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周成婉儿 于 2018-9-18 11:00 编辑
冬 梅 文/周成婉儿
还是那片熟悉的枣树林,仍是那一排几个孩子手拉手都无法抱住的黝黑粗壮的躯干。浓密的枝叶在空中肆意伸展,临空撑起了一把把巨形的大伞。伞顶上挂满了微微泛白的青色小枣,偶尔还有几颗已经熟透的红色枣儿点缀其间,好似镶嵌在伞上的一粒粒红色宝石。有风过来,满树的枝叶迎风摇晃,那些熟透的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从树上蹦落下来,地上就铺满了这散发着香甜味的枣。 浓荫下,有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正弯腰将那些散落在各地上的小枣捡起,又顺手丢进脚边的竹篮里。当她抬起头时,我看见了那一张粉嫩的鹅形脸蛋,睫毛下面还是那双扑闪着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我甚至还看见了她圆润挺拔的鼻梁上布满了细密的白色小汗珠。“冬梅,冬梅”,我激动得叫了起来,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笑,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冬梅、冬梅”我又喊了两声,这次她头也没回,只顾低头捡枣了。我特别着急,正准备走向她,却发现她不见了,再一急,就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床上,眼前浮现过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个梦,梦见了冬梅。冬梅是我儿时的好友。很多年都不曾联系了,可每逢秋季枣子上市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起冬梅,想起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 认识冬梅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年,我原本是在本村的小学上学的,因班主任休产假,班上就交给了几个留级生管理。与我同桌的是个大龄老留级生,非常顽劣。他专门找了一条已经松动脱落的旧长凳,让我坐在瘸腿的一端,只要稍不注意,他就故意猛地起身,让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看我摔在地上的狼狈样,他就在旁边哈哈大笑。每天都要被他这样捉弄摔倒无数次,可每次我除了趴在桌子上哭鼻子外,也没有别的办法。第二天,他依旧会故计重演。疼是能咬牙忍受的,最难忍的是他老是想方设法让我赔钱赔物给他。今天让我赔他的墨水,明天让我赔他的铅笔,后天又让我赔他的书本。记得一次,他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过的旧火笼(儿时取暖的一种工具,陶土烧制的),那火笼的提把断了,用锈铁丝穿着,火笼底也破了一个大洞,用一块断瓦垫着。到校后,见我来了,他故意将火笼放在那瘸腿的破凳下,我一坐下,他用脚将那凳腿一踢,我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那破火笼也被砸得稀巴烂,我还没来得及哭,他一把拎起我,大嚷着要我赔他的火笼。第二天,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个新的火笼还给他,他才算罢休。可没过两天,他又开始勒索了,家里的火笼也是有数的,再拿,我怕母亲发现打我,只好许诺赔他钱。每天偷偷攒钱,两分三分地还,还了很久,也被他打了很多次。终于熬到放寒假了,开年后,我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学校上学了。正好父亲被调到邻村的小学任教,就是冬梅的所在的那所小学,于是父亲就将我带到了学校。 进了教室,老师安排我坐在了冬梅的身边。我怯怯地走向她,她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还帮手挪了一下凳子,方便我进去。就在那一刻,我从心底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美丽女孩。 我们很快熟悉起来了。冬梅不光长得好看,成绩也很好,一直是班上的班长。她的家就在学校的坡下面,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也是她家的,专门卖日用品和文具。每次她从小卖部拿来零食总是要分一半给我,而我从我爸那得来的文具也总是分一半给她。慢慢地,我和冬梅成了最好的朋友。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冬梅就拽着我,让我去她家里。 