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母之间用不上代沟这个词,跟他们是各自不挨边的两块大陆,互不理解,互不欣赏,看不见对方,如果一定要有沟,这条沟太深,不见底;太宽,不见边。
八九年前,我四十来岁,一直以为自己跟不锈钢栏杆似的扎实,仿佛岁月的洪流远在几十里外,有一天为上中学的女儿挑选课外读物,突然发现,那个我,已经被岁月的洪流不知道卷出去几十里。
给女儿指定读物的事不好做,女儿要买的书是《忧蓝成伤》《爱把眼泪写成诗》《白夜长安》,三本书被一层塑料膜慎重其事地封裹,尽管塑料廉价,可这层透明膜标志的是它们受欢迎的程度。三位作者一个叫宫琯吟,一个叫张忆凉,还有一本今天细看才知道是个集子,署了一堆怪名,夜游宫,撒空空,JJ,鲨鲨比亚什么的,都是一群什么后。因为是我买单,我用垃圾一词竖起路障,不挡一下,女儿不知会把多少本我看不过眼的、享受塑料皮优待的热门书抱回家。
我以为衰老的进程在自己身上不显著,若干年前,女儿的同学在我跟前对她喊:你老爸来了!我一下明白平常照来照去的镜子是骗子,小朋友的眼睛才是一面照妖镜,对着一晃,原来我的真身是那么样的老态龙钟。
代沟终于一点点现形,女儿不再是塞只苹果就抱着啃的小丫头了,她开始挑选自己要的一切,食物、书籍、音乐、衣服,代沟意味着女儿的成长,意味着两个板块的分离,女儿在用代沟争取她的独立。我知道越来越老掉的爸不应该做路障,比如那些书,虽然封面广告标记着我不能忍受的什么殇痛虐恋痴缠之类的恶心东东,我宣判它们为垃圾,女儿仍然不顾我的判决,将它们当作宝贝抱在怀中。我对女儿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们让你接触,希望你能够免疫。现在的问题是,我该给女儿推荐一份怎么样的免疫书单,让女儿以同样的喜爱来中和那些我讨厌的垃圾,这是个难题。
女儿下了一些歌装在学习机上,一开始的歌源主要从我这来,渐渐地,她自己选歌成为主导,她的歌一多半与我的耳朵不亲,老婆说这就是代沟,说明你老了。老婆站在女儿那一边,为她的青春助威。
我的耳朵实在忍受不了许嵩的那根胡萝卜须,她们每放一次我都要抗议,我不理解一个男人唱歌为什么要哼哼叽叽,腔调里耍着嗲轻尖的高音,病塌塌的模样。女儿和老婆异口同声地说这只歌很流行,女儿还说,她抱回家的那些书在他们班上很流行,女儿用流行的锄头在我跟前挖代沟。
我承认代沟的不可避免,但是,我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放胡萝卜须,我听着就恶心,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尽管去听,你不要影响到我。我觉得不是代沟的问题,再一想,审美,口味,喜与恶,真避不开代沟的问题。
断定胡萝卜须存在不了半年,半年它就销声匿迹,(前赴后继的许嵩们是不会销声匿迹的),我差点要发狠说半年它要不消失,我就把你的学习机吃下去,我的狠话出口半截,老婆在那边制止:好了好了,你这个人越来越纠结。
我讨厌纠结这个词,五年前我就用过的词,竟然一度铺天盖地,流行不知走的是啥路线,看来我这个人还不止跟女儿有代沟,跟这整个的时代,它与我之间,也横亘了一条深沟。
我不希望曾经与父母的关系复印到女儿身上,当年,他们以他们的是非确认是非,他们的道路之外就是歧途,他们的价值是不可起疑的唯一价值,从郭兰英只能到李谷一,怎么能通往邓丽君,他们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兼容。必须兼容,这不是非白即黑的世界,我不能代替女儿判断,不能代替女儿选择,我们一定是在各自的板块,代沟一定是存在的,但倾听和关注必不可少,相互的认可必不可缺,这是桥梁,或者拉索。
两代人,如果喜好一模一样,使用一模一样的词句,同一支歌在两对耳朵间翻来覆去,同一件衣服由一代传递给下一代,一代人仿佛上一代人的翻版,这样,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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