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作者:璞玉 有时候,我们以为放弃的是一段感情,其实我们放弃的是一种人生(吴念真语)。 ——题记 一 认识他的那一年,她才十八岁,他年长她一岁,不过是两个懵懂的大孩子。然而,就是在那一年,她爱上了他。她喜欢和他长时间地待在一起,说些外人听来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话。偷偷拿眼睛看他做事——他做起事来又干脆又麻利,神情很专注,一丝不苟的。他的书桌永远干净整洁,和他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他的面庞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很有棱角,高挺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他的皮肤看上去有点黑了,眼皮永远耷拉着,很少朝她看。他的头发是偏分着的,印象中,好像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的发型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刚巧他们是同桌。上课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忍不住给他递个小纸条。他也回答她,也是小纸条,可是口气淡淡的,总给人轻飘飘的感觉。他帮她检查作业,准备功课,考试之前会提醒她注意哪些事。她望着他笑,很有亲切感——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似的。蓬松的头发,披散开来,微微有些卷曲。有时候也会辫两条小辫子,或者用橡皮筋往后一束,梳成马尾的样式。略带稚气的脸,圆圆的,远远看上去还是蛮可爱的。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约会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在外人眼里,她一直是个害羞的女孩子,和男生开口说话之前,脸都会先红了起来。他们起初约在校园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两个人隔了丈来远。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然而感觉上她是快乐的。有时候一轮秋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月光洒落在她的发梢上,在头发的边缘飞起了一层金毛衣子,脸上镀上了金色的光,远远望过去,有若一尊镀金的佛像,然而,她是鲜活的,说起话来一段接一段。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但是她还是兴奋地说了又说,像一只充足了电的话匣子。 那时候夜已经深了,深秋的夜晚,寒气有些重,不远处的草丛中有秋虫的叽吟声,蝈蝈偶然也会加上几声伴奏。大自然在这种时候依然显示了它盎然的生命力。她的心跳得有点快,回到寝室的时候,她常常很久才睡下,等到她终于收拾停当睡在了床上吧,也还是久久不能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他们说过的话,他怎样地回应她——其实他也没说几句,永远是她在说,他在听。然而,她是快乐的,带着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又可以在教室里看到他了。她通常是最先到教室里去的一个。和别的同学喜欢待在寝室里不同,她只要没事,一般都会待在教室里。有时候他不在那里,她就不禁会想:他到哪儿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啊?她担足了心事,一直拿眼睛盯着教室的大门看,只到看见他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她才放下心来,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问一句:“你去哪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事人一样。 整整一个秋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转眼就是冬天了。窗外是呼呼的北风,风吹到人的脸上,割得人生疼生疼的。现在,他们晚上已经不大出去了。他穿着深蓝色的棉布大衣,大衣上有咖啡色的毛领。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不说话,时不时给他递个纸条。他也不说话,用纸条给她回过去,一个晚上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纸条儿呢。他们在教室里的时候是很少说话的,两个人已经熟悉到了这种地步,偶尔说上两句,也是最简单的,彼此之间也都能心领神会。 新年到来的时候,她有礼物要给他,是一本小小的影集,她特地进城去买的。也留了言,写的什么,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他也有礼物送给她,是一个书本大小的胶壳笔记本,粉红色的,看起来很漂亮。笔记本的扉页上,用英文写了赠言——是他的一贯风格,连写个赠言也显得那么含蓄。她收到礼物后,显得很兴奋,脸上红扑扑的。 邻座的一位男同学跟他是室友,也是他的同乡。回到寝室后,这位刘姓的同学将这件事拿出来调侃,他好像动了点气,差点没跟这位同学动手。她听说后,先是很生气,怪他鲁莽,然而,还是挺高兴的,至少他对她和对旁的人有点两样,也敢在人前承认自己给她送了礼物。 临到放假的那天夜里,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几乎是一夜之间,天地之间竟自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是一派银装素裹的世界!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现在厚厚的积雪阻断了道路和交通,外地的学生暂时回不了家。他一大早就进城打听车票去了。和他同去的还有他们的一个同学。两个人从车站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钟呢。同去的同学想在街上转转,好给家人和旧时的朋友带点礼物什么的,结果他说他要送她回去——他知道她今天下午回家。当同去的同学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略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心里却很高兴。 她家住在离学校不到十里路的地方。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校园的时候,天空中还飘着雪。积雪有点深——昨晚整整下了一夜,是好多年来这里下的一场大雪。学校门前的马路在大雪的覆盖下像一条巨大的银链,蜿蜒向西。道路两旁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上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远处的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这白皑皑的大雪之下,简直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看上去真是美丽极了。此刻,他突然觉得,冬天,虽然没有春天的鸟语花香,没有夏天的闪电雷鸣,也没有秋天的丰硕果实,但它却有献给大自然的含蓄的美。 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刮过枝头,响起冰凌破裂的声音。现在他们并排走在路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一只手拎着行李,另一只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她的两只手上都戴着厚厚的绒线手套,然而还是冷。一路上他也不说帮她暖暖手——真是的!看得出来,他是快乐的,她也很快乐! 有他陪着的路总是短的,哪怕是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十来里的路程也还是短了些。一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但他自始至终都没能伸出他的一只手,哪怕是隔着手套捂一捂也是好的。 临近分手的时候,她望着他,不知说点什么才好。