冬梅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最小的她是全家人宠爱的对象。记得每次吃饭时,冬梅爸总是一边眯着眼喝酒,一边用手轻抚冬梅的头,疼爱地说“我的幺女哟!”。冬梅还有一个温暖慈祥的奶奶,只要去她家时,奶奶都会煮几个荷包蛋,盛两个放在冬梅的碗里,盛两个放在我的碗里。每次来到这个其乐融融的家里,我总舍不得离开。在学校上学的两年里,我几乎在冬梅家度过了一大半的时光。 我喜欢粘在长辫子的姐姐们的身边,看她们在门前的池塘里挑水、洗衣;我喜欢跟在小脚的奶奶身后,去菜园摘那些青翠欲滴的瓜果;我也喜欢缠着满脸胡茬的冬梅爸,看他在港沟里撒网打鱼。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冬梅一起在枣树林里疯闹。那片枣树林就在她家晒场的边上,那些枣树都是上了年纪的古树。那一道道皴裂开来的黝黑的树皮,那一条条裸露在地上如巨蟒样粗壮的根须,都好似在诉说着它们所经历过的风雨。我曾无数次问过冬梅:“这些树是爷爷栽的吗?”,冬梅一听,就咯咯地笑,笑后她就会大声喊道:“应该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于是我也跟喊:“应该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喊完,我们都忍不住大笑。那笑声惊动了停留在枣树上灰雀,它们尖叫着、扑棱翅膀直冲云宵,看着云雀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又被逗笑了,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就在枣林里飘摇、回荡。 到了枣子成熟的季节,满树晃动着那些微微泛白的椭圆形的果实。坐在教室里就可以闻到从枣林里传来的香甜味。那味道诱得大伙下课铃声一响都往枣林里跑。树上挂的,地上掉的,只要有足够的本事,就可以吃个饱。上学时,冬梅的书包都会装得鼓鼓的,一打开全都是枣,同学会“轰”的一声全围过来。冬梅一边喊:“别挤,别挤”,一边将枣一人一把分给大家,于是满教室里都是欢快的吃枣声。 三年级学习结束了,我们所在的小学被取消了,合并到另一个更偏远的集镇上,父亲也随之调走了。冬梅随校转到那所小学,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小学。我和冬梅分开了,每逢寒暑假,冬梅总会沿着小路找到我家,邀我去她家小住。 接着,冬梅的奶奶逝世了,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走了。六年级的上学期,冬梅的大姐,倒在插秧的泥田里,却没能醒过来。后来才得知,大姐一直患癫痫病,发病的时候会全身抽搐,突然倒地。那次意外,也是因为病发,恰好亲人不在身边导致的。奶奶和大姐的离去,让冬梅一家人消沉了很多。到了六年级的寒假时,再去冬梅家时,才得知她已经辍学了。我顿感惋惜,追问她,她怎么也不说原因。 那个寒假,冬梅变得沉默起来,偶尔笑笑,笑容里总掺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有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们发现窗外到处都白茫茫的。后山上的松枝上,屋旁边的竹叶上,都堆满了积雪。一团团、一团团,像盛开的硕大的白色花朵。最美的,要数那些枣树了,那些肆意伸展着的枝头上缀满了洁白的花朵,无数条晶莹剔透的冰棱悬挂在枝条上,闪闪发亮。这些老态龙钟的枣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挂满亮片的老顽童,给我们变出了一个奇美无比的冰雕世界。我和冬梅都忍不住了,我们在雪地里疯跑,围着老枣树蹦跳。不一会,冬梅白皙的脸上就有了红润,鼻梁上又有了细密的汗珠。那天,冬梅穿了一件红色的呢衣,带有洁白的毛领。白色的绒毛映衬着她粉嫩的脸庞,一双大眼灵动有神。我凑上前说:“冬梅,你真好看!”冬梅娇嗔地白了我一眼,塞了一团雪,放进我脖子里撒腿就跑。看着冬梅在雪地里一边跑,一边笑的样子,我心里一热,我想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冬梅终于回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我跟冬梅趴在窗户上看雪,冬梅妈妈喊吃饭。我们起来的时候,冬梅还好好地,我刚一转身,她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连忙蹲下拽她,可她紧闭双眼,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大叫起来,冬梅爸妈和二姐、哥哥都围了过来,冬梅脸色变得铁青,嘴巴开始抽搐起来,我吓得眼泪流了出来,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冬梅爸拿来一双筷子用力撬开冬梅的嘴,白沫顺着筷子流了出来,他们合力将冬梅抬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站在旁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过了一会,冬梅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什么都明白了。