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长空悲歌 于 2019-6-24 09:25 编辑
众人以为武将只是人前献技,却料不到他手中一抖,炭火裹挟着一股劲力,直直地向下首的孔家昆的面目射去。眼看孔家昆猝不及防,定会人前出丑,只见他却并不慌乱,待炭火即将触及面目,鼻子一吸一喷,从鼻孔中喷出一道气力,炭火受这一击,径直跌落在他面前的酒杯中。炽热的炭火骤然触碰到杯中冷酒,突突突地冒起了酒泡,升起了一股青烟。 “好!好!好一招灵蛇探洞,化解本将的招数游刃有余,想不到孔贤侄年纪轻轻,功力已然登峰造极,实属后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武将喝声彩,站起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桌边众人也跟着喝彩,举座杯觥交错,各尽其欢。 孔家昆得武将常识,颇为自得,站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仰勃,连同炭火一起吞了下去。他走过来给武将斟满了酒,提起衣袍下摆,屈腿半跪,口中说道:“小侄若能得总兵大人抬爱提携,愿为大人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将离席挽了孔家昆的双臂,急去将他扶起,孔家昆面色微笑,暗中气运丹田,下盘沉稳,下拜行贽见之礼。武将见扶他不起,知他情意殷勤,只得松了手,端视孔家昆,拈须笑道:“孔贤侄虎眉剑目,狮鼻豹头,器宇不凡,此英雄之相。贤侄与我早晚都是一家人,何必‘大人’前‘大人’后的,反倒与我等生疏了些。” 众人闻言转头看着孔家昆和叶凝霜,哈哈大笑起来。孔家昆面色如常,叶凝霜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双睫微垂,媚态横生,艳丽无匹,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众人待要继续说笑,叶凝霜已站了起来,低声道声:“稍待,去去就来!”迈步走了出去。 众人见叶凝霜神情有异,只道是女儿家羞涩之情的自然流露,并未放在心上。观主收了笑,神情严肃地给武将斟满了酒,说道:“豕孙不肖,日事游荡,苟能得大人提携步入正途,誓将终生感念大人厚德。”观主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女红颜薄命,当初她若不是执拗,不听老夫劝阻,早与大人结成连理,何至于落得香消玉殒。”观主似乎睹旧思人,面青唇白,双手捧胸,不胜沧桑之感。 众人见观主伤感,个个触景生情、沉默无语。张同敞见一桌人突然了无生趣,心想只要叶凝霜平安无事就罢,无心留恋,趁着桌上众人各想心事并不关注自己,乘隙向厅堂外走去。 残月如钩,夜色迷濛,空中悠扬飘荡、绵延回响着一曲笛音。晚风过处,呜呜而响,其声若海水波涛,遇风澎湃。 是谁在这暗夜中的山野吹笛? 张同敞循声望去,笛声发自回廊下,他不禁悄然走了过去。 乌云蔽月,疏影横斜,山花暗香浮动。张同敞见廊下倚柱立着一个粉衣女子,那女子云鬟雾鬓,亭亭体态,袅袅腰肢,横过玉管,香唇轻点,妙曼的笛音和雅清淡,恬静悠远,如一弯淙淙的溪流,婉转清脆,轻吟浅唱。 张同敞呆了,想不到这夜半时分的道观里竟能听到这般美妙的乐音,特别是近日江湖风云变幻无测,心智俱乏,怎能不使人心旷神怡,暂时忘却了愁怨,陶醉其中? 张同敞肃静聆听仙音,生怕扫了吹笛女子的雅兴,悄悄地潜入廊下花丛之中。 那女子又呜呜咽咽地吹了一曲,方才收笛,对着花丛中低低问道:“花下是何人?请出来答话。” 张同敞知道对方早发现了自己,惶惶不安地走了出来,慌忙之中答道:“在下张同敞,有扰姑娘兴致,惭愧!” “是你?你名叫张同敞,为何作道人装扮?”吹笛女子惊诧,看对方的衣着,分明是个小道人,听声音却分外的熟悉,她缓步朝着花丛走了过来。 张同敞听那女子轻展莺喉,声音甚是熟悉,抬头相望正是叶凝霜。 “在下前次在街上触怒了姑娘,得饶不死,今晚反又得姑娘相救,万分感激,未及言谢。只恐我这一逃走,会连累了姑娘,所以假扮了小道人混入观中打探虚实。”张同敞嚅嚅而言。 “你又折返了回来就是不放心我的安危,是吗?”叶凝霜问道。 “在下眼见姑娘无碍,正欲离观,听到仙曲,不想又扰了姑娘的雅兴。” “张公子侠义心肠,本姑娘很是感动,见你不似奸滑之徒,才相救于你。胡乱吹得一曲,算不得什么仙曲,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张同敞追问道。 “不过是借曲打发心情,孤芳自赏罢啦。”叶凝霜垂手摆弄衣角,预言又止。 “姑娘的笛音清新优雅,旋律舒缓优美,时而婉转,温柔连绵,时而激越,如溪水玎玲,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淙淙流淌,美伦美焕,非在下所能描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笛音甚是幽怨凄婉,不知姑娘有何心事?张同敞问道。 “你听出来了幽怨之音,是吗?”叶凝霜抬头看着张同敞问道。 “在下不懂音律,只是有感而发,姑娘别介意。” “没什么的,也许你说得对,不知怎么的,我的心……我的心……”叶凝霜被人说中心事,心房扑扑乱跳。 “叶姑娘,你……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张同敞见叶凝霜欲言又止、神情奇怪,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去关心她。 “没什么啦,你回去吧,别让人又抓到啦!你关心我,证明我没救错人,我很开心!”叶凝霜笑道。 张同敞望着叶凝霜,心想:这姑娘开心的样子真好看。他向叶凝霜挥挥手,准备离开。 “你……你能等一等吗?”叶凝霜见张同敞要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姑娘有事吗?”张同敞停下脚步,默立一旁。 “你……你……你觉得他怎么样?”叶凝霜羞涩地问道。 “哪个他怎么样?”张同敞疑惑不解。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算啦,不问你了,好吧!”叶凝霜嗔道。 张同敞见叶凝霜着急,努力揣摩她的心思,突然想起她是来和孔家昆相亲的,当然是问家昆的人品啦,人家女孩脸皮薄,怎好直接相问? “你说的是孔家昆?” “嗯,你们好像认识?” “他武功很好,人也不错,我和他接触也没多久,这人还行吧!”张同敞说道。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什么叫还行吧!我怎么看他心慕虚荣,内心城府极深,让人琢磨不透呢?”叶凝霜说道。 “也许你对他还不是特别地了解,多接触接触就知晓了。”张同敞不知该如何宽慰叶凝霜,特别是一个姑娘的终身大事。 “我没事啦,你回去吧!”叶凝霜说道。 “我走了,姑娘珍重!”张同敞略一弯腰致敬,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呜呜咽咽的笛音。 东山书院崇文楼。 岳夫子捋须对着三尺讲台下的学子授课:“我荆门州地处凤台,居高而绕于蒙水,形如釜底,脉接龙穴。临下而环以群山,表里荆襄,控扼豫楚,百里凭藉,一州瞻望。请各位作一篇《荆门赋》。” 众学子听言,纷纷提笔蘸墨,有的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下笔却有千钧重,不曾写得一个字。孔家昆微微一笑,运笔一挥而就,神情颇为自得,将纸稿交付给岳夫子。 岳夫子见孔家昆就一个完稿,低头阅稿,看了起笔几句,甚是喜欢,不禁大声念了出来: “荆门界居荆襄间,唐邓瞰其腹胁,随郢曳其肘臂,南望江陵,势若建瓴,重关复壁,利以阻守,运其制胜,亦足以冲敌人之肘胁,故称荆门,言隘地也…… 古之善为政者,不尽恃乎天,而能尽乎地。诚以天时难凭,而地利可据。苟人力之克尽,何丰歉之足忧?昔召信臣开沟渎,而民蒙其泽。龚少卿树榆薤,而民利其生。地利之效,历有明征矣。 今试起视吾州,门户无警,讼狱衰息,善良贴枕,花村洋洋,丰年穰穰,称彼兕觥,跻彼公堂,厥角稽首,寿且无疆。民蒙其泽,戎庶衔恩,皆拜皇恩浩荡之赐无既也,吾荆人岂能寤寐忘之耶?身逢盛世,振翅鸿达,正当我辈……” 岳夫子念罢,叹口气道:“行云流水,下笔有神。文采虽好,难免歌功颂德,功名之心太重。天下果真太平吗?一有水旱愆期,纵有山川地利,遂不免焚棪之忧矣。唉!” 孔家昆听夫子夸赞自己文文采出众,颇为得意,待听到后几句,夫子似有不悦之色,他不知自己错在哪里,难道向皇上谢恩,错啦? 岳夫子走向卢岚,捡起他的文章读道: “荆门之州地处凤台,居高而绕于蒙水不,脉接龙穴。临下而环以群山,表里荆襄,控扼豫楚。岂独百里之凭藉,一州之瞻望也…… 因沿既久,催科胥徒,百弊所滋,万民所仇。推收则任意增减,飞诡则恣情废置。花户之赋税,春则输银,秋则纳米,春纳尔赋,秋完尔粮。遂为私家奇货,互相授受,恬不为怪,而饱溪壑者无穷。体制奚存乎?而民于是困甚,夫财犹水,而民犹鱼。水竭则鱼涸,财尽则民穷。夫爱民如子之父母,其忍漠然视之哉? 国家养士育材,以待善其所,鸣于世,岂愿繁会之音生于绝弦? 弯弓征战岂男儿, 木兰何曾与画眉?竹非不焚而节弗改,玉非不碎而白独存……” 岳夫子读罢,惊讶地合不扰嘴,两眼直楞楞地看着卢岚。