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札记:小桥村的旧时光 莲叶 1, 花儿、曲儿 我乡下油菜花在田地里,豌豆花、绿豆花在沟沟坎坎边。眉豆开花,黄瓜开花,丝瓜开花,南瓜开花,葫芦开花……但都不当它们是花。 夏日的清晨,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门前是木槿碧色的叶子衬着或紫色或白色的花,那花顶着露珠,娇嫩得很。可惜,这样好的花还是没有拿它们当花。爸爸把木槿树直接扎了篱笆,拦住外面的鸡飞狗跳。 桃花是花吧。三月底,四月初,粉粉的花招摇在枝头难收难管,看着却是简静得很。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与归,宜室宜家”呢! 我家住村东头。门前开阔的原野,门后一条笔直的路。多少年过去了,我绕了一圈,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如今走在这条新修的乡村公路,令人想着外面有大千世界。 所以说小桥村人是能干又发达的。我的好几位同学在外经商如今是财大气粗了。而扎根本土的大勇酒厂的老板经过两代人的努力,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早些年,他们因为发展需要,就在紧靠瓦池湾的大路边上买了地,建了厂,又在县城斗湖堤开了铺,便于更好的销售。最近,更是在小桥村建起了别墅,远远看去,颇有几分巍峨之感。 当然,那时的小桥村是泥巴路。就是这条泥巴路直通外界,沿着这条路,一边是房舍安然,见得着平旷阳气,一边是河水悠悠,叫人心旷神怡。 记忆中,小桥村也是兴旺的。粉厂、榨坊、酒厂总算像样。有四里八村的人过来做事。彼时粉厂、榨坊、酒厂的女主人上街买菜,好酒好菜的招待。她们行走在乡村泥巴路上的喜色豁达明朗, 我小时候还听得村庄的老人说再远一点,小桥村还有布铺、杂货铺什么的。说是小桥村的宅基地好,城市的风景竟也散开在农村里了。 其实,如今的小桥村本来就不像农村了。高高的小区大楼就建在我们儿时的队屋处。 队屋应该是一个村庄的兴发之地吧。阳宅风水之说,我不喜它的穿凿与执念,但这新区看着实在是新润可人意。城里人在这里买了房,安了家,一辆辆小轿车在村口进进出出,寻常的巷陌就有看得见的旺气了。 旺气的“气”,在《诗经》里便是所谓的“兴”吧。 《诗经》以国风居首,而国风多是兴体,如“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胡兰成说,兴字的意思在西洋文学里是从来没有的,就连他们的儿歌与流行歌,与中国民间的童谣与俚曲也是完全两样。 也是,我小时总是在晚饭过后与弟弟在房前屋后看晚霞满天,群鸟归林。也不知我们何时学会了念“月亮巴,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你砍肉,我打酒,我们两个吃了搁朋友,朋友搁得高,打一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油清,好点灯,灯又亮,好算账,一算算得大天亮,还是个扯皮账……” 往往是这些我们还没念完,就开始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而后,母亲又教我们念“知了汪,早谷黄,幺姑起来铺稻床,爹也苦,妈也苦,幺姑幺姑你不苦,睡金床,盖银被,绣花枕头两头睡……”现在想起这些,不知觉里嘴里又用公安土话念出了声,竟觉得字字句句皆是音韵俱足,自有一番天然妙意。 那时乡村没有城市那样的歌舞,只在村头搭了台,扯了幕布,放大戏,放电影。 大戏我是不爱看的。却是母亲,父亲极爱。我那时不懂他们为何喜欢在那咿咿呀呀里消磨时光。白娘子救许仙,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看得还好,而那苏三,窦娥,一身白衣黑裙,直唱得天昏地暗,直唱得人要昏昏欲睡。 