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十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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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现在，张秋红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或许就是在那次校庆的时候得到她的消息的，因为过后不久她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贺卡，是那年公历新年的前夜。他好像并没有忘了自己！
　　不久前，她听说他前两年已经成了家，也有了孩子。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都是结过婚的人了，联络一下又有什么要紧？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于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她选了一个下午，大约下班前的半个小时。她想，那时候他应该在办公室里，而且那个时间段他也不至于太忙。电话是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通过总机转到了他的办公室。那时候，他已经是他们县上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了。拿起听筒说了一声：“喂？”稍微歇了一会，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笑说道：“喂，是李向东吗？”他道：“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他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在哪里？”“我在楚州啊。”他道:“嗳呀，我们多少年没看见了，十多年了吧？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停顿，稍微停顿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别显著。她很快接下来说道：“你还好吗？”他沉默了一下说:“还好，你呢？”“还行吧。”她说：“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问候你一声，等有机会我过来看你。”他笑道：“好，你一定要来啊。”她把电话挂上了，匆忙间也忘了说再见。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很轻微的一声：“叮，”那边到这时候才挂断。她站在那里发呆。现在正值下班的时节，只听见街上人声鼎沸，各种车辆在她面前川流不息，她看着，宛如在梦中一般。
　　李向东也许只有比她更觉得震动，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他呆呆地坐在电话机旁边。仅仅是几分钟以前，她的声音从电话线的那一端传来，在他的耳边滋滋作响，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见有人说道：“您还没有下班呢？”是办公室的打字员小张。他站起身道：“我就要走了。”那天，他还是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才离开。
　　现在他只要一有空就会想到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他和她一起学习，一起唱歌，一起散步，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去爬学校的大门！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疯子似的。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记忆。那时候，他为了她去工地上打工，还弄伤了腿，至今他的腿上还留着几寸长的伤疤呢！还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了一件大红色的绒线衫。他问了价，要差不多二十块钱呢，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他手头的钱不够，他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如果借钱买下这件毛衣，可能接下来的两个月他也只能天天吃咸菜馒头了。第二天他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进城买下了这件毛衣。那一次，他心里非常地激动，那是第一次他为自己心爱的人买衣服，她穿上一定非常漂亮，他想。
　　李向东可能不知道，她是怎样地珍惜这件毛衣。他从前送给她的东西，她早已全部处理掉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烦恼，就剩这件大红色的毛衣，她还一直保留着，也没见她穿过。只是到了每年的六月份，她都会拿出来晒一晒，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想保留一点有关李向东的记忆吧。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她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现在，思念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向她迎面扑来。他的略微泛黑的面庞，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他笑时微微露出的两排白牙，像刀一样刻在了她心里。恍惚中，她看见他正迎面向自己走过来，微微笑着，有时还唱着歌，向她挤着眼睛······过去就像幻灯片似的在她眼前慢慢滑过。她感到痛苦，心里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她非见他一面不可，一定要去看看他！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径自搭上了去看望他的班车。那是一个冬日，当一辆敝旧的长途汽车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后，终于停在了那个县城的小车站里，冬日稀薄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车站里没什么人，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站在那里向车里张望。他看上去还和从前一样——当时也来不及细看，只是感觉上觉得一样。她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她看见他朝自己恍惚地笑了笑：“真的是你？”仿佛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她也笑着跟他点头招呼。他听见她的声音在那里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里说些什么。但是事后凭一种听觉上的记忆力，再加上猜测，他想她大概是在告诉他，她怎样下定决心来这里看望他。见他恍恍惚惚的，她马上沉默下来了。他俩默默地并排走着，半晌，他终于微笑着说：“你还没有吃饭吧？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她说：“好。”他们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馆。
　　这时候，午饭时间已经过了，离晚饭时间却还早，里面简直没有什么人。他向老板要了一个小包间。他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他想自己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包间在楼上的小阁楼里。房间很小，里面放上一张小方桌子和四把椅子后，已经显得很拥挤了。临街的一面墙上有一扇窗子。这时候从窗子里往外看，只看见街两边的店铺无精打采地开着门，在冬日灰蒙蒙的下午，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街上静极了，只有风挂过树梢时发出的声响。
　　他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后，才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刚才在路上，他都没能好好看看她。这时候，他坐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向她望过去。只见她穿着黑色的羊毛呢大衣，里面的大红毛衣微微露出了衣领的一角。卷曲的头发剪成了齐肩的样子，这时候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看起来比先前胖了些，但是他很快从她微笑的眼神中找到了她年青时的影子。就那么一瞬间，过去的记忆全回来了。他想起了他曾经是多么多么地喜欢她，他们曾经又是怎样地相爱过······他微笑着打量着她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这时，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鬓角的发根也有些花白了，一件卡其色的茄克穿在他身上，略显得有些大。他的背似乎也有些驼了，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就连脚下的皮鞋也是灰扑扑的，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白杨树一样的感觉了。她宛如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心里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只是他说话时的腔调还和从前一样，还有那微微上翘的嘴角让她感到亲切。她突然想到了从前，他怎样地一趟又一趟地送她回家，帮她家干农活，晚上的时候又用自行车载着她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演出······
　　他们讲到过去，讲到那一次，她写信给他，希望得到他的原谅，讲到他怎样地回绝了她。她看见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动情地大哭。她没有劝他，等到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才说：“都过去了。”她似乎很疲倦地在他手背上面拍了两下，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各自的家庭。那时候，他已经结了婚，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爸爸了。她问他：“你爱她么？”他也不朝她看，低垂着眼睑。过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过日子。”好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他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情。她随即说起了她的家庭状况，说到自己的丈夫。她总觉得她不应当对他说自己丈夫不好，但是她的口吻间不免流露了出来，可以听出他们感情不大好，她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他一直默默无言地听着，他心下十分地沮丧。要是她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他倒不至于这么难过。
　　那时候，才刚过五点钟，天已经暗了下来，他送她到附近的一家宾馆去过夜。通往房间的过道里竖着一面很大的镜子。现在，她就站在镜子前。他走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他久久地看着她，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眼泪。他开始吻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指间慢慢滑过，有轻微的颤栗，仿佛触了电一般。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反映出她的脸，他紧紧地抱着她，他是第一次吻她，然而两个人都疑心不是第一次······
　　那天夜里，他告诉她，自己一直是爱她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听见有细细的音乐在她脑际间轻轻地飘过。多少年了，他和她捉迷藏似的，总是近不得身。现在，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有身体，也有心。
　　半夜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他的身边，熟睡中依偎着他，在他的耳根子底下放大了她咻咻的鼻息。他看见她的一只手搁在外面，他帮她拿进被子里去，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窗外有月亮，是冬夜一轮黄黄的毛月亮，朦胧中带有一些儿迷茫，透过纱窗，洒落了进来。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上，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她把他的手牵到她的臂弯里，他的指甲好像划伤了她。她坐起身来，她见他拿出了指甲剪，便伸出手来对他说：“我来给你铰铰。”她很仔细地替他修理着每一个指甲，每弄好一个，都很仔细地看一看，仿佛是一心一意地数数，一共几个螺形的，几个畚箕。他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揽入怀中。她的脸靠在他的胸口上，听得见他有节奏的心跳。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很久很久······
　　

老游湖

好贤惠！

罗银湖

真贤惠，令人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