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女人

天涯（周丽）

   
                      那时候.女人
                      ( 作者:天涯)
      打这一天起，篓娃才知道自家的黑瓦房，顶上还有一块亮瓦。这一天的上午，还未到收工时间，篓娃带着弟弟正无聊地从后门缝里往外看，忽然看见一辆板车停在了自家的后门口。拉板车的社员刚刚停下来，她的姆妈三秀便从板车上慢慢下来，脸色惨白惨白的，行动很艰难的样子。“他叔，你在门外歇口气，我进去让娃给你端碗茶出来，你喝口荼后再走？”三秀虽然有气无力，但感激不尽地表达着她的客气。“算了吧，银狗家的，队里明明通知了，要你男人去医院把你接回来的，他就是犟着不去。我看你实在是凄惶，才答应德贵队长去把你拉回来的。等一下你男人回来，撞见是我做的好事，会有好脸色给我看吗？”那个社员模样的人摇摇头，很快地将板车掉了头。待那位社员逃也似地拉着队里的板车已走，三秀才自己扶着墙壁掏钥匙开锁，从后门进到堂屋，也不管被关在家里的两个娃儿突然变得欢天喜地，前后扯着她的衣袖，只管慢慢到房里去，好不容易撑着到最北边靠墙的雕花架子床上，躺着去了。
      篓娃好生奇怪，姆妈今天是怎么了?好象生了病的样子，但为什么父亲不去接她回来呢？今天出工，她不是到队里的秧田撒谷秧去了吗？要说是回来给毛头弟红根喂奶，可毛头弟红根被送到瞎爹、瞎婆家去了啊？再看她一副很疼的样子，根本顾不上管一管大弟弟红钢，自己在床上疼得直哼哼，她是怎么啦？
因为见到姆妈回家来，篓娃的弟弟红钢高兴得什么似的，跟着就进到房里去。姐弟俩一齐站在雕花架子床的踏板上，便听大些的一个着急而又怯怯地问:“姆妈,你怎么啦?你生病了吗？”弟弟红钢则趴过去撒娇地说：“姆妈，我肚子好饿！篓娃刚才同我说了的，今天我们家有槐花面吃，是不是？我想吃槐花面！现在就想吃！”
三秀吃力地撑起身子,又虚弱地躺下，吩咐老三道:“篓娃，哄哄你弟弟,不要让他总是哭闹。”她闭了闭眼，隔一会儿，又说，“钢儿，你们的大姐、二姐姐等一下就回来了。看她们的猪草篮子里有捋到的槐花么？让她们做饭给你吃。篓娃，你带弟弟出去玩一会。”
     篓娃懂事地点点头。红钢看看篓娃，跟着懂事地点点头，被她拉着出了房门。
真正中午时分，娃们的父亲银狗满腿泥浆的样子回来了。他从瞎爹、瞎婆那里抱回了毛头娃，并不管他在拚命地啼哭，就一下放在躺着不能动的母亲身边。做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声嘶力竭的毛头娃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往常，差不多比现在更早些时候，他就该吃到姆**奶水了，不用说，他现在饿着肚子！今天的情形实在有些反常，反常得让篓娃感到心惊肉跳！弟弟红钢变得格外乖巧起来，惴惴不安地盯着父亲走近房门的背影，赶紧过去用轻拍的方式哄更小的弟弟。篓娃和红钢两姊妹都一心盼着两个姐姐快点回来。
      银狗朝着本来敞开的房门猛踢了一脚，用铜油油过、比厢房门稍微结实一点的房门咯吱响了两下，不由得剧烈地摆动起来。从外面进来的他脸色与外面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同房屋角落里的光线一样暗。他站在房里靠南边的大黑床的床头，朝着屋里的女人骂道：“**，就你能！我同意过你去搞什么结扎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主意？不是断了我的念想吗？！”
      三秀睡在雕花的架子床里，没有吱声。篓娃和红钢偷偷地摸到门框边，听到父亲声如炸雷地骂母亲，吓得赶紧又跑回去，躲到父亲并不容易发现的另一边的摇窝架底下，屏声静气的。
     银狗又恼火地一口气骂道:“你**，计划生育只是兴起的一阵风哩！哪里是针对我一家？你个苕X，别人的婆娘躲都躲不及的,你却寻上门去图表现！你以为你第一个响应结扎,他们就不拿你当地主成分看了?你个猪脑壳！”
      三秀纸一样躺在床上，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没有声音。
银狗再骂道:“你**，生了两个儿子你就满足了？胡家畈哪个男人的婆娘嫌自家的娃儿生多了的？说的是娃儿生多了养不活，难道社会主义社会还叫人饿死不成?我只要有一口干的吃,就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吃稀的!你担个什么心？”