卢岚见夫子看他的眼神怪怪地,笑着问夫子:“我写得不好吗?先生生气了是吗?” 岳夫子感叹道:“妙哉!奇哉!尤其是你稍稍改动了唐代诗人杜牧《题木兰庙》中的诗句:弯弓征战作男儿, 梦里曾经与画眉。你把‘作’字改成了‘岂’字,把‘曾经’改成了‘何曾’,这样意境就更高啦!” 卢岚得了夫子的表扬,脸上一阵阵发烫,内心很是欢喜。散学后他去柴房找张同敞,心知他未必通识文墨,但他会讲解给同敞哥听,让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卢岚“吱呀”一声推开柴房门,张同敞正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突然听到开门声,慌忙将纸笔胡乱卷作一团,按于手下。卢岚早已瞧见,见张同敞神色异样,轻声问道:“同敞哥,你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张同敞结结巴巴地答道。 “没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紧张?”卢岚边笑边去打开纸卷,张同敞护住纸张不让碰,卢岚更好奇了:“有什么秘密?不让看,我偏要看!”张同敞眼见被瞧科,只好放开了手。 卢岚展开纸张,见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矫若惊龙、颇有神韵,轻声念了出来: 卢岚阅罢大惊失色,惊讶地问道:“你是何人?怎么能够作出如此文采斐然、雄奇飘逸的诗句?” “我叫张同敞,是这乡野之中村户人家之子,这诗不是我作的。” “胡说,墨迹犹新,还不承认是你所写!你须瞒不过我的!村户人家之子哪里上了起学堂,又怎么写了出如此豪放的诗句?你到底是何人?”卢岚嚷道。 “我……我……”张同敞不知从何说起。 张同敞正迟疑间,忽闻山下人声鼎沸,呐喊连天,铜锣皮鼓“锵锵锵、咚咚咚” 响彻山谷。二人心中愕然,张同敞胡乱将诗作收于衣袖,和卢岚推窗纵目一望,远处山下小径之上大队官兵手执刀枪剑戟、铜盾铁链,正向东山书院鱼贯前来。 山下人影隐约,为首一员身躯高大的武将,手执单刀,骑着一匹赤棕色高头骏马。武将后面追随着健卒、捕快百十号人,人多势众,如狼似虎,势欲噬人,喊声大震:“休要放走了朝廷钦犯!抓住此人大人论功行赏。” 鸟道盘旋,山径崎岖,沟壑纵横,荆棘密布,行走塞音极为不便,那马上武将执绺加鞭,挥刀催促大队人马鼓躁前行。 张同敞料定是自己身份泄密,朝廷派兵来捉拿自己,事起仓卒,正不知如何应变。 “咦?怎么来了如此多的官兵,他们兴师动众,这是要干什么?”卢岚心下大奇,驼着背,探出脑袋向窗外张望。 门外一人跌跌撞撞,仓皇奔来,大声疾呼:“同敞快走快走!官兵来缉捕你啦!” 张同敞和卢岚回头一望,见是岳夫子,右手紧拽着一杆铁枪。夫子见张同敞还不逃生,兀自发愣,上前左手一把扯过张同敞,向门外推去,口中喝道:“你还不快走,你不知道他们是来抓你的吗?” 张同敞并非不知事态紧急,自己亡命天涯,无处不可栖身,只是自己孤身一人纵能逃走,必牵累东山书院,七尺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怎能眼看书院即将血流成河,自己却如丧家之犬,惶惶逃生? 岳夫子心知张同敞的心思,如若他没有丈夫英雄豪气,自己又怎能喜欢他呢? “卢岚,你快和同敞逃生要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岳夫子边说边将二人向门外推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生你告诉我啊!”卢岚嚷道。 “走!快走!”岳夫子“哐当”一声拖了铁枪向书院大门外奔去。 “卢岚,不关你事,休要逞能,你快回家!”张同敞见岳夫子已奔走,弃了卢岚,紧跟着跑了出去。 “你们五十人把住正门,再去三十人守住后门,其余的弓箭手四面散开,休教钦犯逃走!”那武将跳下马背,指东划西,众官兵得令,脚步纷沓声、吆喝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把东山书院围得密不透风。 “呯”地一声响,书院大门大开,岳夫子手抄铁枪跳出门外。他扎起马步,落地生根,枪头银光闪耀。众官兵刚才还耀武扬威,气焰炽人,眼见一个半老学究竟然大义凛然地挡道,一时被他的气势所惊到,心想:此人莫非不知我们是朝廷官兵,又或者不要命了,敢公然抗命拒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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