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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 鸳鸯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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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4 22:43: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舅送走媒婆邹七娘,正要转身返回大门,朦胧的月光下一个脑袋在院墙另一侧的墙角倏地隐去,心里一惊:昨晚上小偷才用枪针打死了黑子家的狼狗,莫非今晚……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谁……”他大喝一声,正义的威严中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慌乱。
“我。”顺着院墙笑着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儿,瘦身材。
“哦,是援朝啊。”援朝是村主任,本来和二舅是好朋友,几年前因为干涉二舅私下调整土地两人吵了一架,从此也就生分了起来。“你在那干啥?我还以为又来了贼娃子呢。”
“我说晚了,你嫂子非要让过来坐一会儿。”
两人刚坐下,大门又响了起来:“宏坤——,宏坤——,宏坤在家吗?”
是村书记。两人不由都站了起来:书记高大发是高庄人,眼睛向上长,和二舅素无往来,今晚突然造访,必然没有小事。
高大发也不说事,一味东扯葫芦西扯瓢。
董援朝也不说事,目光却总有些躲躲闪闪。
二舅陪不起,明个还要起早去补玉米苗呢。今年雨水好,玉米苗一天一个样。他们不是也来提亲的吧?现在的人真实际,平时见面不说话的人这两天也把门槛踢平了。可他随即又在心里嘲笑起了自己:怎么可能呢?人家可都是村里说一不二的头面人物啊!二舅想下逐客令,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实在开不了口,大风地里吃炒面。
看着看着两瓶水都要见了底,表弟从外面回来了。两位大人物仿佛见了顶头上司的心肝宝贝,赞不绝口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二舅受宠若惊。
表弟也浑身的不自在,想寻个借口赶紧溜之大吉。瞌睡来了遇枕头,邻居隔着院墙喊了起来:“章锋,你同学的电话。”
望着表弟匆匆地背影,高大发好久才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不会是女同学吧?”那情景仿佛喝了一杯浓香的上等好荼。
“怎么可能呢?说不定让去学校拿分配通知单。”
“就没找一下乘这个机会留城里?”
“像我们这没有权没有钱……能到镇上当个老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妹的大姑娘比志强小两岁,你们要是同意……”
“哎,大发,我可是先来的,啥事可还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我们舅官可是副镇长……”
表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爸,学校说要再交一万块钱才给分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舅就起了床,顾不得关上大门就匆匆向村外走去。想了一夜二舅终于拿定了主意,这回是无论如何也只有向在镇一中教学的二姐夫求救了。
镇一中学离二舅家并不远,也就八九里的路程,一袋烟的功夫也就到了,可柏油马路上晒麦子的却多的是,一家连着一家,二舅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穷山窝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他声名远扬早已成了方圆数里内的大名人,这个说句话、那个递支烟,等过了牛心堰到达西门口的时候,晨曦已洒满了整个街道,尽管今天是逢集,满眼望去依然空空如野。二舅无心欣赏街景,低着头只顾匆匆走着自己的路。想了一夜他也想不明白:上了大学,不是就已经成为公家人了吗?为啥还跟要狗肉账一样接二连三地要钱呢?狮子大开口啊!不交吧,不给毕业证;不交吧,不给分配!既然不给毕业证也不给分配,当初为啥就不给说清楚了呢?这不是欺骗人让人一步步上当受骗吗?这哪是教人走正道的学校啊,分明就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比商人还厚颜无耻!二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明白不明白又能起什么用呢?钱是不能不交的,上了那么多年学,船到码头车到站,眼看就已经够着了公家的饭碗,怎舍得再让它大模大样地从眼前溜走呢?于心不忍骑虎难下啊……
过了牌坊正往前走,婴儿嘹亮的啼哭像一把利剑骤然划破静寂的黎明。二舅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供销社大楼前的台阶上,一个包裹得整齐的婴儿正使劲晃动着。一个弃婴。真会选地方,供销社一楼被人租赁开了一个超市,天时、地利,一天到晚人流如织……
二舅虽然有些好奇,却并没有放慢自己匆匆的脚步。婴儿的亲人应该就在不远处紧张地盯着吧。他扭头去看向远处——马路对面,一个鲜红的身影一闪,躲到长长的墙后。


一中的大门敞开着,不时传出阵阵急促而响亮的鞭炮声,人们进进出出,个个脸阴似海。
二舅心里一沉,不由停下了脚步,一打听,原来一个老师吊死在了教室里。财政所发不下工资,一中的老师已有两年多没拿到一分钱了,家在农村的还双脚勉强维持生计,完全凭工资吃饭的便只有啃老本,无老本可啃……那个老师五岁的儿子看见邻居在吃肉,也垂涎欲滴,打着滚在地上闹。老师搜尽所有衣袋也只有两毛钱,寒窗十年苦鱼跃龙门,本以为衣食无忧,哪料想……
二舅立即成了霜打的茄子,默默站了一会儿焉焉而回。父亲当了二十五年的民办教师这才在两年前转了正,母亲没有工作,一家七口人可全靠他那一个月的六七十块钱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从一中到西门口也就区区两三里,二舅却已走到了日过中天。他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供销社大楼前的台阶上。到哪儿去弄这一万块钱呢?为了供儿子上学,该卖了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尽管邻居都不说什么,可自己心里……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回来呢?前功尽弃啊,那么多年的书可不是白读了吗?回来他能干什么呢?细皮嫩肉的手握得动割麦子的镰刀吗?瘦弱而稚嫩的肩头能像牛一样拉得走泥泞中的犁耙吗?尽管出生在农村,几乎天天都埋头在课本中的他又如何知道庄稼的心思脾气呀。他可能成为一名好老师,一旦成为农民,不不跟白痴一样?二舅显得很沮丧很无助。要知如今,当初……唉,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呢?