她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才朝他扬扬手,说了声“我走了。”然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再看他时,他依然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他的身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还有那一天一地的积雪。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然而,只是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转身离去了,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和一串长长的足印······ 二 在经历了连续两天的大雪之后,天气终于开始转晴了。第三天的清晨,太阳早早地升了起来,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一大早便起了床。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到学校去一趟,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反正得去看看,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安心一点。 虽然是艳阳高照,深冬早上的天气依然十分地寒冷。她走在路上,只感到全身冷飕飕的。堆满积雪的大路上,有早行的人留下的脚印,也有车子碾压过的痕迹。她走得很急,好像去赴一个什么重要的约会似的。路上结了冰,路面很滑,她好几次都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哪里长了颗什么树,哪里又添了什么样的风景,她也是再熟悉不过了。前两天,他送她回去的时候,她还觉得路程太近了些,他们好像还有好多话都没说完,就到了。今天,不知怎的,竟觉得这条路原来竟是那样地漫长。 现在,她想到了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她和他在哪一块地方说过什么话,讨论过什么问题,现在想起来都还一清二楚。这时她不再感到寂寞,仿佛他就在她身边似的,陪着她走着路说着话。她不时地笑出声来,她的巨大的快乐很想找个人来分享,可是又不想让人知道。 大雪覆盖下的田野向远方伸展开去,远处传来了鸡的鸣叫声还有狗的狂吠声,天空中有炊烟袅袅升起,是附近的庄户人家在做早饭。路旁的大树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冰凌。现在她看着这一切,觉得大自然是多么地美啊! 到学校的时候,还不到九点钟,迎面看见有人拎着行李往学校的大门走去,好像是准备回家的样子。远远地,她看见了他正朝这边走来。他依然穿着那件她熟悉的蓝色棉大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看见她,仿佛有点意外似的。不过,看上去还是挺高兴的。他朝她走过来,怔怔地望着她笑着。她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头朝寝室方向走了过去。 寝室里早已经没了人,他在一张空凳子上坐下来,看着她低头找东西——都是些不要紧的,像发卡啊,手帕啊。他心里有点明白了。她大概也感觉到了,很不好意思。他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笑着,她显得更不好意思了。现在,她在他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两人隔了丈来远。虽然周围并没有人,因为是在校园里,她好像还是显得有些局促,只见她不断地把左脚放在右脚上,又把右脚放在了左脚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你今天回去么?”他看着外面一堆堆的积雪,摇摇头说:“今天恐怕走不了。”她“哦”了一声,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似的,只听见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太阳从窗子里照射进来,雪后的阳光显得格外地耀眼,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她说道:“要不,你把被子拆了,拿过来洗洗吧,免得带回去,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他说好。他后来在学校的开水房里拎来了两桶热水。 她脱下棉袄,现在,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绒线衫,用花花绿绿的绒线掺杂着白线织的,看起来很合身。她年轻的身体立即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她看起来很丰满,他见了,竟有些神往,不免多看了两眼。她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脸立即红了。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 洗完后,她看了看外面的日头,说道:“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干?”“不干也没关系啊。”他说,“我这两天凑合着,等开学了你在帮我缝上吧。”她笑着了声“好! 这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现在,离午饭时间还早,他们依然像先前那样坐着。他问道:“你在家里洗过被子么?”他刚才看她好像挺利落的样子。“嗯,有空就会帮弟弟们洗洗。”她简略地告诉他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她是长女,她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以前好像听她的一个同学说起过他家里的事。他好像是独子。就说道:“你在家里一定没怎么干过家务活吧?”她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突然隐去了,好像还有一丝忧伤的情绪在他脸上一晃而过。 现在,他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他家里的情形和她说一说。一度沉默之后,他就带着微笑开口说道:“你一定是听人家说过我是家里独养儿子的事了。其实呢,我现在的父母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她听了,先吃了一惊。他接着说:“我八岁那年,我的亲生母亲就过世了。那时候,我的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五个孩子当中,最大的哥哥十三岁,最小的弟弟才三岁呢。记得那天他被人抱走的时候,还不怎么会说话。他和我的那个妹妹都被人领走了,好像是江对岸的一个什么地方。从那时起,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他也不朝她看,接着继续说道:“我呢,还算是比较幸运的。我的一个叔叔,在我们当地的一个镇上工作,婶子是当地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那时候,他们没有孩子,就领养了我。我的养父母对我其实还算不错,除了供我吃喝以外,也努力教育我。只有一点,他们不让我跟我家里的人来往。记得有一次,我的姐姐到镇上来看我,我的养母知道后,把我姐姐给赶走了,后来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十岁。”她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以后等你有了能力,再慢慢想办法,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一向最怕对人提起他家里的这些事情,现在他破例对她说了这许多话,心里反倒觉得舒坦了些。 那一天,她一直呆到很晚才回去,也没有再让他送自己。在学校大门口分手的时候,天边是一抹殷红的夕阳,遍野的白雪折射着夕阳的光辉,两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幅巨大的油画里。他目送着她离去,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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