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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王建福《汉口年味儿》
夷陵评论总335期 组 稿审定:元辰;
发布媒体:元辰文苑 编发:元辰
王建福:武汉人。20 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在《长江文艺》、《布谷鸟》、《中国故事》、《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故事、散文。曾获得文化部颁发的首届政府奖“群星奖”银奖,湖北省文化厅颁发的 “楚天群星奖”银奖和优秀社文奖。退休后在长江网论坛任文学版块版主,网名“卖热干面的”。 2015、2016连续两年被授予长江网论坛“优秀原创写手”称号。出版有散文集《人间有味》。
饺子
在书上看到北京人的口头禅,曰“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读起来有点别扭,也不压韵。也许用耳朵听北京人用京腔京调来说,才有味道。
不过要说饺子好吃,我同意。事实上中国人喜欢饺子,不分东西南北。倒是不喜欢饺子的人鲜有所闻。
我家几乎每月都要包一次饺子。倘若家里个把月没吃饺子了,儿子便会叫起苦来,好象受了什么虐待。其实现在包饺子也很方便。饺子皮有卖,不用自己擀。饺子馅也可让卖肉的师傅把肉绞了,回家自己加配料拌一下就好。我总是周日下午午睡起来,打开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两三个小时包两百多个饺子。两百多个饺子是什么概念:够一家五口饱餐三顿!所以我家冰箱一般都会存有饺子。有时候不想做饭了,煮一碗饺子对付,很好。
这是对付自己。若是包饺子招待客人,或是准备过年用的饺子,就不能随便了。所谓不随便,就是饺子皮必须自己和面自己擀,再不济也要买那种手工擀制的饺子皮——虽然要贵很多。肉馅也不能用绞肉机绞,必须是先请卖肉的师傅用机器切片,反复切三次四次,回家后再用刀剁一下,才行。盖好吃的饺子,应是煮熟后透过皮子看得见里面鲜艳的肉馅。机器压出来的饺子皮,干、硬,没有让性,且中间四周一样厚度,兜不住多少馅。只有手工擀制的饺子皮,柔软筋道,中间厚四周薄,富有让性,才能多包馅料,达到薄皮大馅半透明的效果。另外,绞出来的肉馅细胞全被挤碎,基本是一团糨糊,有肉的味道,无肉的口感。所以好吃的肉馅还是得剁。剁,牙齿才找得到肉的感觉。
我喜欢吃猪肉饺子,恨不得纯肉才好。这在我们家里行不通。大家都喜欢少肉多菜。于是折中,肉菜基本各半。一颗两三斤重的大白菜,四五根大葱,两三斤肥瘦肉,就是大约二百四十个饺子的“标配”。如果用韭菜,两斤韭菜配两斤肉就够了。大白菜饺子比较麻烦,一是大葱难切,二是白菜和大葱都要先出水。韭菜就省事多了。我比较喜欢韭菜饺子,香,味道长。尤其我家表嫂新华姐包的韭菜饺,除了肉,还加了剁得细细的炒鸡蛋和榨菜丁,再滴上几滴芝麻油,那个爽口那个香!不过我家每年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的鸡汤下饺子,还是要用大白菜来包三鲜馅,因为这种馅不夺鸡汤的香鲜味儿。
饺子的种类当然远不止白菜饺子和韭菜饺子。西安的饺子宴,据说有一百多种饺子,包括:鸡、鸭、鱼、肉、海鲜、水果、蔬菜做的不同馅料;面粉、澄面、莜麦、油酥、鸡蛋、米粉做的不同饺子皮;蒸、煮、煎、炸、烤、烙,不同手段的烹调制作,十分繁杂。西安钟鼓楼附近有一家“德发长”饺子馆,饺子宴世界闻名。我到西安去,朋友请我直接上二楼,要吃饺子宴。我不干。三四个人吃什么饺子宴?!浪费。朋友拗不过我,就在一楼单点,吃了一次简化的饺子宴,也有上十个品种。品种虽多,吃完后也只知道是好吃的饺子而已,具体是哪些个品种的饺子?反倒不记得了。
倒是有的地方突出重点,就是推出那么一两种风味独特的饺子,让人吃一次就忘不了。比如广东用澄面做的虾饺,哪个虾仁的嫩;上海的锅贴饺,那个锅巴的脆;扬州的蟹黄蒸饺,那个蟹黄的香;山东的高汤小饺,那个鸡汤和黄鱼馅的鲜;四川的钟水饺,那个红油的辣,都闻名遐迩,倍受欢迎。我出差到济南,喜欢住泉城广场附近。那里有一条美食街,饺子店不少。我和同事办完事回宾馆,晚饭多半就是吃饺子。那里的饺子论斤卖,一斤50个。我们一般会点两到三个品种,如猪肉韭菜、羊肉芫荽、猪肉小茴香等等,每个品种三到四两,再来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碟糖醋蒜瓣,几瓶啤酒,寻常人家吃法,经济,舒服。
寻常人家吃饺子,多半三种做法:煮、蒸、煎(也叫锅贴)。我以为煮饺子捞起来蘸醋吃,口感最正宗。如果是喝粥就饺子,那就吃锅贴比较搭配。吃大个的菜饺子,蒸就比较合适了。我家隔壁住着我们厂的党委书记,老家山东海边。他家老伴蒸的粉丝饺子,一个有拳头大小,每次做了都要送几个我家。它的馅是以粉丝、萝卜丝为主,配上肥肉(最好用猪油渣),芹菜、炒鸡蛋,加上一把发开洗净后剁细的干贻贝(也有叫淡菜,山东人叫“嘎瘩肉”),鲜香可口,特别好吃。它的做法很简单,与普通包饺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个头很大而已。也就是因为大,一口下去满口都是馅,才特别过瘾。老吃人家的不好意思,于是我也学会做这种蒸饺。一碗稀饭,两个蒸饺,就是一餐好饭!