二舅一下子又看到了早上遗弃在这里的婴儿。婴儿还在那个位置,似乎连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人抱了去呢?死了?这么长时间,又这么热!他站起来,默默地走了过去。
那婴儿胖乎乎红朴朴的圆苹果小脸很是可爱。似乎睡着了,或许是哭累了吧,脚不蹬,手不舞,眼睛紧闭着,脸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二舅心里一动:天啊,真的死了?!他连忙蹲下去,试图去试呼吸。就在刚伸出手的一刹那间,小东西的嘴角一撇竟然露出一个好开心好开心的笑。二舅心里不由怦地一动。
天渐渐黑了,该回家了,可这婴儿呢?二舅望了望那群一直蹲在不远处的狼狗,叹了口气,弯下腰吃力地抱了起来。狼狗个个牛犊一样,膘肥体壮,即使有人躲在旁边,可不见了人,还不猛冲过来几下子不就……以前人们怕狼,躲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又引狼入室。


一向温顺的二舅母终于生气了:钱没借到倒也罢了,怎能再去捡个累赘呢?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捡个虱子放在头上挠吗?钱可以慢慢想办法,这张小嘴当即就要吃喝啊,一瓶牛奶好几块,一罐奶粉可就大几十啊,往哪去弄呢?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啊……
舅妈没有去做晚饿,一家人谁也没有吃晚饭,看看奄奄一息的婴儿,姥姥拄着拐杖摸索着熬了一小碗面汤。
好歹也是条生命啊,总不能生生就被狼狗叼去了不是?二舅决定把年猪卖了。年猪才二三十斤,正疯长的时候,实在可惜。然而除了年猪,他实在到还有什么可以拿去卖了,去年春旱又秋涝,粮食绝收,好歹种了两亩菜,收入几乎全都给学校交了生活费,今年麦子还没收进屋就又卖了个净光,拆了东墙补西墙,可眼下……大舅长年生病,大舅妈又是外地人,个小做不动农活况且不说,还是个哑巴,他们自顾已不暇;小舅一[有倒无病无灾,这灾荒年月……
昨天一天粒米未粘,二舅都不觉得饿,一大早又起了床,他先去姥姥的房间看了看婴儿,婴儿睡得正香,就像一只睡熟的小猫儿。是个女孩儿,白净白净的,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一逗就笑,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二舅烧了大半锅热水,又切了一筐苋菜,他想把年猪饱饱地喂上一顿。再拌上半瓢麦麸,年猪一定可以吃个肚儿圆。家苦了,连猪都跟着受罪啊。倘若不是这灾荒年成,倘若不是这无底洞一样的学费……
二舅提着桶吃力地向猪圈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就有了种不祥之感:搁在往日,听见脚步声,年猪还不疯了般往墙上扒?这会儿怎么就没的一点儿动静呢?静得有些怕人,他的心他全身都突突跳动起来。年青后生大都出门打了工,村里的蟊贼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有恃无恐,前天晚上小舅家就遭了贼,当着他两口子的面把年猪宰杀干净——一米多长的刀,一刀下去,年猪就成了两半。二舅浑身颤抖得厉害,勉强又坚持走了两步,终于不行,丢下桶三步并作两步向猪圈奔去……
年猪正躺在食槽边一动不动。二舅浑身的血噌地就窜向脑门,他一边唤一边就忙不迭地打开栅门。年猪好像睡死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二舅轻轻踢了一下,还是纹丝不动。二舅紧张地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只麻雀落在猪圈旁边的小树枝上,观察了一番倏地飞了进去落在槽沿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它已做好了随时飞走的准备,一边警惕着二舅一边匆匆去啄散落在槽沿的麦麸,眼神还没回过去,身子一歪掉进食槽,连扑楞一下也没有,双眼紧闭。二舅脑门嗡地一声,晃乎间蟊贼一刀劈下,一股殷红的鲜血哗地从眼前划过:天啊,谁把年猪给毒死了?!
二舅失魂落魄呆呆地伫立在那儿,久久地久久地挪不动脚步……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就在这时就听二舅妈在堂屋门口大喊:“还不快点把狗拴住,又叼了人家一只鸡!”
二舅家住在村子的最里头,按说与村子的出口也隔着“万水千山”,可是却有一条田间小路从门前一直通向东边半里外的鸳鸯溪。鸳鸯溪其实只是依照地势自然而形成的小溪,大集体时拦腰截断而建成了一个小型水库,长长的坝堤犹如一条长龙绵延开去,连接了两个大队五六个村子,若不是有急事,平时谁也不愿从这儿走。然而不知何时起,却成了盗贼进退有余的天堂。二舅家是桥头堡,隔三差五被“扫荡”一次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是二舅却不愿做“冤大头”,也就像其他人家那样养了一条狗——赛虎。这是一条近乎纯种的狼狗,凶悍异常,只要把脖颈上的铁链解开,跑到大门外的田野里眨眼间就能叼回一只兔子。然而对二舅却异乎忠诚,无论是谁,只要胆敢当着它的面摸二舅一下,它非冲上去咬你不可。去年冬天,二舅推着车子从堤上走过,脚下一滑连人带骨碌下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赛虎恰好远远迎来,闪电猛冲过来死死咬住他的衣襟……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二舅又怎能对它不好呢?即使自己不吃,也一定要把它喂饱。现在,赛虎已有牛犊一样大了,毛色簇新,肌肉结实,目光沉稳,四腿粗壮而有力,行走如猛虎奔跑似闪电……
很多人都相中了,很多人慕名而来高价收购,可二舅又怎么舍得呢?就像他的一个儿子,赛虎早已融入了一家的血脉,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犹如醍醐灌顶,二舅眼前一亮:卖狗。可这个念头刚刚一闪旋即就为产生这个念头而后悔自责起来,就像一个极其高尚极其爱面子的人做了一件极其下流极其无耻的事儿又偏偏被人撞见偏偏被人当众揭穿一样: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呢?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呢?这还叫人吗?畜牲还知道报恩,自己怎么连畜牲还不如了呢?自己怎么就堕落到了这个地步呢?是自己懒惰吗?是自己吃喝嫖赌了吗?是自己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地花钱了吗?
赛虎叼的并不是村里刚刚放出来的鸡,而是一只鹰。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这鹰便留心起了又肥又嫩呆头呆脑的鸡,一个俯冲眼看就要抓住,冷不防赛虎就蹿了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可是天大的奇闻,赛虎高兴极了,高高地举着战利品到处炫耀,跑过田野,跃过田埂,沿着小路上了鸳鸯溪的长堤。天空清澈得水洗过一样,太阳正冉冉升起,酽红酽红的震撼人们的灵魂。赛虎一抬头,蓦地也被震撼了,呆呆地深情地遥望着。水面波光粼粼沙欧翔集。鹰悄悄滑落……赛虎似乎想到了什么,铆足了劲一声长嚎……
二舅失魂丧魄地走出大门。
赛虎一扭头看见了,留恋地回了回头一阵风般飞奔而来。
二舅抱着狼狗的脖子,哭了。
赛虎忽然有了种不祥之兆,神情一下子暗淡下来。
二舅想了很多办法对付它:钢叉、铁笼、诱饵、请人……可是竟然连一个也没用上,就那样朝三轮车指了指蚊子似地说了声“上”,赛虎迟疑片刻后沉重地一跃而上。
车开动了,赛虎面如死灰,雕塑一般。
二舅终于忍不住朝车去的方向别过脸去,刹那间老泪纵横。
三轮车一颠一拐弯上了柏油马路。晃如从梦中被突然呼醒,赛虎猛地抬起头朝远处的村子脉脉望去。
表弟回过头看了一眼车厢,见赛虎还在,便放心地开起车来。
赛虎分明听到了什么召唤,甩甩脑袋不安起来……它深情地朝蓊蓊郁郁的村子看去,下定了决心,奋力一跳落在了地面,稍稍稳定了一下身子旋即顺着来路飞驰而去……
二舅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揪住了一般,情不自禁颤微微随后跟去,依依不舍啊……过了一户人家,又过了一户人家,二舅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跑路声,一抬头,啊,是赛虎!真是赛虎!赛虎回来了!难以置信!喜悦瞬间便淹没了他整个身心。
赛虎扑上来像小孩儿一样亲了又亲。
二舅下定了决心:不卖了,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卖赛虎了。不就是不分配工作吗?天下之大干什么吃不到一碗饭啊!可是,亲昵之后赛虎却昂首朝村外走去……走去……任二舅怎么呼唤也不再回头……