大戏喜欢不喜欢看不要紧,只要在爸爸妈妈身边就好。那时的我在他们身边,看月亮斜过队屋的屋顶,远方,偶尔亮起了零星灯火,就觉得有一种深意,心里只是莫名怅然。心里有一种东西满满的,可是小孩子却说不出来。 如今一晃半生即过,但对小时候的事回想起来竟是历历在目。汉朝人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却不这样想。能在有生的日子多陪陪父母,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2,棉花朵朵白 棉,当我敲下这个字时,心里是有着柔柔的暖意的。 记忆里,有老祖母坐在纺车前纺线。她一只手摇动着纺车,一只手拉扯着线穗子,嗡嗡的纺车声一直不止。 我从小看着父母殷勤地伺弄棉花,才知世上的人活着是需努力的,哀怨苦乐从土地里刨出来,人生才显得有分量。 种植棉花,是真正辛苦的。选种,选地,作垄…… 那时的棉籽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的。一大袋棉籽,母亲筛了又筛,然后再一粒粒拿在手心看了又看。我站在边上,看她对着太阳光拣拾,暖暖的阳光照着母亲,照着母亲手上的棉籽。 棉籽选好之后要好好地晒。我喜欢帮母亲晒棉籽,小小的棉籽铺在大花被单上,过一会儿就去划拉划拉棉籽,偶尔,棉籽在棉壳里会发出轻微的声响。那样的响声,会让你感觉到人生的踏实,植物的美好。 清明播种,棉叶初发,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母亲会迈着步子在田垄沟边走动,碧绿娇嫩的叶子,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新的了。这时,母亲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目光是充满希翼的。 棉花种植期间的管理非常重要。……追肥、整枝、治虫、、摸饵、掐尖……如此种种,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给棉花掐过尖的。掐尖的时候,棉花的植株已经长得高大了,个子矮的人走在里面,根本看不见头。在密不透风的棉花地里,汗珠会一滴滴地滴落,有时候来不及擦掉,流进眼睛里,让人睁不开眼睛,难受得很。 那时,小桥村人的主要收入来自于棉花。逢农历初一、十五、三十在灶头上香作揖,女人们是会对祖宗祈祷保佑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的。 捡拾棉花时,乡下人个个是辛苦的。小孩子亦是。要趁着天气晴好,赶忙把炸开的棉花捡拾回家,免得秋雨来了,棉花落在地里,霉了,烂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辛苦了大半年,没有什么事比捡拾棉花还大。捡拾棉花时一日三餐都草草,男人,女人都有好心怀,家家的门锁着,也没有客人来,秋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静,人们的心思变得十分简洁,繁忙也可以是闲静,这理该通与一切产业。 那时的夜里,大人们也会哄着小孩子剥棉花的。棉花炸得猛时,光凭白日里捡拾已经赶不上了。那只有在天黑之前,赶忙揪了带壳的棉花回家晚上剥。 我们那时几乎天天都要剥棉花的。小孩子一天两天剥棉花还新鲜,日子久了自然就不愿意了。这时,父亲就给我们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自然是公安本土孟溪的一母三进士的三袁了。父亲给我们讲这些,心里自然是期望我们长大了能读书出去的。毕竟,乡下的日子是清苦的。 我们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剥棉花,时间竟然匆匆,常常是我们听得意犹未尽,母亲已催我们上床睡觉了。