她起身拉着我的手,说:“别怕,我没事的!”。听冬梅这样一说,我的眼泪又快流出来了,但我使劲地向上抬了抬头,把眼泪憋了回去。后来,我才知道,冬梅也患上了和大姐一样的病,正是因为这病,她才放弃了上学的。 上了初中后,我们见面的时间更少了。又碰面的时候,冬梅已经学会了绣花。看着她细长的指尖轻捏着针线上下翻飞,认真而专致的模样,我总忍不住暗暗祈祷,祈愿老天能善待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临走时,冬梅把她绣的枕套,鞋垫都从箱子翻出来给我看。那些花草虫鸟都被她的一双巧手绣活了。我打趣道:“冬梅,你绣这么多,是准备出嫁的用么”?冬梅脸顿时羞红了,她拿起针,做出要扎我的架式。我朝她吐了吐舌头,她又忍不住笑了。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毕业归来,二姐早嫁了,冬梅的爸爸逝世了,母亲去外地带哥嫂的孩子了。那曾经热闹非凡的枣树林已经荒芜了,紧接着,冬梅也嫁了。 再见她时,是在她孩子做满月酒的那天。母亲帮我打听到冬梅婆家的地址,原来就在冬梅本村另一个湾子里。母亲告诉我那一家的家庭情况时,我愣住了。那男的叫超,我是认识的。他也曾是我们的同班同学。记忆中,他天天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破棉袄,光脚趿拉着一双断底的拖鞋,一头卷发像黄茅草一样裹在头顶,嘴巴上总搭着一条长长的鼻涕,成绩也是出奇的差。他家里就他一个正常的孩子,他父亲是个话少只会做事的老实人,母亲和姐弟全都是哑巴。 看我难受,母亲劝我说:“冬梅的病,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她再聪明再漂亮,也没人敢娶。超家不一样,她嫁过去,苦是苦点,但也没人会嫌弃她”。听了母亲的话,我默默提起为孩子准备了的衣物,朝冬梅婆家走去了。 到了冬梅婆家口,我看见了超,他正站在那所破小的土坯屋门口迎接客人。仍是那头稀疏卷曲的黄发,还是那张干瘦苍白的脸,只是脸上多了一些成熟后的沧桑感。超也认出了我,红着脸,嘿嘿干笑了两声,把我带进入冬梅的房间。 昏黑的房间里,亮着灯。冬梅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抱着孩子坐在床上。额头上缠着一条黄色的毛巾,凌乱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耳后,那双大眼已经凹陷进去了,眼珠暗淡无光,缺少血色的脸变得又瘦又黄。看到我,冬梅有些诧异,呆了几秒才缓过神来。我凑上前去,认真端详起了她怀抱里的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下掩映着一双雾气弥漫的大眼睛,白嫩小手挥动着,活脱脱的一个小冬梅。“她像你,长得真好看!”我抚摸着孩子的小手夸道。冬梅尴尬地笑了笑。她望着孩子,轻轻地说:“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素娟,好听吗?”,“素娟,素娟好听!”我应声道。正在我们探讨小素娟的名字时,冬梅的哑巴婆婆进来了,她一进门,朝着冬梅,咿咿呀呀地说着,并焦急地用手比划着。冬梅连忙起身,嘱咐我好生看着孩子。她说,婆婆告诉她,厨房没盐了,超也不在门口,厨师等着用,她得去路边的小卖部一趟。冬梅穿着拖鞋,慌慌张张地出了门。我呆坐在房间里,看着床上那个幼小的生命,突然鼻子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吃了午饭,我辞别了冬梅,回家了。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冬梅的处境,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自那一别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过冬梅。母亲说,曾碰到过冬梅,已经瘦得变了形。有几次天刚亮,就看到她拿着镰刀,提着竹篮,急匆匆地往山上赶。她说想趁早去捡松菌好到镇上卖。母亲还说,听附近的人说冬梅的女儿那个叫素娟的孩子也曾犯过病…… 不敢再问,不敢再听了。可是每个秋季,每个青枣开发始泛白的时节,少女冬梅总会如约走进我的梦里,让我想忘却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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