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野人公民 于 2020-1-17 00:46 编辑
神农架盘山路航拍
1993年
在神农架的东南面,有一块山间盆地,一条国道穿过,国道两旁的平地和山上,零星分布着十几户人烟。国道是一条土路,路基由石块垒起,路面坑坑洼洼、沙石遍布,长年累月压出两道车辙。通向各户人烟的都是羊肠小径。
村里有一个公路养护道班,班长姓关,人称“关工”。上班五六年,关工一直未能融入当地,村民不待见他。因为他夏天常常光着膀子,背上刺青一条吐着信子的蟒蛇,村民认为他可能是不三不四的人。
对关工成见最大的是村里的老詹。老詹见不惯道班的职工“骑”着扫帚上班,在国道上涂鸦一天,再“骑”着扫帚下班;关工是班长,扫帚耍得最溜,被讥笑“关工门前耍扫把”。
老詹名叫詹祖佑,是个赤脚医生,行医理念正如其名,一半靠医术,一半靠祖宗保佑。村民基本不去乡镇医院看病,一是路又差又远,不方便;二是花钱。看土医生的好处是:路近,不用拖着病体辗转去医院;而且药草采自本地,便宜;老詹拄一根龙头拐杖,自称会阴阳之术(掺点迷信,病人心里更服帖)。
关工36岁才得一女,自然看得十分娇贵。婴儿刚满周岁,突发高烧,被抱到老詹那里医治。老詹把了脉,喂她吃了一剂偏方。关工抱着女儿回家,半路发现她四肢开始变得僵直,马上折回去找老詹。老詹吓得面色惨白,掐婴儿的人中,不济事。关工吓疯,性情大变,威胁老詹:“老子回去拿家伙,救不过来,你们一家都莫想活!”
老詹的独子詹星野,拖了一把扫帚追出门,大喊:“扫把我们家有!”关工头也不回,自然是回家拿大刀去的。
老詹燃香点烛,照例跪在神龛前祈求祖宗保佑。
六岁的詹星野抱起婴儿,边试图抖醒,边哀求:“宝宝,快醒醒!……”
突然婴儿呕吐一口,紧接着“哇”的一声哭啼起来。
关工提着一只斧头,老远听见哭啼,心知女儿活过来了,心里的仇怨顿然化为感激,正要把斧头藏在路边。詹星野不知从哪冒出来,问:“你拿着斧头是来帮我家劈柴的吗?”
“行,你们家一冬的柴火包在我身上了。”关工敷衍小娃。
自从婴儿死里逃生,关工跟老詹都不计前嫌,却也并无来往。直到有一天,老詹拄着龙头拐杖走一段盘山路,遇到塌方被掩埋,是关工把他刨了出来,手都刨出血。关工说:“看见土里头戳一根龙头拐杖,我就晓得里头有人,而且就是你老詹。”
老詹心生感激。自此,老詹对关工刮目相待,开始频繁来往。詹家杀猪宰羊了,会割几斤肉给关工;关工从城里回来,都不忘捎好酒好烟给老詹。
关工和老詹的关系越来越铁,一次借着酒劲儿,关工终于说出隐藏多年的心里话:“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养路,我爹当年是坚决反对的。就在塌方差点埋了你的那条盘山路上,六年前我爹出了车祸,弯道太急,他的车冲到石坎下,人没了。我晓得偏远的地方更需要我,我二话不说就来了。我就是要把那段盘山路给捋直喽!就算像‘愚公移山’那样把山移走,也要把它捋直!”
老詹也已大醉,大笑:“你莫说酒话,捋直盘山路就要把山削平,愚公移山靠的是子子孙孙,最后还是山神帮他搞成的,而你一人咋行?”
“莫忘了,我们可以靠国家政策,我坚信凭国家的力量也能移山填海!”关工斩钉截铁地说。