有时候琢磨:饺子这玩意儿用材普通,做法简单,为什么这样逗人喜爱?我以为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玩意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与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紧密相关;二是包饺子适合集体活动,热闹、好玩又好吃。
中国人吃饺子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前些日子看河南电视台的专题节目《文物宝库》,报道了在山东东夷地区薛国(今山东滕州)的墓葬中,发现了春秋时期的水饺。镜头中的水饺已经炭化成了化石,但是形状、大小与今天的饺子几乎完全相同,甚至还看得见饺子边上的褶子!饺子之名来自“交子”, 即新年与旧年相交的时刻。把包饺子象征着包住福运,把饺子包成元宝形状象征着富裕,在“交子”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候吃它,意味着大吉大利。尽管各地风俗不同,有的地方除夕吃,有的地方初一吃,总之都是图的这个意思。我们家是每年春节提前几天就已经包好了饺子。除夕之夜,吃罢年饭,大家都在看“春晚”时,老伴就开始用电沙锅煨鸡汤。新宰的老母鸡,配料仅用香菇红枣,小火慢炖一个晚上。大年初一早起,家人互相拜年后,老伴给每人端上一碗鸡汤煮饺子,满屋都是扑鼻的香!
我总怀疑过去讲究过年吃饺子,还有一个老祖宗们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穷。平时哪里吃得起呀?只有在过年时全家人团聚了,才能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包饺子,吃饺子,好好享受一回。现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想玩想吃了,随时都可以。上个星期,我们在同学家的乡下别墅聚会,男的钓鱼,女的包饺子,干掉了他家地窖珍藏的老酒一坛。无独有偶,就在刚才,就在我写这篇文章之际,我的一位名叫殷子的美女同事,在朋友圈发来一组照片,全是饺子!还配有文字:和闺蜜一起包饺子,简单的生活就如花一般美丽。
真好。在我看来,亲朋好友聚会最好的形式,莫如包饺子、吃饺子。大家欢聚一堂,有说有笑地包,热气腾腾地煮,细嚼慢咽地吃,简单、热闹,有味。一盘猪肉三鲜馅饺子,几瓣刚出土的新鲜蒜头,一碟老陈醋泡姜丝,再来一瓶“白云边”,大家都成了活神仙!
汉口年味儿
每到春节,就怀念小时候的汉口年味儿。这大概是人老了的原因。
年味儿,是通过习俗、年事透出来的。中国北方文化厚重,过年的规矩多且周密,从小年开始就规定了每一天应该干什么,直至正月十五闹元宵。武汉九省通衢,人口成分复杂,各地风俗在此交汇融合,过年的习俗规矩就比较宽泛。虽然有些事情也是要讲究到某日甚至某时,比如守岁仅指除夕之夜,出方仅指初一早上第一次开门出行。大多数年事却是比较灵活,可以以阶段来粗略规定。甚至年饭都不一定非得年三十日吃,小年过后至除夕,任一天吃年饭都是可以的。
小年过后,街坊朋友见面客气,必先问“年办齐了没?”