牛心堰上的桥正在扩建,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必须从马路下到路旁沟底临时铺筑的便道。回来时表弟和去时一样小心翼翼,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下到一半时刹车突然失灵,三轮车翻到沟里扣到一片坚硬的石头上,表弟大腿当即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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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4 22:47: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热的天气,表弟这么大的小伙子又怎么静得下来呢?何况又处在人生的转折关头,人生虽然漫长,关键之处也往往就是那两三步,一步错处处错,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谁不心急如焚呢?这天下午,他架着双拐又悄悄溜了出去。
今年天照应,风调雨顺,麦子获得了丰收,麦茬西瓜也长势喜人,再晴几天就该上市了。方圆村子普遍种的都不多,盖了地膜又要早上十天半月,卖个好价钱应当不成问题。要是学校能缓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自己却是如此地期待,望眼欲穿啊。他酸涩地笑了笑:读书啊读书啊,读书有什么用呢?学校就像一台榨钱的机器,敲骨吸髓。他出了村,沿着门前小路径直朝西瓜地走去。二舅家的西瓜地就在小路尽头鸳鸯溪长堤下边。这个地方离水近,又偏僻,往大门前一站一览无余,即便真有个小偷又能偷多少呢?年青人火气盛,表弟肚里憋足了火,一开始总是急匆匆恨不能一步迈出七里远,拼命往前探着身子,可是两腿却跟不上,愈是跟不上便愈心急,愈心急便愈拼命往前探着身子,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像一个气急败坏的木偶。走着走着渐渐也就心平气和了。人体就像一个气团,随着所置身空间大小的变化而变化,到了小的空间,似乎被压缩成了一团,心情抑郁得犹如一个铁疙瘩,反之一旦进入空旷无遮无拦的野外,气团尽可无限扩展,心情随即也就开阔起来。看到西瓜地,表弟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这绿油油篮球一样大小的西瓜啊一个紧挨着一个,多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娃娃啊。看到西瓜,表弟总是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她。
表弟本来报的是中文专业,可学校却把他调配到了经济管理班,大相径庭,父亲托关系找朋友等他再回到中文班,教室里也就仅剩下了她身边唯一一个空位置。她本来不想上电大,想选择复读,可她父亲不同意:一个女孩子,有碗饭吃就行了,读那么高干什么?人老珠黄了谁还要?她知道,父亲其实是心疼那一万多元的补习费。父亲实在也不易,土里刨食,从牙缝里攒钱,上有哥下有弟……他们俩其实很投缘:她爱看书,他也爱;晚饭后上自习前他爱悄悄地到江边走走,她也爱……她家的另县是一个山区,她父亲每年都要种上满山坡的西瓜,个大、皮薄、沙瓤、沁甜。一到成熟的时候,一到星期天、节假日,她总会大大方方地邀请表弟去她家做客。从内心来说,表弟是多么渴望啊,船到码头车到站,有几个同学还跟他这样形单影只?天上云追月地上风吹柳,同船过渡百世修。多少个梦里他不也是和她像蝴蝶一样翩翩跹跹?碧草如茵的草地上、柳丝轻拂的长堤旁、熙来攘往的人流里、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宴席间、流水潺潺鲜花遍野的山坡……可是他敢吗?爱一个人,就应该保证她一辈子的幸福!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只有把那种冲动那么难以名状的热望深深埋藏在心底。他是那么地矛盾那么地自卑。人有时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动物啊,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么理智那么清醒那么看重责任,也和其他同学那样……时间如流水,一晃两年的电大生活就已嘎然而止。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呢?和自己一样伫立在一望无际的田间地头深情地回味葱茏岁月吗?肯定不会,说不定正拿着分配通知书欣喜若狂一路狂奔呢……毕业证、分配通知书,唉,现在的学校怎么就像一个搞传销的诱人步步入套呢?要多少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定了上得起就上上不起就退避三舍呢?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出去打工?一没技术二没体力,又能干什么呢?
一个破碎的西瓜一下子闯入表弟的视野,这是谁的?为什么扔在这儿了呢?这么大,熟得这么好,可惜了……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满地的西瓜竟然连一个完整的也没有,不是被踩得泥浆一样粉身碎骨四处飞溅,就是被拦腰斩断半截横躺半截子仰面朝天……瓜藤也都翻转了过来,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这是怎么回事儿?清风一吹,他不由一颤倏地醒悟过来,这可不就是我们家的吗?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刹那间从幸福的顶端跌进绝望的深渊。
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自从瓜藤上的西瓜长到鸡蛋大小,二舅就在地边搭起了一个低矮的茅草棚,不管是风吹雨打还是发烧感冒都寸步不离,像伺候着一个个婴儿一样精心伺候着它们,这可是他最后的希望啊。对于表弟,二舅有说不尽的愧疚。同样是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衣食无忧飞黄腾达?同样是孩子,为什么人家的孩子能做到的自己的孩子就不能?虽说教师这两年确实不行,但毕竟也是跳出了龙门啊,风不吹雨不淋。表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皮看着就要……只要有一线希望,自己也一定做百分之分的努力!顶着烈日翻山越岭似的一桶桶提水,一棵棵地施肥一窝窝地捉虫。晚上,草棚里像蒸笼一样,白天,地里像烤腊肠一样,汗珠子刚擦掉眨眼间又涌出了一身。热还能忍耐,要命是蚊子,又瘦又大,一只只就似饿狼,到处都是扑天盖地。可是,一想到表弟也能分配,也能像别人那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学生面前,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他这哪是在种地啊,分明种的就是表弟的前程。上天不负苦心人,人勤地不懒,伫立于一望无际的翠绿,他常常不由自主地陶醉。二舅像摸宝贝一样把每个西瓜摸完,太阳也就有了三杆高,他望望响晴的天空,忽然又想到了婴儿。婴儿越长越漂亮越看越机灵,都说像自己,看来还真有缘份……哎呀,竟忙昏了头,孩子还没有名字呢。叫什么呢?大舅没有儿子,小舅也没有,三家也就表弟这一个顶于柱,千顷地一棵苗,母亲一见娘家续上了香火,心花怒放,便收为干儿子,沿用我家的姓氏,取名“章峰”。别看现在父亲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当年可真好比老虎震山岗,声名远扬。二舅做梦也想让儿子沾上我家的灵气,所以即使是表弟上学用的正式名字,也只是在前面加上他家的姓氏而已。既然儿子叫“章峰”,姑娘就叫“章华”吧。二舅好像完成了一个杰作,很是有些志得意满。志得意满的二舅再难安静下来,心中好像有无数波浪激荡着,于是便信步走上长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陡然听见表弟带着哭腔的喊声,二舅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就往回走。
二舅母抱着章华从邻居家往外走,听着邻居嫂子的赞扬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心却不由又咯噔一跳。自从抱养了章华后年猪死了,儿子的大退也折了,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昨天早上到中午右眼又一直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这妮子是灾星不成?实在放心不下啊,午饭碗一丢就独自出了门——二舅母抄近路去了鸳鸯溪南岸的小高庄,她要找姥姥的堂弟大仙小垫子。小垫子小时候三天两头有病,那一年高烧九天九夜后忽然就成了神,上知天下知地,前看三百年后看五百里,八九不离十,香火很好。二舅母一直等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小垫子才被人用轿车送了回去。一纸燃过,小垫子大惊失色——果不出其然,章华正是扫帚星下凡,不仅享不到她的福气,而且灾难不断。回来后二舅母想了一夜,决定送人。邻居嫂子娘家一个老光棍早想收养一个闺女养老,何不借花献佛?事不宜迟,说送就送,吃过早饭就带孩子去了她家。就在这时听见了表弟的喊声,浑身不由急剧地哆嗦起来。可哆嗦归哆嗦,她怎能不去看看呢?
