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号作品 元辰《父亲的24节运之雨水》 夷陵评论总331期 组稿审定:元辰 发布媒体:元辰文苑 编发:元辰
元辰,本名袁国新。中国散文学会、湖北省作协、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宜昌市夷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出版《迈向智慧的金色通道》、《悠游人生》、《网上漫语》、《现场批评》等著作。
雨水 (长篇纪实散文《父亲的24节运》之二)
一
戊子年的雨水节,说来就来了。1948年2月20日,正月十一。雨水来了,正该要备耕,父母亲却还沉浸在失去头生女的悲戚里,日日泪下如雨。 去世的姐姐是母亲去年七月底生下的。母亲说她长得可俊了,可乖了,吃完奶就睡,醒来也不哭,哪知是个“化生子”,来逗父母的。过了满月,就患感冒,高烧不退。父亲母亲抱着姐姐,找这个郎中那个药匠,都说这么小的孩子没法用药,只有请药匠婆婆推拿。于是提着礼物把药匠婆婆请到家中,煮一盏姜水,脱了孩子的衣服,手指蘸上姜水,在四肢和前胸后背推来推去,口中嘀咕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可是推来推去无济于事,高烧不止,并发肺炎,呼吸衰竭而亡。 父母的独立人生刚刚开始,就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哭得死去活来。这样的伤心事谁摊上,都会悲伤得喘不过气来。药匠婆婆灰头土脸走了,一路埋怨自己运气不好,七老八十给一个出生个把月的孩子送终。 当时正值秋收季节,包谷要扳,豆子要砍,还要打场入仓,收田耕田,挑楂子、烧火粪、背栏粪,准备秋播。家家户户忙得跳进跳出,一刻都不能停歇,谁有功夫陪你悲伤?哭了三天三夜,只有同屋场的宗喜爷爷和婆婆早晚来劝一下。 偏偏这个秋季多雨,隔三差五来一场,有时一连下五六天。眼看迟包谷、豆子要烂在地里。生存还得继续,父亲只好含泪请人将女儿抱到山上,挖个坑埋了,好像把自己也埋了进去。然后含着泪冒雨下田,用不停的劳作来麻醉自己。 父亲走了,母亲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拿起镰刀、背起背篓跟在后面。打不起一点精神,腿子发软,但也不能活都不干了。不干活,就是一个笑话。幼儿夭亡在农村是普遍现象,谁也没有就此倒下,母亲心里十分清楚。 咬着牙收完自己家的,又收祖母家的。一天下来,人累得腰酸背驼,双腿像灌了铅,有气无力,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止不住眼泪刷刷,流个不停。收豆子的时候,祖母看见发现母亲一直在擦泪,她说:这有什么老哭的?化生子本是找父母讨债的,要完债就走了。年纪轻轻,养好身体再生,命中有的总该有。 一句安慰话没有。母亲耿耿于怀,她太需要安慰了。父亲也觉得祖母的话太直了。自己媳妇三岁没妈、九岁没爹,十三岁当童养媳,内心里把婆母当妈,才希望在最悲伤的时候得到安慰。可是他心里有话,嘴上说不出,只能说幺妈的话不是没道理,哭坏身子,丫头也活不过来。 这一说,母亲反而更伤心,扑倒床上大哭起来。父亲只好自己点上松明子,打锅做饭。做好端到床前,母亲也没吃。又打炊壶烧水,把水端到床前,让母亲洗。母亲简单洗一下就睡了。但收割不等人,第二天还是一早起床,继续去祖母家收豆子。 收完包谷和豆子,天气阴沉,细雨如无,一连好几天纷纷扬扬。总得抢季节播种下去。只得冒雨收田犁田。好在雨不大,披上蓑衣,耲场子、挑楂子、烧粪、背粪,都干得成。天下雨,心流泪。