这时,父亲会如收音机里的评书来一句:请听下回分解。 有时,遇上雨天,大人们也会抢在雨水到来之前,把棉连壳一起摘回来剥。雨在屋檐下滴答着,人们一边坐在堂屋里围着簸箕剥棉花,一边念叨着:菩萨呀,可别久下,一年上头就看着这几天呢。 及棉上市,棉花公司开称收棉。记得小桥村的人大多把棉花卖到斗湖堤采购站、黄金口采购站及曾埠头采购站。这时家家把收获的棉花装袋、打包,用板车拖去卖。 棉花皎洁如雪色,路上都是卖棉花的人。人们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棉花得来的崭新的票子,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 可惜,那样的时候并不多,许多的时候棉花公司会给你打一张白水条,等到交提留的时候跟村里抵账。遇上这样的时候,或是价钱不合,不等钱用的,则留着等些日子再去卖。 各家的人,大多会选顶好的棉花留一些,等到初冬给自己弹一床两床新絮。家里有要出嫁的闺女,那作母亲的自然会喜忧参半为女儿备下上好的棉花,好体面地嫁女。 卖棉花的时候,男人、女人大都齐上阵,男人扶把手身子前倾,用尽全力,女人在前面背一根绳使劲拉。孩子呢,则撅起屁股在后面帮着父母推。 农村的人,生来是受苦的命。可是,他们并不觉得苦,笑呵呵地说笑着。人生艰难,衣食来之不易,笑着活总比板着个脸活要好吧! 到后来,父母老了,棉花也种得少了。到卖棉花的季节,棉花贩子开着车,早早地就上门就候着了。 如今,小桥村的田地被人承包了过去,再也没有人种棉花了。有时,我走在田垄上,看着满眼少了棉花的平原,心里会有莫名的失落。 那日和母亲闲谈,母亲告诉我说,家里还存着一些棉花,怕自己不种了,再想弹新絮总还有一些。我笑母亲傻,大街上的丝绵被,羽绒被想买就有,也不一定非要棉絮不可的。母亲瞪我一眼,说,什么都没有棉的好,比不过棉。其实,哪里就是什么都比不过棉呢?不过是老人家的心里对棉的一份深深感情吧。 3,“双抢” “双抢”是公安县的土话吧? 小时候,我一直都不明白“双抢”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收稻谷和插秧么,怎么是“双抢”呢? 后来年岁渐大,心里就明白了收早稻,插晚秧是两件事。两可不就是双,两件事凑在一起赶季节,自然就是“双抢”了。 乡下人对季节的把握那是分毫不差的。一年四季,所有的农作物都对应着节令呢。 在“双抢”之前,乡下人会把准备工作做得充足。 比如准备秧毛子草好扎秧,把镰刀磨得亮亮的好割谷。 比如把厨房里的柴禾码得老高,好让烧火做饭的人没有后顾之忧。 比如在很久以前开始女人们就开始腌制盐蛋,把鸡蛋攒好藏在沙土里,男人们会在空闲的时候去瓦池河里捕鱼腌好晒干,好让“双抢”时节的伙食比平日里好一些。 比如在往前很久的一段的日子里,大家会仔细侍侯耕牛。那时没有耕田机,乡下的地都指望着耕牛,又怎能不精心饲养它呢? 耕牛一般是三五人家共一头。在“双抢”之前,看谁家的稻谷成熟得早一点,谁家就用的早一些。 割稻,插秧的季节,,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帮,一家一家的割稻子,一家一家的插秧。他们一般趁着天蒙蒙亮就走在小桥村的土路上,笑逐颜开。男人戴着草帽,或挑着担子,或拉着板车。担子里,板车里放着镰刀、水瓶、秧毛子草、打印绳子…… 水瓶里装着前一天晚上烧好的凉茶。乡野人家喝粗茶,家里的凉茶就盛在砖红色的粗陶瓷罐里,却依然感到贫瘠穷苦的日子有茶,就算差不到哪里去的。 那时乡下人的凉茶用“三匹罐”烧。“三匹罐”就是大叶子茶。不是夸张,真的是三片茶叶就可以烧一罐茶的。我小时试过,烧水的时候多放了两片,那茶汤太浓了,涩口。再烧水,放三片,正好。 今年回家和母亲聊起“三匹罐”的凉茶,心底泛起浓浓的茶香。也不知现在谁家还会用“三匹罐”烧凉茶喝?也不知谁家还有砖红色的粗陶罐?如果有,怕都成老古董了吧。 男人女人大都肩头搭着一条毛巾。暑天热,毛巾好擦汗。女人事多,要把头发挽起塞进草帽,有的自己还缝了袖套套着胳膊,套着小腿,防止蚂蝗叮。