姥姥上了年纪,怕热,坐在池塘边的垂柳下轻轻扇着蒲扇,扇着扇着就打起了磕睡。她做了个梦,又梦见姥爷了,姥爷在两年前就已去逝,他没有像别的逝去者那样埋进西岗上的祖坟,而是丘在了鸳鸯溪长堤的北面。姥爷去逝时,他同族兄弟还未过百日,按照习俗是不能正式下葬的。姥爷是全枣阳小有名气的秀才,不仅写的一书好文章,蝇头小楷更是入木三分无人能及。大革命开始时,县委书记三顾茅庐请他出任自己的秘书,可姥爷一下子分得了那么多土地欣喜尚且来不及,又怎能眼睁睁弃于他人呢?姥爷子女多,三个儿子四个姑娘,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县委书记第三次登门时,见姥爷态度依然坚决,于是退让了:“你不去也就不去吧,能不能推荐一个呢?”姥爷毫不迟疑地推荐了他的好朋友西洼子村的教书先生吴永发。别看吴永发一直呆在学校里,文墨可与姥爷错了十万八千里,矮子之中挑将军。跟对了人,一直干到省部级。姥爷勤劳肯干,日子蒸蒸日上,几年后就盖了房买了驴。正在他徜徉在幸福的漩涡时,土改开始,姥爷横比纵比都成了毫无争议的富裕中农,大会批小会斗……改革开放后总算进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偏有不幸又因高血压长期瘫痪在床,一家大小白天夜里地里忙,谁有时间天天照料他?蜷缩在狭小的茅草屋棚里蚊蝇成群……
姥姥梦见姥爷白胖白胖的,光着头,就像一尊佛。姥爷急匆匆从东边的小路回来了,便跑便大声喊:“快跑快跑,一会儿就要着火了——”
“哪儿着火呢?”姥姥以为姥爷又在拿她开玩笑,嗔怪地骂道:“大白天尽胡说!你不在屋里好好看着家火急火燎地又跑回来干啥?!”姥爷眨眼就不见了,姥姥四下寻找,这时就听见了二舅母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二舅母把章华往姥姥怀里一丢转身沿着小路就向西瓜地匆匆而去。
这唱的又是哪门子戏呢?姥姥以为还是在做梦,狠狠拧了一下大腿,大腿生疼,倒是真的了。她拉过章华的小手把弄了两下,伸过嘴巴亲了一口,又把眼睛迈向二舅母远去的背影:慌这么很去找魂啊。姥姥一手揽着章华一边拄着椅背站起来,怔怔地看一会儿,迈着小脚不禁随后也跟了去……
就在这时,一个火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二舅家正房的房坡上,刹那间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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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9-3-5 07:07: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接地气的小说!感谢分享,祝老师在此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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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广东省东莞市 2019-3-5 11:22: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语言朴实无华,故事起伏跌宕,学习了,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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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5 21:44:3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望着残橼断壁,二舅母一口气没上来就昏厥过去。众人一阵忙乱,又是掐仁中又是连拍带喊,半天这才缓过来一口气。缓过来一口气的舅母顾不上喝一口水就又呼天抢地起来,接着又是昏厥……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土改中,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姥爷被划成富裕中家,成了被管制的“黑五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二舅母和二舅是同班同学,一见衷情,不顾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二舅。结婚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汉有鞭炮,没有唢呐,二舅母连新衣服也没一套翻出窗子就跟二舅来了。二舅打心眼里感激她,一心盼望着能让她过上好生活,可全天下皆然如此他又能如何?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总算红火了一阵子,然而随着征收的越来越多,很快又萧条了下来,大批大批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土地大片大片地荒芜。
那年刚忙罢秋收正准备秋播,镇里征收工作队又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拉走了牛。十亩麦子还没收到两百斤,拿什么给呢?何况已经收到了五年后!第一天去讨,不给;第二天再去,还是不给;第三天去时,牛连渴带饿就死在了镇大院。没了牛,还怎么秋播呢?二舅蹲在路边愁眉不展。这时,二秃子的爹哼着小曲回来了——二秃子又寄回了三千块!三千块,何尝不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想想昨天儿子想买个本子,自己竟然连几毛钱也摸不出来,二舅心里不由就一阵难过。隔三差五也跟着盖房子的包工队打打小工,怎么还是如此地困窘呢?中专学费就得好几千,大学更是数万,将来还要买房、成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二舅终于下定了出去打工的决心,人挪活树挪死,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天晚上,二舅正在收拾行李,二秃子家忽然传来杀猪般地号叫,二秃子的儿子天天想着爹妈,下午被同学打了一顿后悄悄骑着自行车就要去广东找他们,刚走到街南边就出了车祸。还不到十岁啊!第二天一大早,二舅就起了床,随便扒了两口饭扛上行李就出了大门。他一定要赶在儿子醒之前动身,要不,一哭二闹三追赶,还走得了吗?他不打算人村了里走,见人说什么呢?我也撑不下去了?我也不得不出去讨饭了?晃然又回到了解放前。那时鸳鸯溪的长堤还没有修建,平日里溪水潺潺,温顺得就像一只小羊羔。那年五月,又下起雨来,瓢泼碗倒电闪雷鸣。进入梅雨季节,阴雨连绵本也正常,这么猛烈持续时间又这么长却实属罕见,三天三夜啊,上面山洪暴发,温顺的羔羊突然间变成桀骜不驯的蛟龙。溪水汹涌澎湃地涌上来,田野、村庄一片汪洋。父老乡亲争先恐后摸黑往外逃……都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呢?二舅心里一阵酸楚。他舍近求远选择了池塘外面的小径,这条小径似乎好久都没人走过了,中间干白的路面都长出了深深浅浅的草儿,高的、低的、刚从裂缝挤出来的,嫩嫩的绿绿的像针尖,带着晶莹的露珠一闪一闪。二舅跨过一条沟又跨过一条,当他跨过第三条沟正要往前走时,蓦地晃乎看到水草间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啊,竟然是一个小孩儿。小孩儿侧着身子,全身肿胀得像一个眼看就要炸裂的气球,一群大大小小的鱼儿正贪婪地紧紧围在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了这儿。二舅赶紧放下行李,就近折了一个树枝,蹲在沟边使劲地翻。小孩儿仰了过来,尽管脸部已被浸泡得像一个小面盆,被啃得面目全非,二舅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这不正是已寻找了多日的二胖子吗?二胖妈生了第三胎,镇里工作组拉了他家的牛、推了她家的房,二胖父母不得不把他兄弟俩留在了爷爷和奶奶身边外出打工。二胖和表弟是铁哥们儿,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打鸟、一起捉鸡、一起挖了蚯蚓去喂鸭,甚至连睡觉也常常挤在一起。这几天没见他,表弟心里早就长了草,跑去找了好几次也总见不到个影儿,他爷爷奶奶也心急如焚焦得像无头的苍蝇。原来……生命有时是坚强的,风吹不弯腰雨打不低头,雪染霜侵都不变色;有时却又是如此地脆弱。触景生情,二舅自然想到了他的掌上明珠。二舅母早年不生育,到处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西药吃了一箩筐中药喝得像水缸,皇天不负苦心人,四十岁那年肚里终于有了动静。打工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倘若因此而出现意外……