母亲忍着悲伤,咬紧牙关,默默和父亲风里来雨里去。 熬过这个阴冷的秋季,秋播结束,干旱来了,冬日暖阳晒得微微有些发热。父亲拖起斧子,到宗仁爷爷山上砍栗树,计划好的,准备烧炭。山本已出了,不砍,一耽搁就是一年。母亲提着镰刀跟在后面。 来到山上,父亲砍,母亲牁。两人闷头干活,只听见梆梆的砍柴声,既不像往日一边干活一边说话,更不像别人上山下山亮嗓子喊山歌。 早起晚归,几坡柴砍了七八天。然后把树干转堆,把枝子柴装好捆起来,又费了四五天。再架垛锯柴,风到半干,才能往窑上背。 几万斤柴要背到窑场上,几百捆枝子柴一部分背到窑场,一部分背到家。一趟两三里,到鸡公尖全顺英上门女巡袁国善的窑上还是上坡,一天背几十趟,一连十来天,肩膀、背上磨开皮,才把柴转完。 父亲准备祭窑了。母亲说,烧窑是个力气活,我们请不起人,装窑、出炭都你一个人干,生活必须跟上。我们先把猪杀了,正好有刀首肉祭窑。父亲说,也行,只是过年还一个多月呢。 母亲说,我们没什么亲戚来,秀气点用,三分之一还春上放流筒借的肉,三分之一安排烧窑、挑炭期间的生活,三分之一用于日常来客和农忙,没什么问题。父亲说,那好,我找杀猪佬去。 杀了猪,腌完肉,母亲让父亲提块当厢肉、几坨血花、一半猪肝,给祖母送去。并说,明天就要上窑,早点回来休息。父亲说,好呢。 祖母看父亲提了肉来,披头问:怎么这早把猪杀了?真不会当家。 父亲嗫嗫地说:明天开窑,二丫头怕生活不好,祭窑也要刀首。 祖母说,她还是懂得心疼你,不只是把你当牛当妈。吃饭没有?没吃就一块吃了回去。 父亲说吃了,杀猪佬才走。 祖母说那你回去吧。 父亲回来就准备一早上窑的东西,香,纸,鞭炮,工具。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来到窑上,点香,烧纸,放鞭炮,杀公鸡调鸡血酒,祭天祭地祭窑神祭祖师,感恩神灵,保佑顺利成功。然后抱枝子柴点火烘窑,装窑,一上午就过去了。装好窑就点火,中饭送到要上吃,守火添柴。 窑柴燃起来,不用再从小门添柴,就更忙。先要挑水和泥浆。得几十担水才能和好。还要背地灰把灰池装满。晚上得住在窑上,随时观察。三天一窑,没有喘气的时间。前后一个多月,一连烧十来窑,窑柴全烧完,才熄火封窑。封窑后。又和母亲一背一背把上万斤炭转回来,等开年后请人挑到宜昌卖。 戊子年春节期间,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心情仍然没好起来。父亲说,不能再伤心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第二个孩子着想啊!说着自己竟然落泪了。 雨水,是二十四节气之中的第2个节气,意味着从此时起,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霜雪减少,降雨增多。时间点在太阳位于黄经330°的时候,时间段在下一个节气惊蛰到来之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正月中,天雨水墙纸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桃子园此时并无雨水,天气依然寒冷,草木没有返青。父母分家单过以后的一亩多冬小麦,依旧黄黄的没有发蔸。 父母沉浸在失去头生女的悲戚之中,尽管不停地干活,却没有哪天不是泪下如雨。分家后的第一个年过得悲悲戚戚,丝毫没有挑水担柴同去来的欢娱。 母亲强忍着说,雨水马上到,要撒粟谷了。我们只一亩多田,不抓紧,没吃的,还要添娃娃。活路要往前赶,惊蛰春分就得备耕了。 父亲说,明天就撒,趁天未下雨、麦苗未发蔸。一半种包谷,一半撒粟谷,半天就完了。幺妈要撒的有五六亩田,得几天。撒完粟谷,好请人挑炭。 