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长空悲歌 于 2019-6-29 13:39 编辑
96年临近年底的一天,我在凌晨三点坐上了荆门到武汉的客运汽车,随行的只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物。我的双手中的某一只插在外衣的某个衣兜里,手心里紧攥着一份收据——亲戚在位于武昌的北大方正公司订购了一套电脑排版系统。我偷看过收据上的金额——八万八千元,我当时惊讶地无法缩回舌头,任它在冷的空气中翻腾着热气。 那天是我走出中专校门的第一天。 车在荆门城区的街道上绕来绕去,司机想着尽可能多带几个乘客,直到清晨六点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城。依维柯汽车走走停停,我的思绪若脱笼的小鸟,我真正成为社会上的人了,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还要在省会城市待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个年代,北大方正的排版系统是个宝贝,很多报社和印刷厂都需要它,可要想学会操作却并非易事,特别是对于我这样刚出校门的学生。由于毫无电脑基础,我不得不从自学五笔输入法开始,我的桌前仅有一张薄薄的字根表。 我尽可能地用心学习电脑排版技术,亲戚还等着我掌握了技术回去排版印报纸呢! 亲戚给我的差旅费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一天的费用是23元。是的,我打公用电话给他报的帐:小旅馆三人间的床位费是13元每人每天,生活费一天10元对于我已是足够了。至于洗衣粉,我能寻根小树枝在包装口上扎个小口,对着旅馆的脸盆摇啊摇,就会有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我为我的节俭自豪,我特别地珍惜我的人生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害怕因为我的失误,给人落下口实而失去它。 97年的元旦姗姗而来,那是个银屑漫天飞舞的节日。在公司里学习的八九个学员都出去游玩了,我独坐在诺大的二楼,唯有电脑发出“嘀嘀”的、清脆的声响。那天公司竟然有新学员来报到,是个女孩,中等个头,扎着个马尾辫,我没注意她长得是否漂亮,但对于她在学习上的提问,我很耐心地去帮她,谁让我比她早来上十天呢! 在空气寂寞的时候,我常拿她取乐。比如学她走路的样子,头一摇一晃地,仿佛马尾辫在背后甩动,模仿她纯正的武汉口音:“我们曲门(出门)就是车,很虚服(舒服)。”因为我的带动,空气变得活跃起来,无论是武汉本地人,还是我这样的外乡人,大家都笑起来。以为她会生气,我斜着眼窥探过她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一次,我拿她作乐后又去偷看她,竟然被她逮到了。四目相对,我第一次脸红了,看着她汪汪的大眼睛和一闪即逝的眼神,莫名的悔意涌上心头。 从那一刻起,我再没开过她的玩笑。 亲戚后续派了李哥来一道学习,那是个聪明的帅小伙,可是公司的教材只有一套,厚厚的一本,我们两个人只能坐在一起,合看一本书。我们去付家坡那边的书城看过,有卖的,要30多元,我们握紧了口袋,没敢买,坐着公交车悻悻而回。 不过李哥很快就弄到了书,他很兴奋,我也暗暗高兴,终于不用和他挤在一块了,我讨厌烟味。我问过他的书是哪来的,他告诉我“买的。”我就没再问了。 不过此后,武汉女孩向我请教有关排版技术的话题更多了,我被问得不耐烦时懒得去搭理她:“自己看书去,书上有!” 她沉默了...... 我慢慢扭头看她,她的面前根本没有书,一种酸楚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 我独自一人去了趟付家坡。 当我趁着没人,捧着书悄悄递给她时,她第一次在我的面前高高抬起了她羞涩的脸,她的眼睛如一弘清泉,我甚至在她眼睛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身影。 “我知道我的书在哪,我在书中不起眼的角落里用铅笔划过一个“X”,作了一个小小的记号。”