二舅母哭着哭着突然站起来从姥姥怀里抢过章华直冲到二舅面前:“都是你做的好事,这个扫帚星从哪儿捡的还给我扔到哪儿去!天啊,这日子还咋过呢?”往二舅面前一丢顺着小路号啕着向东狂奔而去……
枣阳境内有六条水域,鸳鸯溪是其中之一。鸳鸯溪发源泉于鄂豫交界的唐梓山,一路逶迤而来,略作停顿后又向西南蜿蜒而去。鸳鸯溪里有一个深水潭——鸳鸯潭。鸳鸯潭是一个瀑布潭,鸳鸯溪流到二舅西瓜地头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丈余高的悬崖来不及停留便一头栽了下去,日积月累于是就在悬崖的底部形成了一个深水潭,自古来葬身其中的痴男怨女有名有姓的就不下十数人。村西头的“小日本”和邻居秦桂儿勾搭,一心要与老婆兰草离婚,回到家就找茬生气踢桌子摔碗,三句话不过就拳打脚踢。兰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夏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人悄悄站在了鸳鸯潭边。那天下午二舅发了高烧,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依然高烧不退,甚至还几次昏迷,姥爷不得不到小高庄去找医生。月色皎皎,野外亮如白昼,尽管有不少鸟虫作伴,姥爷的心悸还是一阵紧似一阵。他正给自己鼓劲,猛一抬头,潭边恰恰就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扭头看了一眼,抹了一把眼泪纵身而下……
那女人就是兰草。第二天当村人赶过去时,只看见了掉在地头的一只鞋子和挂在荆棘上的一缕白布。潭淘了两天两夜,兰草的一点儿影也没看见,直到半个月后她自个儿漂了上来……
鸳鸯潭对面不远原来也还有一个村子,所以截水修坝的时候这潭出人意料留了下来。
说话间二舅母也就到了西瓜地边,只见她一转身竟鬼使神差地向鸳鸯潭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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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5 22: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用朴实的语言记录了乡村生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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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7 04:56: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二舅说不上多么喜爱章华,事实上相对于一般孩子而言,章华反而还有不少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譬如说肤色有点黑,譬如说眼窝有点陷,譬如说脸颊有点凹,这都还在其次,关键是……关键是她是“灾星”,孩子抱回来的路上,二舅就碰上了姥姥娘家的神仙堂弟,本来就有一个儿子,现在又来一个闺女,龙凤呈祥,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啊,可姥姥娘家的神仙堂弟一看,脸色当即阴郁下来,他告诉二舅:这个女娃子是个“灾星”,不仅不可能享她一点福分,一辈子还受不完的牵连。二舅当时也有点懵了,很想把她送了回去,可又怎么忍心呢?好歹也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啊。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抱起她时又何曾想相到享她一分二钱的福呢?受牵连就受点牵连吧。可年猪突然地死、表弟意外地骨折、西瓜地飞来横祸、房屋离奇的天火,这一串打击谁受得了呢?即使二舅母不去跳潭,二舅也要把她送了回去。
二舅把章华从姥姥怀里抱起来的时候,小东西仍然睡得那么香甜,甚至连叽咛一声也没有——她早已把这儿当成了她自己的家。
姥姥却有些不舍,可看到二舅家平生这么多变故,心里又怎么不难过呢?或许她真的就是个“灾星”呢。
二舅起得真早,外面还是一片朦胧,鸡鸭都还没起床,鸟儿也还在枝头睡觉,灵性而又警惕的看家狗们像一个个勤奋而又敬业的大内高手威风凛凛。二舅走得很慢很慢,短短八九里的路程竟然一直走到了日上三杆。今天是逢集,甜瓜正当季,油桃、草莓又蜂拥而来,娇艳欲滴的蔬菜更是扑天盖地,满街都是扑鼻的香甜,满眼都是诱人的鲜艳。宽阔的街道早已人流如潮摩肩接踵,他能往她往哪儿放呢?众目睽睽,他又如何放得下去呢?万一被人贩子捡了去……这不是造孽吗?二舅从街的这头挤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挤回街的这头,集上的人也就渐渐稀少起来。当他再转了回来时,整条街也就空荡荡了。二舅来到供销社新盖的大楼前,还放在这儿吧,市散人去,人贩子怎么可能还在这儿逡巡呢?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二舅默默地弯下腰去……可是就在这时,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一下子又犹豫了:这么热的天,她受得了吗?细皮嫩肉的……渴了、饿了怎么办?凉快了一点再吧。二舅找了一片阴凉,默默地坐了下去……日落西山的时候,地面热得依然烫人;夜幕降临的时候,气温还是没有降下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气温终于降了下来,可二舅又迟疑了:没了行人,万一遇上恶狗怎么办?电视上可在报道,有一个母亲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大白天在街上走路,突然间就遇到了一条狼狗,狼狗兽性大发,扑上去几下主把小孩儿活活咬死。有人保护尚且如此,这可是一个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婴儿啊。先抱回去,下集再说吧。
第三天鸡叫头遍的时候,二舅摸索着又起了床。今天无论如何也必须送了出去,已有几天没人说一句话了,这哪儿还像一个家啊。自从她来之后,怎么就出现了这么多意外和不幸呢?仿佛都扎着堆冲她而来。这才刚刚开始,今后还会出现多少呢?是啊,谁不想过个安静日子呢?小户人家搁得住几折腾呢?债本来就已欠了一屁股两肋骨,这房子一修……她怎么可能是个“灾星”呢?她怎么可能是个“灾星”呢?
二舅像一个小偷一个幽灵,蹑手蹑脚地向村外走。村子到柏油马路也还有一段两三百米长的土路,被车碾轧得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有的像干涸的池塘,有的则如曲曲折折的沟渠。二舅似乎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婴儿,走得谨小慎微。这条路二舅从小到大走的何只千万遍?何曾有过如此地艰难?即使表弟小时候骑在他的脖颈上不也还是像马一样跑得欢快?