      三秀还是没有声音。屋子里只听到她男人粗重的呼吸。
      银狗骂着骂着，实在不解气，又一步跨进了房里，想想，将床上的小儿子又一把塞到摇窝里去，回头，上去便掀了他女人身上的被子，粗鲁地推搡道:“你给我起来！你同我说说，是谁鼓动你去公社卫生院搞的结扎？你捡了多大的一个便宜？他们奖你一个月的工分，又怎么样?让你休息一个月，又怎么样？这次可不是坐月子,别指望我来伺候你！”
      三秀有气无力地坐起来，平静地拨开男人银狗的手，望着他恳求起来：“你让我——睡一会儿，好吗？”就又不管不顾地睡下去。
      “说！你到底中了什么邪，谁鼓动你去结扎的？你要为谁的脸上争光？”她的男人叉着腰站在床前。
      “没谁——鼓动我。”女人侧了侧身子，积攒全身的力气，态度十分地细软，“——我自己要去的。”她用哀怨的眼神久久地望着自己的男人，简直不知道怎么求他了。
“我让你睡！“银狗双手提起软泥巴样的三秀，一把将她掼在地上，并不顾女人的头在床沿边好象有些重地磕碰了一下，又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三秀再不做声，分明很痛苦的样子，却连呻吟也不肯给她男人，别说哭声了。只管两手捂了自己的腹部，虾球样地躬成一团，脸差不多埋在床边的踏板上，仿佛死了一般。
      银狗到底松了手，转身甩下硬梆梆的一句话：“睡死你个蠢女人！今后你的主意只管大一些，别想我对你有多好！”
      毛头娃还在摇窝里哇哇地大哭起来，其实已经不知道他哭多久了。大约在瞎爹瞎婆那边就哭过吧？篓娃见到父亲银狗出得房来，顾不上害怕了，赶忙过去用力地摇动那喜雀登梅、塞满破旧棉布片的摇窝，随便弟弟红钢愣愣地在角落里呆着。谁想到做父亲的又回来，撒气样地上去狠狠地踢了篓娃一脚,嫌恶又恼恨拿他的第三个姑娘出气了。“就因为生了你这个灾星！不然的话,我怎么都会有三个、四个儿子了!”篓娃捂着生疼的脚踝，隔了堂屋角进到东边正房的门，不敢哭的，静静地望着房里面。
      直到她的父亲银狗气呼呼地摔门而去，她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因用力过大,房门又弹了开来,带进来一股凉风。春夏季节就是这样， 外面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陡地一暗，乌云笼罩的天空忽然下起豆大的雨点。
     红钢从刚才躲着的摇窝边绕过来, 拉了拉捂着脚脖子却不忘摇动摇窝的篓娃，执意要到姆妈身边去。篓娃摸摸脚踝，抱起早过半岁的毛头弟,和弟弟红钢一块儿来到大黑床边，打算将她的姆妈劝起来。她们的仍然蜷缩在靠床边的地上，谁也不看，只把眼光直直地落在对面的坑洼凹凸处，那墙壁只管平板着一张冷冷的脸。良久，她的眼光又机械上移，越过争食的老鼠翻滚着打架的搁楼，便落在那块亮瓦上。篓娃是顺着姆**眼光看见那块亮瓦的。世界真是奇啊，怎么会有和天空的颜色同样的一种瓦呢？那块亮瓦，象一轮月亮一样的亮瓦，只是比一般的瓦长些，嵌在灰黑色的沟瓦里，通过它透进来的光线斜斜地射入屋子，尽管看得见细小的灰尘在起舞，但屋子里就是亮堂了许多！以后，篓娃是永远也忘不掉第一次落到心里的这一印象的。
     “姆妈，你快起来，以后我再也不要伯爷打你了！”弟弟红钢忽然变得万分地懂事，不停地拉着他的姆妈。
     “姆妈，你上床后，哪里疼，我帮你摸一摸。”篓娃用手去帮她的姆妈拭眼泪，与弟弟合力拉起她，帮助她艰难地上床。
     “姆妈，我们要你好好的。你不要生病，我也不要槐花面来吃了！”伴随着毛头娃一阵凶过一阵的哭声，几乎跪在床上的一大一小两姊妹先后不断地这样恳求说。但是他们的母亲拭了拭眼角，欠身起来，将自己的奶头塞进了哇哇大哭的毛头娃嘴里，仍旧艰难地侧身躺下去。
                                          ——原创长篇小说《当年明月在谁心》节选

天涯（周丽）

只是想说，生命如草芥，但是，岁岁复年年，世界仍然满是草芥。

黄海渔翁

学习了。

天涯（周丽）

黄海渔翁 发表于 2018-12-9 08:59
学习了。

谢谢黄版主。忆苦思甜，权当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