武汉人说办年,就是春节的准备工作,包括洒扫庭除、置办年货等等。其实武汉的办年,从冬至就开始了。冬至一过,家家户户腌制腊货,街头巷尾凉台窗口就陆续挂出腊鱼、腊肉、腊鸡、腊鸭、香肠、蹄膀,冬日阳光照耀之下,油脂白如玉瘦肉红如火,鲜明透亮热热闹闹。腊月未进,年的味道就已经扑面而来。
春节前的大扫除是必须的。扫除一年的灰尘晦气,窗明几净。贴上鲜红的剪纸窗花,喜气洋洋。床上垫的盖的都得重新洗过浆过大太阳晒过,满室都是太阳香。年的味道就进了屋。
吃的东西是必须备足的。孩子们放了寒假,大人们要放几天年假,亲戚们要轮家团聚,朋友们要串门拜年,都是要吃、吃、吃!苦了一年面有菜色的中国人,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犒赏一下自己。
先给孩子们准备零食。年前一段时间,炸(zhà)米泡的老头儿生意特别好,一天炸到晚,夜深了,还听得见“米泡响了!”——蓬!其实老头炸的不仅是米泡,蚕豆、豌豆、包谷、甚至年糕,都是可以炸的。家里的老坛子里,一样一样装满,孩子们的口袋里,总透着一股焦香。自家做的零食,是炒花生,炸(zhá)翻饺。好吃的孩子偷吃翻饺挨打,是因为把翻饺藏在口袋里油了过年的新衣服。
比较正规奢侈一点的过年零食,是京果、酥糖、麻糖、花生糖之类。招待拜年的客人,就是把这些东西以及花生瓜子一盘一盘端上桌来用以佐茶。有些年头这些东西还要凭票供应。年前政府就发出通知:凭34号豆腐票每份可购买京果酥糖麻糖各半斤;凭购粮证每人供应花生半斤、糍粑一斤;凭购粮证每户供应星火香烟两包、游泳香烟5包、新华香烟5包、黄花木耳各一两。最奇葩的是有一年凭27号豆腐票购买菜碗一只!
开销最大的年货采购,当然还是饭桌上的食物,鸡鸭鱼肉青菜干鲜。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特色美食,都会按图索骥去买将回来。虽然没有冰箱,腊月天寒地冻,有些菜是可以提前做好再慢慢来吃的。我家规矩,吃年饭前三天,就可以把肉丸、鱼丸、糯米丸、藕夹、熏鱼、肉糕都做好。这是条件比较好的时候。“三年灾害”时情况最差,只能用萝卜丸子、藕丸子来代替肉丸鱼丸。记得1979年春节,政府供应鲜鱼,每人居然有两斤!起早床到副食排队,才晓得全是冻成大冰块的胖头、鲢子。售货员就直接用大砍刀剁,剁给你的是什么东西就全靠运气了。我提了六斤重的大冰块回家,化开一看,就两个大鱼头!
有钱人家,要添置新衣供出门拜年用。我家穷,老妈却会以旧换新,把大孩子的衣服改给小孩子穿,于是大家都可以“万象更新”了。
年办齐了,就等着吃年饭了。
我妈有一句话:“不管条件好不好,年饭要吃得热热闹闹,一年才红红火火。”所以年夜饭是不能马虎的,家家户户都是倾其所有办得隆重丰盛。
吃年饭是很私密的事情。敬祖、团圆,是家庭内部的仪式,不宜外人打扰,所以要关起门来吃。年饭前要先贴上春联,然后关起门来祭祖,汉口话叫“过饭”。请出先辈的遗照,烧上清香,供上馒头、豆腐、白肉,按辈分轮流给祖宗磕头作揖,我老爹的话是“祖宗先吃”!祖宗吃了,我们才能开始放鞭、大家轮流给健在的长辈们敬酒,送上吉祥如意的祝福,年饭这才开吃。现在的人在餐馆饭店吃年饭,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我不知道他们吃的是哪一家的年饭?
年饭吃得差不多了,孩子们最盼望的时候就到了:发压岁钱!富裕人家,出手5块十块,那叫奢侈。一般人家两块三块钱也不能算少。大家都知道只是图一个吉利。我家三姐夫在银行工作,每年给我们这些小弟弟妹妹发的压岁钱都是崭新的、一扎一扎的纸币。给小姐姐的是两分面值的一百张,给我和弟弟的是一分面值的各一百张,我们觉得非常壮观!