二舅终于把章华放在了供销社大楼前面的台阶上。到处还一片朦胧,远远近近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二舅原想着把章华放下后等她一哭自己就像那个红衣女人一样立即闪身躲到马路对面低矮的墙后,可是,章华仿佛依旧躺在姥姥温暖的身边,半天竟然连一声也不吭。你不用啼声撕破黎明前的黑暗,茫茫夜色里谁会知道这儿还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嗷嗷待哺呢?二舅心急火燎,章华均匀的酣声里依旧绽放着甜甜的笑。二舅想狠狠地拧她一下,可怎么下得去手呢?即便别过脸去,可钳子一样铆足了劲的手一触及到她立即就像冰消雪融一样散尽了所有的气力。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章锋挨打的时候不也没有过这样吗?如是二三,二舅终于放弃了,他就默默蹲在旁边陪伴着她。烟吸了一支又一支,吸了一支又一支,不知不觉烟蒂就堆起了一座小山。二舅拿起奶瓶正要让章华饮点水,一抬头,啊,谢天谢地,远处乍露的晨曦里终于走来了一个人影,个儿不是太高,很沉稳,没有一般乡下人的轻飘和慌张。盼星星盼月亮啊,二舅丢下奶瓶快步躲到矮墙后面。
来人大背头苹果脸微胖的身体考究的衣服锃亮的皮鞋,手堤公文包。
二舅心里一阵高兴:倘若被他抱了去,小东西倒也不啻掉进了糖罐里福窝里,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
那人趾高气扬目不斜视。
二舅不由着急起来。人生虽然漫长,但关键之处不就是这曲曲几步之遥吗?过了这个村可真就没了这个店。自己能做点什么呢?跑过去拉住他磕头如捣蒜?他不把自己当成了神经错乱的疯癫之人仓惶而逃?倘若没有如旱望雨的希冀与渴求,即便勉强为之也不过一玩物而已。怎么才能引起他观注的眼神呢?学一声叫春的猫叫?推倒了这遮掩了人可怜的自尊欲盖弥彰的矮墙?二舅如热锅上的蚂蚁进退维谷。
就在那人眼看着就要走过去之际,章华突然嘹亮地啼哭起来,犹如撕裂了夜的闪电。这是呼唤,也是证明……
像一股突然来自某个罅隙清新的慧风吹过额头,心里陡地漾起惊喜与自豪的涟漪。可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间,莫名地失落欲哭无泪的懊悔和愁怅席卷了他整个身心,仿佛谁在背后狰狞地捅了他一刀,是种憋闷透不过气来身体眼看就爆裂成千条万块的难受和恐惧,章华似乎已被人家带走成了人家的孩子,自个儿两手空空……
可是那人却并没有看她一眼,甚至连扭一下头也没有,目不斜视气宇轩昂。
或许正在思考着国家大事吧,二舅充满了敬意,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男子的视线忽然转向了路边。路边电线杆的广告上,一个借种生子女郎是那么地光鲜和诱人,充满了蓬勃的青春气息。
他的眼睛分明有些近视,几乎就要紧紧贴在了一起。
又过来了一个卖菜老太太,个儿不高,又瘦又小,似乎是个侏儒,腰深深地弯着,脑袋几乎贴着了地面。菜筐又大又深,菜堆尖堆尖地几乎把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掩埋了起来。二舅认识,她就是街南五六里杨柳树村的王老太太。王老太太小时候得了“鸡胸”,好歹总算保住了一条命。王老太太的老伴死的早,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长得倒好,相貌英俊高大魁梧,可惜在广东打工出了车祸一年四季瘫痪在床。王老太就靠这每集的一筐菜养活着自己和儿子。日子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即便是这样艰难的处境,她竟然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谢绝国家的低保。
二舅心里不由一丝悲凉。
恰恰就在这时,章华又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王老太太先是一怔,旋即迫不及待向四周张望起来,终于看见了正躺在台阶上脚踢手挠的章华,一股惊喜立即拥上满是皱纹的脸庞,只见她就地放下竹筐,蹒跚着匆匆走了过去。那神情仿佛章华并不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而是一个异常罕见弥足珍贵的宝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太太吃力地抱起章华,艰难地在台阶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眉开眼笑地说笑着,仿佛章华并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仿佛她们已交往了很久彼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
章华不哭了,呆头呆脑地望了一会儿嘴一咧笑了,那么可爱,犹如一朵动人的花儿。
王老太太也笑了,褶皱舒展开来明显好看多了,似乎也像一朵花儿。王老太太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就要把大手往章华脸上伸去,手沾染了不少泥浆,一道道开裂着,老茧又多又硬,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刚要触及细嫩的皮肤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缩了回来伸开了放在眼前,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看了看章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俨然于心不甘,踌躇了片刻把手伸到了近前,往上面吐了两口吐沫,兹了兹,又在衣襟使劲擦了擦,好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放在眼前看了看,这才小心翼翼地又向章华的脸颊伸去,轻轻地轻轻地,像微风拂过轻盈的水面,像苍鹰巡游在碧草如茵的草甸。眼看就有了亲密接触,一切美好的猜想在那铿然声中得以证实,然而她却倏地又闪电般抽回手去,就像那胆怯的小麻雀眼看着就接近了食物心存疑忌突地又闪快的飞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啊。她又把手放在眼前看了看,实在并没什么,又插进花白的发丝来回使劲搓了搓,这才又伸过手去。终于感受到了章华细腻柔滑的肌肤,她开心极了。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围着王老太太和章华看的也多了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花枝招展的大闺女,七言八语……
二舅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看她的眼睛多机灵,看她的脸蛋多漂亮,看她吃的膘多好……他的眼前不时出现人们互相争抢的情景,一时竟弄不清楚了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千万别伤害到了孩子啊……
太阳已上三杆,围观的人们走了一圈又来一圈,来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王老太太始终没有离开半步,一会儿司章华说说话,一会儿给她唱唱歌儿,一会儿又放在唇边紧紧地依偎……
二舅在心里默默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求你给孩子寻一个好人家吧,我会天天给您烧香年年为您上供,我会奴仆一样匍匐在您的丹樨……
十点多,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引来了一个年近三十的胖女人。女人中等个儿,皮肤白而细嫩,犹如一个水黄瓜,似乎哪怕用手轻轻一按都能挤出水来,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
人群闪开了一条缝儿,胖女人像寻得了一个无价之宝抱着章华欣喜地往外走。一个老汉探过身刚想摸一下,胖女人眉毛一竖,啪地一声就给打了回去。五十多岁的大妈本来正同王老太太说着什么,听见了,回过身来赶紧厉声喝叱。
胖女人走得很快,似乎稍慢一点儿都会被别人抢了去。
二舅仿佛一下子停了电,大脑空空眼前茫茫然。
胖女人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眼看一转弯就要销声匿迹,二舅忽然来了电,如梦初醒,飞一样撵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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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 2019-3-9 21:11: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二舅回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久,不少人家都早已熄灯睡了觉。没有月亮,到处一片模糊,二舅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一群又一群的看家狗狂叫着朝他冲去,他既不躲闪也不厉声斥责,仿佛没了意识而完全就是一种本能。
表弟已经睡着,二舅母的房间却依然亮着灯,昏昏暗暗,似茫茫大海给人以希望和慰藉的塔灯。其实它更像一盏招魂的魔灯,不断地强烈而深情地招唤着二舅,让他历尽艰辛冲破重重阻碍回到自己的家园。
二舅跨过一条细长的小水沟,一转弯来到一扇大门前,他淡漠地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家。鸟行千里也难忘家的温馨,可是他却没能唤起一丝的欣喜与冲动,仿佛这并不是他的家,他也并没有在这儿生活过,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里面也并没有他朝夕相处的亲人,默默地那样站着默默地那样站着,犹如一个路人,一个乞丐,走累了,下雨了,遇到了一户人家,自然而然就停在了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清风吹过,仿佛醍醐灌顶,意识突然回到二舅身上,二舅这才感觉到胳膊的酸痛和腿的麻木,一天粒米未进,浑身的气力都好似被谁抽去了一般,头晕目眩更是要昏厥了。他不能再站了,这样下去这仅会要了自己的命,连章华的小命也要岌岌可危了。他勉勉强强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向门前走去,腿重千钧,腰也要折了。
