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不幸的男人

张桂军

看着女儿走进学校走进教室，又踌躇了一会儿，我这才回转身，可看着敞着的车门却犹豫了：还去那个给了我无限忧伤和痛苦的学校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呢？是我貌不及潘安才不比李（白）杜（甫）智不如张（良）孔（明）吗？是我不努力吗？或许真是我的命不好，到现在也才混了个主任，而且还是天底下最小的主任——班主任。班主任就班主任吧，只要开心，可是……就连看寝室的那个糟老头……A属猴，每次签字老是喜欢把那最后一笔划成曲里拐弯的猴尾巴。可寝室签到哪一次是这样？分明就是没去而有别人代签的。还有那个B，人家是秀里秀气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写出那么枝里舞叉的字？人家都可以天天不去，凭啥就我不行？一次不去就被通报，尽管不扣一分钱，容颜扫地，真他妈的窝囊！我也是七尺男儿血性的汉子，凭啥就被他人随意捉弄？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唉，狗日的这世道……我越想越气越想火越往上涌，什么破学校，什么烂学生，全都滚他妈的蛋吧。不如去公园转吧，太阳和煦，清风徐徐……啊，我仿佛好久好久都没去那儿了，半年？一年？
去公园必然经过东园桥，桥南侧的西头似乎每天都蹙缩着一个破被围裹发如烂絮的要饭花子，以前开车，常见亮丽的女郎匆匆闪过，时髦的青年昂首而过，只有公园锻炼归来的老人和放学而去的小孩子才偶尔在他面前驻足。他似乎瘫在了那里，似乎从来都没见他站起过。也偶尔见他抬起过头，膨胀起来的肌肉却让他的眼神显得那么地呆滞而无力。
他依旧蹲在那里，肮脏破烂的棉被把脑袋以外的全部围裹得严严实实。头发又长又脏，锈在了一起，真的就像一团扔在地上也知几多年的烂麻絮。
我没有好生之德，又加心绪不佳，不打算去看他一眼。达则兼及天下，可自顾已不暇。我目不斜视匆匆往前走着。“……C……”就在我抬脚蹬桥的一刹那，忽忻有人叫我名子，声音苍老而颤抖，有种想喊却不敢不喊又喊又实在不甘心的感觉。
我一侧头，啊，你……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他眼睛放光，脸颊似乎还有着畏畏缩缩的笑。虽然有着老树皮般的臃肿，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D。D是我父亲的同事，我参加工作后却鬼使伸差又跟我搭起了班。D是全校屈指可数的正规大学生，按照政策是可以给妻转成商品户口的。妻民转公不久，被校长占有了。一气之下分道扬镳。谁料第二任妻子又被主任据为己有。他羞愧难当，为了报复便选择了堕落。随着竞争的加剧，他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再落聘。他是在发现第三任妻子出轨后离的职。技术全无，体力没有，他又能干什么呢？只有流落街头。偏有不幸，儿子死女儿又疯了……
“啊……啊……”我仓皇而逃，我分明能感觉背后他被人遗弃的尴尬……
“D老师……”背后砰地一响，似乎有谁跳下了车。我才不管，我当务之际是赶紧逃之夭夭。“D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E啊。当年，要不是您和C的爸爸一起打我一顿，我怎么会有今天呢？”我不跑了：E？他……E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五年才来的同事，据说是父亲和D的学生，聪明却又调皮，好钢没往刀刃上用，初三毕业前两个月还在翻窗去看电影，结果就被父亲和D合力暴奏了一顿，终于改邪归正。E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加之巴哥一样灵巧的嘴巴，很讨女人的欢心。不久，一个靓妹便情有独衷。哪料他却榆木疙瘩情窦不开。靓妹不甘心，持之以恒。终于败露。靓妹是校长的相好，岂容他人沾染？校长便借聘任之机轻而易举打发他去了偏远的小学。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很快，他又被一个美女所追求。美女虽然还没结婚，却早就成了校长的盘中餐。美女有情，校长有意，可那怀孕已近七月的身子……他敢拒绝吗？小鞋穿了一双又一双，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仓惶而逃……有人说去了广东，有人说去了新疆……“D老师，昨晚听说了你，我就想来，没有脱开身，我来晚了。”我回过身：西装革履皮鞋裎亮，崭新的大奔威风凛凛……
我立即奔了过去，三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E去了黑龙江，没有技术又无体力的他眼看就要饿死，灵机一动便主动登门请求家教，不求薪水一分只想残羹半碗。一个武装部长同意了。武装部长有个儿子，调皮捣蛋就是不好好学。背水一战。半年后，那小子参加中考，哇，竟然一举夺魁！部长问他：“你想干啥呢？”他说:“一口饭足矣。”部长一句话，他就成了部长私立学校的校长。如今早已腰缠万贯的他又在老家建起了养老院……
把D扶上大奔的一刹那，我蓦地又想起了学校，想起了教室里那些或许正东张西望的学生。我敢扔了工作吗？这是我耍性子的时候吗？宿舍管理员那糟老头子说的或许也对：人家天天晚上去，不签跟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猴年马月去一次，签跟不签又有什么异同呢？
望着大奔渐渐消失于车流，我一回头，昂首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