我不禁暗暗赞叹,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好姑娘啊!这是一个多么包容的好姑娘啊!发现它却不揭穿它。 腊月临近,新年的脚步声款款而来,我已嗅到了春的气息。 她问我:“几时回荆门?” “快了,就这几天。”我答道。我忽然感觉不对劲,不知为何,我们已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最近她和我之间的话题突然增多了,人前人后、有话没话、吞吞吐吐。 那天早上她到得特别的早,立在公司门口,寒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看着我走来,理了理秀发,收了小镜子,冲我颦颦一笑。看到我上楼,她匆匆跟了上来,我听到步履杂沓声,有些慌乱。我一回头,她紧急停步,我继续上楼,她紧跟了上来,在楼梯拐角处轻轻拉了下我的衣服下摆。 我问:“有事?” “嗯,跟我下楼!” 她在前,左顾右盼;我在后,如芒在背。 天啊,她竟然把我带到了地下室的厕所门口! “这里没人,有话对你说。”她的头低低的,声音也低低的,低到我几乎听不到。 “什么事?” 我不敢看她,怕我的轻浮,会让她说:“没事!” “今天中午陪我去趟汉正街吧!”她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我也看她。她红晕上颊,说完抿了嘴,迅速低下了头。 “去汉正街?干什么?”我惊讶不已。 “嗯!去汉正街。我每天学习完,回去晚了,我妈不放心,你对我妈解释下,就说是你在帮我补习。” “就为这事?好,今天中午去,我正好想去汉正街看下。”我如释重负。 她看我爽快地答应了,松开了半握的拳头。我在心底嘀咕,就这事?又不是相亲,至于这样紧张吗? 一上午,她都没和我说话。中午12点一过,大伙都散了,她迅速跑到楼梯口张望,回头冲我说:“你去不去的?” “去啊!不是说好的吗?”我收拾好东西就走,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像个贼。 公交车过了长江大桥,汉正街在望。 她领着我,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上了一栋楼。 楼里传来印刷机器“咔嚓、咔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芳香。 她领着我进了门,一大群工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着,看着她,后面跟着我,大家的眼神怪怪的。她不敢看大伙,回头轻声叮嘱我:“别四处看,快跟我走!” 她领着我去见了一个中年妇女,说是印刷厂长,也是她妈,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按照她女儿的意思说了:“大家学习都很紧张,小X想在公司下班后稍晚一点回家,让我教她排版,我为她作证,请您不要责怪她回家晚。” 她妈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对我“嗯、啊”简短地回应着。然后很郑重地问我哪一年出生的?什么地方人?在哪上班?家中兄弟姐妹几个?排行第几?家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回答,我是荆门乡下的孩子,中专刚毕业,父亲很不成器,家里条件很糟。现在受亲戚委托来学排版。 从她家出来,我已满头大汗。 她领着我在小巷里吃热干面,我们对首而坐,面快吃完,相对无言。 她碰了碰我的脚,我假装不知,收回了脚。她递给我一小张纸,折得四四方方的。 “什么啊?” “你打开看了就知道啦!” 我打开一看,是几个阿拉伯数字,字迹娟秀。 “这是我家里的座机号码,电话就在我的床头,你回荆门后要记得常给我打电话。”她说。 啊?这不是谈恋爱吗?我心里想着,嘴上吃着面,手指在口袋里将纸条掐成了粉末。 从汉正街回武昌的公交车上,车上拥挤,她把座位让了出来,靠着我,拉着手环,站在一块。我退了退身,她又靠过来。车快到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苹果,递给我,叮嘱我饿了时吃。 