1960年是最困难的一年,春节无肉供应。我家老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个大猪头,把一家人喜的眉开眼笑。老妈把猪头煮了、拆了,卤的卤烧的烧,做了好多菜,年夜饭上却只看见很少的一点卤肉。原因是我家大哥大嫂在北京,要到年初三才能回汉口。于是我大发牢骚,信口编了一段顺口溜:盼了一年吃年饭,萝卜白菜三两盘,只因爹妈偏心眼,大鱼大肉留初三。直到现在姊妹们团聚说起这事,还把“大鱼大肉留初三”拿来取笑我。想起来,有点心酸。
吃完年饭就要守岁。老妈把孩子们的“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大家试穿,一个个喜气洋洋。我家孩子多,大家围坐在火坛前,吃着零食,说着闲话,孩子们还表演节目,不知不觉就到了转钟交子时刻,家家户户放鞭迎接新年到来,这就是所谓“爆竹声中除旧岁”了。
现在很多城市禁鞭,即使年三十日,也听不到爆竹声声,确实是少了很多年味儿。儿时,小年以后,总能够听到街头巷尾孩子们零零星星的放炮声,仿佛年的脚步。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随时花个几毛钱,买一包两百头或五百头的鞭,拆开后一颗颗慢慢放,塞进墙壁砖头缝里放,插在烂泥巴里放,盖在破搪瓷碗下面放——“砰”地一声,搪瓷碗飞上了天!我家没钱,也有自己的办法。爹在土产上班,每年都要接下一些包装鞭炮的活儿,拿回来给孩子们勤工俭学。包装鞭炮免不了会散落一些零星的鞭炮来,我们就一点点收藏起来,装在白铁饼干盒里,到了过年时,数量也很可观。拿到压岁钱后,还可以买一点花样玩意放一放:冲天炮、二踢脚、拉炮、摔炮,品种很多,也很危险。我的一个小伙伴就是被二踢脚炸瞎了一只眼,抱恨终生。
汉口小街小巷里年三十夜迎新年的鞭炮,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街巷本来狭窄,房子又都是老旧的砖木结构,说“一点就着”毫不夸张。到了迎新时刻,家家户户的大鞭大炮放起来,狭窄的巷子就仿佛一个大烟囱,看不见房子看不见人,只看见烟雾中一团团暗红的火球在翻滚,是鞭炮在爆炸还是木楼已点燃?不晓得,只晓得心悬在嗓子眼上!1986年的除夕夜,离我家不到两百米的统一街童家巷因鞭炮引燃大火,烧毁房屋好几栋,把我们吓得要死。遭灾的住户顷刻之间就没了家,凄凄惨惨哭了一夜,真叫一个乐极生悲!以后消防机关主动设防,年三十夜就直接把消防车摆在几个重点区域的街口,以便随时投入灭火战斗!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拥护在老旧城区禁鞭。
过年过年,到初一天亮,年就过了。大人们忙着出方、拜年,在我已觉得索然无味。我很讨厌跟着老爹出去拜年,不断地鞠躬作揖说一些客套话,没什么意思。后来我才知道,老爹带着我拜年,还是因为那时太穷。盖拜年到人家里,是免不了要碰见别人家小孩的。小孩子一作揖,就要“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带上了我,等于带上了个“反导系统”,让我也作个揖,于是两家大人哈哈一笑:“两免、两免。”大家都轻松。
过年最热闹的时候,要算正月十五玩龙灯。
那时武汉很多单位都是有龙灯队的,有些大一点的单位,是全套社火出游:锣鼓队、高跷队、蚌壳仙、采莲船、舞狮队,最后压阵的是一公一母两条巨龙,非常壮观。龙灯队沿街游行,加上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们,队伍前后绵延几百米。沿街稍微大一点的单位,早已准备好几万乃至几十万响的鞭炮,龙灯一来,鞭炮齐鸣,狮子龙灯便舞将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围观群众的呐喊声震天动地,热闹非凡!如果正好有两支龙灯队遇到一起,争强好胜的狮子龙灯各显绝技斗了起来,那就更是精彩绝伦,让我们大饱眼福!龙狮大战之中,还有不少观众抱着孩子,冒着绽放的烟花,在飞舞的龙灯肚皮底下穿过。据说,经历了这样的洗礼,孩子便可以无病无灾。如此惊险的动作也敢做,可怜天下父母心!
武汉的规矩,接龙的鞭炮不停,龙灯是不能停下来的。所以,很多龙灯队都准备了两套人马,随时可以进行替换。即使这样,也有叫龙灯队告饶的时候。有一年,一支龙灯队游进了汉正街,那里的个体户老板有钱,任性,鞭炮一响,就没完没了,可怜那两条龙一直舞到睡在地上了,鞭炮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是龙灯队主事的给老板们作揖,鞭炮才停了下来。
现在禁鞭,就没人玩龙了。没有了鞭炮,玩龙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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