就在他长满老茧沟壑纵横的大手刚要触及门板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是二舅母。二舅母在门后也默默地伫立了好久,她想通了:这个世上什么最重要?不就是生命吗?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只要能把章华养活,遭点苦受点罪那又有什么呢?如果他没有爱心,他怎么可能守护自己这么多年呢?自己年轻时受逞强,得了风湿,一年四季身上疼,干不成活儿,换作别人早就远走高飞了,他有一声怨言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二舅母亲声音温柔,充满了无奈、理解和关切……
其实,此时此刻表弟也并没有睡着,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到了去分配的学校报到的时候了,可自己……月朦胧鸟朦胧,他又想起了学校想起了与自己同桌的女孩儿……


进入了复天后,天气越来越热了,长时间没有下雨,地里渐渐就干出一道道又粗又长的裂缝。经过几次放水,水库几乎见了底,犹如一个深沉而庄重的女人突然间被扯去了衣饰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中。
鸳鸯溪的身影又清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西瓜是绝收了,地却不能闲着,二舅本想种点生长期较短的蔬菜,可望望明晃晃的天空,不得不选择了对水依赖相对较小的玉米。表弟尽管还不能挑水,还不能挖个窝、跟在后面丢个种,但站在地边赶赶鸡撵撵鸭捡个石子打打鸟或者摇摇摇篮里的孩子也还是绰绰有余。自从大量劳力外出打工后,农村的治安问题便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偷拿拐骗,入室抢劫,就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刚刚还在眼前晃悠,眨眼间就不知所踪。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门,或许这也叫缘分吧,章华不仅外貌长得跟章锋极像,性格跟章锋也是极好的一对,章华无论什么时候哭、哭得多伤心,一听见章锋的声音立即嘎然而止睁着小黑豆一样的眼睛急切地四处搜索。只要一看见他,立即眉开眼笑。
表弟也极喜欢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尽管这个家这么多年以来都一直是他独霸天下,但自从有了章华后,表弟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什么玩具都拿了来给她玩,什么好东西都想拿出来先给她吃,似乎又唤起了他未泯的童心……表弟找了一根茅草,剥去了头上的叶子,捏着晶莹而剔透的梗用它毛茸茸的头去拨弄章华。章华一边嘎嘎地叫着一边徒劳地挣扎手舞足蹈……表弟开心极了,苦恼、焦虑、疼痛、迷茫、伤心刹那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仅仅几个月大的婴儿,而是一只天真无邪、调皮可爱的蚂蚁、一个倔强、坚强百折不挠折的蛐蛐和蟑螂……婴儿、蚂蚁、蛐蛐和蟑螂交替出现在表弟眼前……突然,表弟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婴儿的脸,圆溜溜的两个眸子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宝石,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灼灼有神宛如两个给人无限遐想的汪洋大海,眼睑又密又长,双眼皮又厚又明显,苹果似的小脸白里透着红,小酒窝简直就是画龙点睛让人一看顿时喜上眉稍。她拍着小手笑着叫着,像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就在表弟凝目细看时,它突然换成了扎着羊角辫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着跳着,在碧绿的草地上,在点缀着疏落的桃红与雪白的鲜花间,像一只刚出巢穴的小蜜蜂、刚破蚕而飞的小蝴蝶、刚离开父母羽翼的小鸡仔、小鸭子、小麋鹿,对一切都茫然无知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表弟在旁边欣喜地看着……蓦地,不远处蹿出一只大灰狼,又高又长,弓起的脊梁仿佛一张蓄势待发的金雕弯弓,龇牙咧嘴目露凶光……
女孩儿没有注意,依旧欢声笑语翩翩跹跹。
说时迟那时快大灰狼猛地跃起迅如疾风快似闪电。
表弟大惊,立即就想一个箭步抱起女孩儿远远躲去,可两脚却似焊在了那里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人生最痛苦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惨遭不幸而自己却不能伸手相助。他只有心急火燎痛不欲生疯了一样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他不忍去看,不敢去看,可是一种神奇的难以抵御的力量却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拉扯着他让他不能不看,他拗不过,抵御不了,那种力量实在太强大了。他终于不再做无为地抵抗而彻底缴械投降了,他也多么想再看女孩儿一眼啊,那么可爱的小天使、小精灵、花仙子,怎么可能性说没就没了呢?生命有时那么坚强,有时却又是如此地脆弱,就像一滴水滴在干旱的沙漠里说没眨眼间也就没有了。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各神奇的力量出现啊。就在他做好最坏的思想打算以破釜沉舟慷慨就义的英勇气概去面对最为惨烈的情景时,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圆溜溜的两个眸子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宝石,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灼灼有神宛如两个给人无限遐想的汪洋大海,眼睑又密又长,双眼皮又厚又明显,苹果似的小脸白里透着红,小酒窝简直就是画龙点睛让人一看顿时喜上眉稍。它似乎已被什么吓着了,正怔怔地望着自己。这不正是自己的妹妹章华吗?他下意识地望向远方,二舅挑着一担桶正从长堤上下去,干瘦的身影晃了几下倏地就不见了。长堤上的两边以前长满了芭茅,一簇紧挨着一簇,犹如站队的半大小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蓊蓊郁郁很有气势,风一吹飒飒作响,恰似碧波万顷的大海。中间的小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过,走在里面,总感觉隐藏了万千的鬼怪或对你眈眈相向的千军万马,每抬一脚,前面仿佛就有一条专门为你量身定作的绊马锁,单等你大脚一落两边咬紧牙关立即一较劲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卡擦一声你浑身一颤哎哟一声人仰马翻倒在地上顿时就成了任人被害的案板上的肉,是摘心剔骨还是塞进麻袋扔进水里?你胆战心惊头皮发麻畏葸不前……以前放学,每次经过那儿老远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就唱起了歌儿,与其说那是警告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也怪,那些可怕的东西仿佛不是隐藏在芭茅的罅隙而是躲藏在自己心里,只要自己倾尽所有的力气,那些恐惧便也被吓破了胆销声匿迹,自己就总是这样一路高歌。倘若偷奸耍滑省一点力气,或者中途停了下来,哪怕就是那微乎其微的一会儿,它们也蜂拥而来一下子就把自己给吞没了……那天中午刚站上碗,小胖就来喊了,匆匆扒了两口背上书包就跟他一块上学去了。屋漏偏缝连阴雨,偏有不幸下午又一连上了两节体育课,走到堤前的时候身上的劲仿佛就被抽干了,黑云滚滚波浪滔天,仿佛那就是张大了的嘴,正等着你主动投了进去呢。眼看天就黑了,再不过……自己只有强打精神昂首挺胸: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山高水又深……
很多时候你之所以害怕其实并不就是因为它面目狰狞手段恶劣心里毒辣,而是因为你被你自己无穷无尽的幻想所笼罩所挤压,越是害怕你的想像便越是丰富越是具体,你的想像便越是丰富越是具体你自然也就越是害怕,泰山压顶步步紧逼……
那天当自己刚走到一半,突然就忘了歌词,漫天的恐惧铺天盖地瞬间便紧裹了自己,往前跑?不敢,岂不正是羊入虎口?不跑?鬼魂俨然就在身后,那双大手似乎正向自己伸来,自己分明已感受到了浸袭过来的逼人的阴冷,心在紧缩头皮发炸鼻子酸楚……走得越快它追得越快……天啊……眼看自己就要哭出声来,就在这个时候前面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鬼!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急刹站住了,正要回头跑那个人影却蓦地变得熟悉了起来——那不正是村里的老保管吗?扭回头一看,果真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恐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管爷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的故事就像这堤上的芭茅一样多,紧张、惊险、百听不厌。刚想喊一声跑了过去,谁知他一伸手从身后的芭茅丛里又拉出一个人来——村长接到家还不到三天的新娘子!刚到嘴边的话赶紧咽了回去,也不敢跑了,蹑手蹑脚顺着小路旁边的空隙钻了进去……