我突然难受起来,想哭。我想向她再次讨要电话号码,却没有男人应有的那份勇气和担当。我怕,那个懵懂的年龄,没有作好相恋的准备;我怕,怕她会责怪我毁了纸条。 我终究没有勇气和女孩单独相处,公司没外人时,女孩磨磨蹭蹭不走,我看到她的眼神,欲语还羞,我惶恐地落荒而逃。 那天我回荆门,公司的老师为我拦了辆“富康”的士车,学员们帮我把电脑和激光印字机搬上车,唯独不见她的身影。 车要启动,一种孤寂的心情涌上心头,这是一种永无相会之期的分别。我猛地摇下车窗,极目向楼上望去,她的模糊的身影和我对她最美好的印象,定格在窗口,她半掩了身体,探头向马路上窥视。我看到她抬起了手想挥动,但很快又放下了。我也抬手又放下。我想此刻,她明了我的心思。车向汉口火车站急驶,我的思绪却停留在对她的幻想里。 这大概是爱情,青涩的初恋。 时光飞逝,转身23年过去了,她在应该还生活在武汉吧,她还好吗?她应该早为人妻,为人母了。我几次到武汉,几番到汉正街去探访那栋印刷楼,然时过境迁,旧地人面桃花,高楼林立,芳踪无寻。 我照镜子,发现头上已生出了些许白发,人入中年,嗟叹岁月的无情。我时常忆起她,多么朴实的姑娘伢,她会嫁个比我优秀的好男人吧?她这样的女孩,有权利拥有一个爱她、敬她、护她的男人,她有权利拥有幸福。 我换了几份工作,从最开始做电脑排版到做杂志发行,最后自己做生意,生意好时日子过得也很红火。在我的脑海里经常会莫名闪现出一个女孩的身影,空灵般落寞的身影,姣花照水,如幽幽谷底的雪白兰花。 我时常会反思自己当初的残忍,我不应该毁了那张小纸条的。不是对她的残忍,那是对纯真的残忍。如果那几个数字还在,如果电话依然能打通,我会立刻给她打个电话,问候她过得好吗?也问候她的爱人和孩子,真诚得祝愿她们安好! 今年六月,我的女儿结束了高考,成绩很不理想,仅考了593分。虽然超过一本线88分,但与我的期望值落差很大。以她的实力,至少应该考640分以上的。在我的心底,一直想让她上武汉大学。可是女儿因为考试发挥失常,心情很郁闷,我问她是否愿意复读一年,来年再考?女儿冲我发脾气,还将已填好的高考自愿表摔在我的脸上。 我很生气,指责女儿不尊重人,她妈跑出来护短,骂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女儿。 我说:“我是她父亲,我要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今天谁反对女儿复读,我今天就要打谁。” 女儿说她愿意去复读,可是她妈却表示不支持女儿。我被气极了,像头暴怒的雄狮。 我想到了25年前。那时我读初中,乡镇中学,教育质量不堪回首,家中提供的经济和情感支持比乞丐碗中的硬币还少。我虽然考过全年级第一,却不得不遵照父亲的旨意选择了读中专。我读书的几千元钱大多是向亲戚借的,一小部分还得我毕业之后出来还。这已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作为了,他宁可借钱供自己吃喝嫖赌啊。我没念好书,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不得不为生活奔波,吃尽了人世的酸苦。 我对父亲始终无法释怀,虽然他去年亡故了。我说他若是对我的学习和生活关心过一次,我会刻骨铭心地感激他一辈子。真的! 孩子她妈指责我为什么不去复读,我说我还有考大学的机会吗?双方互不忍让,语言刺激之下,我打了她妈一拳,打得真不重,不过是发泄下怒气。她妈不干了,打了110,说我家暴。警察很快上门调查来了,甚至要带走我,因为实在没什么伤,作了我们双方的思想工作和记录,就走了。 这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时常会想到武汉那个女孩,记不起她的名和姓,也想不起她长啥样,只是想着她的善,想着她的纯,不带一丝邪念,这也是我对于武汉这个城市的一种难以描绘和割舍的情怀。 因为那个女孩。 这是一种超越了爱情和友情,抛却了私欲和私念的真情。 祝愿她好! 长空悲歌 2019.6.29,3:20于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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