水田里,蚂蝗一条一条的。我看见过它叮在女人瓷白的皮肤上,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双抢”时节是大人、老人、小孩齐上阵的。 老人在家烧火做饭。小孩送饭送菜。大人们下田早,小孩子等家里的饭菜做好,用盆装了,放在竹篮里,提到田里去。饭菜重,送到地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多半时候,孩子们送不了这么多,老人们也一起送的。 那时乡下的田埂上,会时常看到老人孩子挎着竹篮小心地走着。篮子里装着的可是几个人的饭食呢。乡下没有大鱼大肉,腌一盆西红柿或是黄瓜,火烧茄子,青菜,豆荚,煎一碟韭菜鸡蛋,咸菜,米豆腐,盐豌豆……。有存蓄好的,在坛子里封了腊月的腊肉,这时拿了出来,炒了辣椒来吃就是极好的了。 知了卖力地叫着,小孩子的脸晒得通红,一股子热晒气。老人多用毛巾直擦脸上的汗。 稻谷收上来,在稻床晾晒,也是老人小孩的事情。 我家就父亲,母亲、我与弟弟。晾晒稻谷的事情自然落在我和弟弟的身上了。 小山一样的稻谷堆在稻床,我们人小,就用耙子耙,用大掀掀,用拉板拉……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晾晒开的稻谷隔十几分钟我们就去扒拉扒拉,有时难得拿耙子扒拉,就直接用脚踢,直接把自己的脚当耙子了。可不敢偷懒哦,父亲出门之前交代了我们,要勤一些踢,那样稻谷会干得快一些。父亲常常是回家的时候先在稻床扒拉一遍稻子才进屋,他一扒拉就知道我们偷懒没有。 晾晒稻谷最怕下暴雨。时常天上的雷声滚过,我们在地上就手忙脚乱了。快速地把稻谷扒成堆,快速地找来塑料胶布以应对突如其来的坏天气。 有时忙活半天,雷声走了,乌云也走了,太阳又出来了,我们看天,免不了发发牢骚,又开始把稻子摊开。有时还在忙活,大雨就来了,急急地扯开塑料胶布,把没有拢堆的,拢堆的都罩好。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我们也不怕,心里只想着不把稻子淋湿了就好。 那时的稻子多半都是男人们在夜里用石磙碾下来的。男人们碾稻子常常是一熬一个通宵的。没有电灯,女人们点起马灯,搁在高处。昏黄的灯光里,男人牵着耕牛拖着石碾子在稻床里转圈圈。女人们在旁边用竹掉子唰稻子,用扬叉翻稻谷。 竹掉子啪啪啪的声音混合着碾子的咕噜咕噜声,一记一记非常稳实,弘一法师说木鱼的声音最好听,我却认为乡下人收获时的碾稻谷的声音最好听。那声音,在寂静的乡村夜晚是踏实的。扬叉翻起稻谷弥漫开来的香味,又是安然的。 我后来不知在哪里看见木版画,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样的光影里的男人、女人、耕牛、石碾子、竹掉子,扬叉,觉得就是那样的味道呢,似一幅隐忍的、快要遗忘的画面,带着幽幽旧色,袒露出艰难的一面。 而记忆里的村庄静谧而安详。直到现在,我在淘米煮饭的时候,总能想到那声音,就想,一饭一粥真是来之不易的。我是乡下人,自然知道乡下人用汗水换来的吃食,是有着人间初始的漫漫远意的,我们活着,是当晓得民间底层的深邃辛苦的。 稻谷收获。紧接着整田插秧。常常是男人还在水田整田,女人已经在苗田里扯秧了。这边田整好,那边的秧也扯好了。 夏天日头毒。十点一过,水田里的水就晒热了。 有人就说:“这太阳,晒得人掉了一层皮了。” 热也没办法,咬牙坚持着,低着头,不停地插秧,也不看地界线在哪,这时拼的就是耐力了。 偶尔田间地头会出现三两只白鸟,红冠子长脖子长腿立在地头,好看得很,有人抬头望望,只听得白鸟悠悠地叫一声,又悠悠地飞远了。 这时,人会说:“做一只鸟也不错呵。” 众人听了,一面忙活,一面就开始哄笑说话。 说话声里,这人世的岁月就多了几分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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