父母亲用三四天时间在自家和祖母的小麦地里撒播粟谷。母亲骻着谷种在前面撒,手轻扬,谷粒飞,身影就像天女散花。要诀是撒匀,到时出苗才齐。父亲赶着牛在后面拖,把种子耙进土里,等雨后发芽。到夏天割了麦子,把麦茬和草一扯,粟谷就苗齐苗壮地疯长,再扯几道草,便等收割了。 撒完粟谷,父亲赶在惊蛰之前,抓紧时间请人挑炭到宜昌去买。近万斤炭,一人挑,半年也卖不完,必须请人。惊蛰一过,农忙,都没时间,找不到人;天气转暖,炭也不好卖。可是自家弟兄,只有老四可请,老三还在部队,老五老幺未成年。于是找了叔伯兄弟和舅倌,凑成五六个人的挑炭队伍。连夜装挑子,推磨准备干粮盘缠。丁亥年底为宗仁爷爷放酒时,自己也放了百把斤包谷的酒,喝酒的一人灌一壶带上。天不亮一起吃早饭,然后吆喝一声,一起出发。 这一趟,每人挑着一二百斤木炭,带着垫肩、打杵,挑子上还挂着水壶、草鞋、干粮和酒。翘起五六寸高的扁担,走起来忽闪忽闪,一路你哼我喊,山摇地动。下箩筐岩,上古路垭,插乌龟石,过大松树、凉水井、大旺坪,上黄土坡,下王家湾,过大中巴坝,上九大拐、黄土岗,经高家堰、弥陀寺、普溪河、土尘岭、分乡场、姜家畈、黄花场,上朱包山,下姜家湾、鄢家河、小溪塔,经板栗树湾、沙河、石板铺进东门,整整105里。浑身汗水不干,中间找店子腰中。那时的店子,只须付茶水钱,便可坐下,就滚水吃自带的干粮、卤菜,喝自带的包谷酒。这活,分家前父亲年年干,不陌生,比较顺当。到石板铺,找家店子,通铺夜宿。第二天卖了炭,时间若早,连夜赶回家;若晚,则回分乡夜宿。 一连挑了五六趟,买了一多半。春耕逼近眼前,只得停下来,大家各自忙春耕。剩下的炭,等冬天再卖。 春耕季节的第一茬活是种早包谷,包括三轮活路:挑楂子、耲场子、背栏粪、烧火粪一轮,扒火粪、挑大粪、拌火粪一轮,耕田、点子、点粪一轮。父母不仅要种自家的几分和祖母的五六亩田,还得还烧炭、挑炭欠的工,按先后顺序,帮人家干活。前后个把月,挨家挨户连轴转,直到人家的工还完,自家田种完。 这时,母亲怀我三四个月,正是反映最大的时候,吃不下,睡不好,时常呕吐,依然要拖着身体干,干不出活儿,今后谁跟你换工?还得尽量把生活安排好,父亲自小患“烂肚脐”、腹沟疝,累了就发病,流黄水,腹部作胀。母亲从剩下不多的腊肉里取一块,切成方丁,用鼎锅煮熟,吃饭的时候,就往父亲碗里舀一瓢。自己一口也不能吃,闻到肉腥味就要吐。 种完一季包谷,工还得差不多了,人也累脱形。却歇不得,山上还有烧炭没用完的枝子柴得背回来,不然夏季接连不断下雨,会烂光。母亲抱,父亲捆,捆完往家背,两里多路,两人一天背不完,一忙又是好几天。 尽管父亲给母亲背的捆得小些,也足有一百来斤。路窄林密,石头挡,树枝挂,使劲拽就容易摔跤。母亲几乎天天摔跤,有时还被压在柴捆下。朱家婆婆知道了,说:“老二,二丫头不能再摔跤了,摔掉孩子怎么办?”父亲这才感到后怕,不让母亲背了。 朱家婆婆说:“还有多少?我帮你背去。”父亲怎么忍心四五十岁的小脚老人为自己背柴,说:“幺妈,哪能让您为我们背柴呢!只剩一小半了,我打夜工一两天就背完了。”前后用了五六天,才把山上剩的枝子柴背下山。 父亲背柴的时候,母亲也没闲着。她看中宗喜爷爷山上一块荒田,跟朱家婆婆借了来开荒种包谷,母亲说四六交科。朱家婆婆说,看你说的,反正闲着,不长树木,哪还要你交科?你们刚立家,也挺难的。母亲说,那多谢幺妈了。 父亲背完柴,母亲已开出四五分田,两人又一起开到近一亩,挑来二十多个楂子,烧了十几堆粪。一烧过,就扒粪拌粪,借牛借犁,种下包谷。自家田少,粮食不够吃,喂猪喂鸡也要粮食,能多收一颗是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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