2000年
詹星野上初中,走读,每天一个来回18公里路。国道仍是土路,路面已经加宽,平坦了很多。盘山路的弯道很大程度上变缓,但路线更长了。经由一条小路可避过那段盘山路,小路和盘山路构成“D”字形。小路虽是近道,但极为难走,大有蜀道之难,山石峥嵘,路径悬绝。詹星野像只猴子似的,攀援而过。
在上学的路上,危险地段何止一处?特别是在离学校四五里的路段,时常有石头滚落。詹星野每次经过时都胆战心惊,听见背后摩托车的声音才放心,因为关工来了。
关工的女儿关杺在乡里读一年级,由关工骑摩托车接送,路上遇见詹星野,总会捎上他。
詹星野读书用功,不论是炎夏与寒冬,路上勤奋背书。天道酬勤,在初一期末考试,他拿了全乡第一名。老詹找关工弄到一辆大半新的自行车,送给儿子作为奖励。
去学校的那段盘山路是下坡路,回来是上坡,若走小路只需两三百米,而走盘山路,需要拼命蹬自行车跑两里路。所以,詹星野每次放学回家,索性扛着自行车走那条山石峥嵘的小路,那扛着自行车的背影,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詹星野扛着自行车摔了一跤,崴了脚,很晚回到家,问老詹:“那段盘山路到底啥时候能捋直啊?”
老詹说:“神农架在古代叫熊山,熊山原先没有路。炎帝神农尝百草,搭木架攀悬崖,野人替他驱赶野兽。我们祖上是‘挽草为记’迁徙进来的。神农架的路,既靠祖祖辈辈走出来,又靠政府的政策修出来。关工说的不一定是酒话,盘山路总有一天会捋直的。”

2015年
关杺上大学时,村里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家户户的房屋粉刷一新,国道从土路变成了柏油大道,交通防护设施一应俱全,“村村通”水泥路四通八达,就连半山腰上的人烟也通了大路。
关杺读的是国际贸易专业,毕业后,在沿海城市做外贸。神农架与外界的道路交通仍然不便,没有高速,更没有火车,关杺回一趟家要辗转三天。每当过年回家,父母又添了白发和皱纹,不经意间发现父母老了。
关杺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地问关工:“爸,神农架的路啥时候捋直呀?我想常回家看望你们。”
“在捋啦,神农架将要建高铁呢!同时还要修高速公路!以后你一天就可以到家,在火车睡一觉就到家门口啦。老詹的儿子詹星野就要修建火车隧道呢。”关工兴奋地说。
关杺喜出望外,建高铁真是石破天惊的好消息,不仅能让游子有便捷而且经济的回乡路,而且对于久居大山深处的神农架百姓来说,神农架跟外界的联系会更加紧密。在家门口坐火车,畅行全国各地,同样全国各地的人也可以通过铁路更为快捷并且经济地到神农架旅游或投资,神农架将以全新的姿态融入全国经济大潮,将不再“深闺人未识”!

2022年
穿过神农架的“郑万高铁”全线贯通、正式通车。关杺朝发夕至,回家带着已经退休的关工去坐火车。火车站就在当年关工执意要捋直的那段盘山路下方。一条隧道贯穿崇山峻岭。
在火车站,老詹和关工久别重逢,两人已是两鬓斑白、弓腰驼背,老詹拄着的还是那根龙头拐杖,都忍不住老泪纵横,颤抖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不放。
“终于捋直啦!”关工抹了一把热泪。
“你当年真没说酒话。”老詹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在家门口坐火车。”
“是啊,咱们这辈子没白活,现在终于盼来了巨龙。记得当年山里进来第一辆解放牌汽车,老百姓都没见过,以为来了一头怪物。”
“是啊,都说那怪物力大无穷,眼睛发光,吼声如雷,还能跑得飞快!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拍大腿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得痰呛到气管引起一阵咳嗽。
笑罢,老詹用拐杖指着隧道说:“这铁路从地底下过,还不破坏地上的风水,你说多好。”
对老詹的旧思想,一旁的关杺听见,哭笑不得地解释说:“伯伯,用现在的话说,是不破坏‘生态’才对,良好生态环境就是好风水。修建高铁的同时最大程度地保护了生态环境。”
詹星野抚摸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女儿,感慨万千:“下一代看到的神农架将是一个全新面貌的神农架!”
一阵呼啸声响起,火车就像一条巨龙,飞驰而过,鸣笛声在山间回荡,在天籁之中增添了现代音符。
婴儿望着火车,手舞足蹈地乱动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此文获得2019年神农架林区“我家门口那条路”主题征文一等奖,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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