第二天早饭时,保管爷爷又跟平时一样端着碗蹲在了路边。那可是村人交流的中心,上至谁当了国家主席,又抓了哪个贪官,东家长西家短……就在保管爷爷讲得吐沫飞溅时,队长女人端着碗也走了过来,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可就在走过保管爷爷身边时,一扭头吐了一口浓痰。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保管爷爷的大碗里。保管爷爷怔了下,旋即又恢复了常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筷子在碗里搅了两下,极响地吸进嘴里……
那天晚饭后自己正在和同学们一起在球场打球,蓦地一扭头不见了同桌那个女孩儿,失落之情顿时弥漫了全身。不知从何时起,女孩儿就已占据了自己的心灵,只要看见她,哪怕就是一抹影子,或者就是不经意的一瞥,全身立即就热血沸腾像上足了劲的发条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万水千山都不再是什么困难,可是只要一会儿不见她,心就似被谁死命地揪住一样疼痛,就像从悬崖峭壁上跌下再晴朗的日子也会瞬间晦涩起来,一日如隔三秋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这是什么?难道说这就是千百年来多少文学作品所讴歌所赞扬的风花雪月一样的爱情?天上云追月地上风吹柳,梁祝化蝶鸳鸯齐飞……自己才不管呢,自己就是要她始终都在自己的视线里,尽管自己始终都未敢向她说明,可是,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心有灵犀一点通。餐厅里没的,宿舍里没的,教室里没的,常去的河边也没的,她到哪儿去了呢?踏破铁鞋无觅处!难道会被坏人拉了去?或者不幸而掉进了江里?江水滚滚……怎么人们还这么地安祥呢?难道说就没一个人看见?或者就是那短短地一瞬,谁会专注于她呢?自己沿着江边走啊走啊,江越来越宽,茫茫一片,夜色又渐渐笼上天空……自己恨死了自己,为什么不鼓足勇气向她表白呢?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吗?自卑什么?不就是家庭条件差吗?可是家庭条件差跟爱情又是一回事儿吗?何况有了人,要什么还会没有呢?过了这个村真的就没了这个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无精打采地回到教室,刚扫过地,教室里还尘土飞扬,一个个凳子还高高地架在书桌上。刚要回身而去,猛然听见嘤嘤地哭泣,循声而去,正是同桌的女孩儿。同桌女孩儿的哥哥在县武装部当了多年的干事仍然没有提上去,眼看就过了年龄的最后杠杆,不由动起了歪心思。部长有一个憨儿子,二十多了还没结婚,同桌的哥哥想让她——他的亲妹妹给他自己当铺路的砖,嫁给部长的憨儿子。可是部长的憨儿子不仅话说不清,撒尿也不知道避避人。哥哥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女孩子嫁给谁不是嫁啊?嫁给部长的儿子,不仅这一辈子吃喝不愁,就连亲戚朋友都能沾上光。”同桌的父亲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但后来还是转过来了弯儿:这世上干什么不得付出点代价呢?女儿受了点苦,自己子孙万代不就有了飞黄腾达的可能?不仅同桌想不通,就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是天方夜谭,哪有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送的道理?虎毒不食子,当父亲的怎么就下得去这个良心呢?同桌说:“今天父母和哥嫂又一起出动来劝我,我忍无可忍终于瀑发了,我疯了一般往山顶跑,既然要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我跑啊跑,跑啊跑,鞋跑掉了,衣服挂烂了,头发也散了,汗水像雨珠一样往下滴。我确实不想活了,就是为了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竟然就把自己的亲妹妹亲闺女都卖了,虎毒不食子啊。跟一个傻子怎么生活呢?跑着跑着,我不跑了,我遇着了一个送葬的队伍,里面竟然有好多好多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我初三的班主任跳楼死了——学校已经有两年多发不下来工资了,他去打工,一没力气二没技术,能干什么呢?没关系连清洁工也当不上!他老婆出去,竟然干的也只能是那个……多好的老师啊!要是我上了班,也还发不下工资,我吃什么喝什么?唉,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吃穿二事,只要能顾住生活,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恰似万丈悬崖失脚扬子江心断桨崩舟,自己的心猛地一缩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似乎就急剧地沉落下去沉落下去……泪水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自己怎么就这么怯懦怎么就这么怯懦呢?若是当初……
女同桌本来已心冷如铁,不经意看见了章锋江河般滚滚而下的泪水,心里不由一怔:这个自己爱了那么久的人儿啊……仿佛突然间看见了光明看见了一线生的希望:“章锋,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到底爱不爱我?”
正在下坠的心好像被什么拉了一把,一番挣扎稳定下来:“爱,怎么不爱呢?如果不爱,我会为你而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如果不爱,我会像疯子一样满世界寻找着你若即若离的身影?如果不爱,我会如梦似幻痴痴地站在人流如织的十字街头?当我在你常常走过的小径久久徘徊时,当我望着熙熙攘攘车流苦思冥想时,我就想你是否正某个灯火阑珊的角落充满灵性地望着我惊慌失措的身影?好喜欢好喜欢你天使一样动人的微笑,好喜欢好喜欢你醍醐灌顶一样睿智的目光,当我一个人走在风雨交加的野外时,当我孤独失望抑郁彷徨时,每次想起都不由怦然心动顿时充满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可是,我有自知之明,丑小鸭是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白天鹅的啊……我不敢爱,我只能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我只能像小偷一样躲闪着你目光,甚至当你……可是我的确无法欺骗我自己,无论我在你面前如何地冷若冰霜都无法改变转过身内心深处地深深忏悔和自责,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苦苦地思念着你,多少个香甜的梦里我都在像蜜蜂像蝴蝶一样追随着你……无论我如何鼓励着我自己,无论我计划了一千次一万次,可是我……我实在不行啊……站在汉江岸边望着那浪涛滚滚而去时,山峦起伏层峦叠嶂雾色茫茫,我陡然莫明其妙地想:你是否已随江流而去化作了若隐若现的女神向我徐徐而来?你是否依旧像以前那样隐藏在某个角落向我悄悄张望?睁大眼睛看啊找啊,望眼欲穿也不见你秀美的身影……有时我在想:你就像一片枫叶在雨中飘摇,你就像一只小鸟在山水间彷徨……真想张开双臂拥你入怀让你感受坚实的力量,真想亲口舔去你的泪水让你看到光明从此不再哀伤……”
女同桌再难抑制猛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的颈项。滚滚热泪终于流淌在一起,火烫的心终于融化在一起。这一刻,时间停滞了;这一刻,空气凝结了;这一刻,世界万事万物都停止了运动静心倾听……
“章锋,我们走吧,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那么广阔,我们都还年轻,都有一双勤劳的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呢?当教师吃皇粮风不吹雨不淋,但一天等于一辈子的日子怎能是我们干的呢?舍得一身刮能把皇帝拉下马,打工风起云涌大势所趋,人家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呢?我们也出去闯吧,到广州到深圳到海角到天涯……”
那天晚上,自己算是彻底失眠了,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一闪过。千顷地一棵苗,或许是家里把自己看得太贵重形成了心理定势的缘故吧,或许是自己的上进心的确是太强了一些的缘故吧,自己总想着出人头地总盼着将来进入了社会能像伟人那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自己知道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起五更摸半夜头悬梁锥刺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或许真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尽管自己平时成绩那么好,可每到关键时候却总是差强人意,初中毕业本来已保送到襄樊五阳五中,却鬼使神差又进了枣阳二中;高中毕业本来报的是清华大学,谁知阴差阳错差点落选这才进了电大。电大就电大吧,不管怎么说鲤鱼跳龙门不也够着了公家的铁饭碗?现在弃之而去……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啊。这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吗?自己身后可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呢,自己可是他们的希望和未来啊。何况一走,那么多年的汗水不就付之东流?可是不走……
婴儿的啼哭忽然强烈地撞击起表弟的耳膜,表弟倏地又从甜蜜的想像跌入了残酷的现实。表弟以为章华饿了、渴了,拿着奶瓶就往摇篮里送。摇篮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直起身子赶紧往四周逡巡。章华正在一个女孩儿的怀里——天啊,这女孩儿怎么会是同桌呢?
同桌的干事哥哥提干心切,逼得紧,再过几天她就不得不出嫁了,可心里却老是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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