人。”蹉跎岁月，我终于活成了和我父亲一样的，寻常的人。但是，我很快乐。做一个快乐有用有担当的人，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博士”父亲，留给我的最好遗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